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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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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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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 逅

车站南广场东西向有一溜叶成针形的松树,每棵树的四周都有花砖砌成水泥抹面五十公分高低的围栏,既为护树,也为旅客提供临时休息方便。你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砖围栏上已经十多分钟,刚从由西向东的绿皮火车上下来,坐等转乘北去的列车。

你从下乡的农村先到县城,县城再坐长途汽车回到市里的家,简单准备一下,就到位于市南端的火车站坐火去到老家奔丧。姥爷年迈,无病而终,舅舅打来电报,父母已先期先行。你下乡已经第二个年头,成年18岁了,也该自己独立做事了。天气已是初冬,虽无寒风,寒气却从你下车之后一直追赶围裹着你。毕竟这里比乡下的地方纬度偏高,还是缺乏点生活经验,也没想起冷不冷带衣裳,饥不饥捎干粮的古训,寒冷的天气算是给你补了一节生活预见课。

总不能老是坐在冰冷的水泥抹面的砖砌围栏上,起身下地走一走,运动祛寒的道理,不用学就能受益。已是后半夜了,尽管上车的时间天还不晚,架不住这绿皮火车见站就停,速度又慢,声响还大,哐当哐当就过了前半夜。

也不能总在这面积不大的车站广场上转来转去,后半夜几乎所有的商家店铺都已经打烊闭户,无处可去,想找个不就地不趁长椅把车站当家里呼呼大睡的人都不容易。光活动下肢似不能彻底全面浑身激发出热量潜能,于是也把上肢上半身活动起来。走来走去,甩来甩去,总算祛除了一些寒意。但精神一再空虚,总感觉腹内有些许音乐细胞在躁动汹涌,这不能不提及母亲遗传给你的天生的好嗓子,加上母亲豫戏声腔的耳濡目染,还有样板戏的无处不流行,听得多,学得勤,又买了八个样板戏的全部戏本认真研学跟唱,这唱的功底基础算已打牢。有这基础垫底,外加母亲不时的熏陶,音乐细胞越积越多,终于练就了跟唱学唱又快又好的的功力,只要是喜欢的戏歌,跟唱几遍就能示人。

样板戏毕竟不够抒情,最拿手的当属朝鲜歌曲《重逢在海岸上》,你所知晓的抒情歌曲,当推首位。微寒无风中,你转了一圈,四下几无人影,就又回到塔松树下砖砌的围栏旁,仿佛那树下更宜诱发唱歌的灵感与激情。

“微风轻轻地吹,平静的小河旁,难忘的回忆啊,激起多少回想……”。也不用伴奏,优美的旋律伴随清越的歌声回荡在车站广场东侧这一片小天地之间,顺着树干攀缘而上,穿透疏密有致的枝梢针叶,直达云霄。

这漫漫的后半夜,总不能只唱一首歌,样板戏是不能少的。你心里对自己说,如果当初就有这股子勇气,这个时间应该是在市豫剧团唱豫剧了。你所说的当初是指五年前,那时你不过十二三岁,刚上初中。学校离市豫剧团很近,有一次见豫剧团海报上说招年轻的小演员,你就和两个小伙伴一同去了,结果到考场上或因经场太少,胆怯过度,竟然没敢当面唱出来。要知道那时你的嗓子是能顶起来《沙家浜》中“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最高音的。这个音高非受专业训练的专业演员,很少有人能顶得上去。如果现场开口一唱,肯定能惊艳全场,当场就能被录取,小小年纪,就会有一份正式稳定的工作。这在当时,即便现在,也是不少人羡慕的职业。然而,现实没有如果,你还只能在这寒意袭人的车站广场后半夜里对天空唱。

初冬黎明时分的火车车空人稀,到处都是座位,非让四十年后的旅客羡慕死不可。你验票上车,顺着车厢往里走,刚刚在一个空座坐下,紧随其后,一个女孩便顺势坐在你的对面。你眼前一亮,诧异之中眨巴眨巴眼睛摇了摇头,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相信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见到过这么时尚漂亮的女孩,可比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不过几分钟后,你便知道这个小姐姐比自己还大一岁。

女孩儿并不拘束,右胳膊肘支架在车厢内当作茶几的架板上,松了松围在脖子上的粉底花围巾,也不等你主动,便开门见山说:你唱的真不错。你这才知道是你的歌声把她吸引了过来。

唱的不好,只是平时喜欢唱。你习惯性的谦虚回应。

到哪里去?她这才切入偶遇旅客之间通常的问话,也仿佛寒暄。

浚县,但我到淇县下车。你呢?你也不失时机,主动了一句。

塔岗。到一个亲戚家去。先前没去过,这是第一次。她进一步解释。

于是便说起双方的近况和简历,其实是自我介绍,以便对方更加全面的了解自己,也是两个陌生人最初接触不怀戒备时必要和必须的内容。没几句谈下来,双方便很快找到了共同点——都是当下最流行的下乡知青,所不同的是你从一个小城市下乡到西南方向的农村,她从一个省会大城市下乡到东北方向的农村。于是又深入说下去,对方青年队多少人?吃住在哪里?带队的来自哪个单位?多少男的?多少女的?说着说着,你好像嗅出了什么异样的气味,但又不能从气味入题,便试着猜测说:看你的样子,像是少数民族?毕竟刚见面,也不好当面夸对面这位漂亮女孩的皮肤,眉毛,眼睛,头发,甚至装束衣着。

大城市来的人毕竟见多了世面,性格也直爽,随口直说:是,我是回族。也许是因为食物、地域、种族等因素的关系,总能从人的外貌、神情或体味中揣测出对方基本的差异信息。女孩的漂亮也就有了原委依据。但民族符号并没有迟滞你的好奇与神往,你仿佛生怕错过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顺手从上衣左上口袋里取出几乎天天带在身上的钢笔。凡是有点文化或热爱学习的人,都喜欢穿有三个或四个口袋的上衣,尤其是衣服左上边的口袋,带翻盖上沿的右边多数会预留一厘米多的开缝,唯一的用途就是竖插钢笔。也有手懒的裁缝图省事,不留缝隙。习惯带钢笔的人,只好别在上衣口袋翻盖的下面,这样,那镀铬银光闪闪的笔帽外挂只能露出一半或三分之一,满足不了一些人对文化标签外露的虚荣,却也从一个侧面真实体现了对于文化的尊重和荣誉感——好想回到那曾经的年代。

站点毕竟不太远,火车再慢也还是在行进中,一个个站名报出来也就快到那漂亮回族姑娘该下的站了。你再取出一个小本子——当年文化青年曾经的标配,希望留下她的地址,以便日后再续今朝。对面的姑娘也不吝啬,直接报出:石家庄市藁城县九门公社……名字既响亮又大众化——莉莉。你更慷慨:河南温县黄庄公社……并从小本子上撕下来写有自己地址的一页交给对方。列车员再报站名,女孩很大方地伸过来她那只娃娃手,算是告别。

从老家奔丧回来,你便收到了娃娃手写来的一封信,大致内容是说自从火车上一面之后,很是思念,尤其忘不掉你那优美的歌声,有机会还想再听你唱。她经常往来于石家庄与藁城之间,在青年队的生活也已经习惯了,队友知青对她都不错,村里的人也很关照他们,家里父母兄弟姐妹也都安好之类的话。这么快就收到了她的来信,反而使你更不踏实。你反复问自己:你有什么能耐和资格能吸引住一个大城市的异族漂亮姑娘?自己一没家庭背景,二没钱财势力,三没稳定工作,四没真才实学,差不多是要啥没啥,就凭那几句好嗓子就能钩挂住她吗?这个世界有时候的确令人不太好理解。

回信是少不了的,况且你的上衣口袋里还经常挂着一支钢笔。尽管很难找到可看的书,乡村枯燥无聊的夜晚,柴油灯下也没少翻过一页一页的纸。印象最深的是鲁迅的书,有小说,有杂文,有书信。《海涅诗选》是你最爱,《新名词词典》是从村民家里收买的,《青春之歌》是借阅的,还有其他想不起来书名的,印象中也有老旧的初中语文课本。现在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酷爱看书学习了。只记得上小学的时候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书看,却常被大人以耽误做家务为由而制止,甚至没收藏起来那原本稀缺难找的书。也不知为什么会坚持下来直到今天。也许这就是天性?即便一母同袍的兄弟姐妹,爱好特长也各不相同,所以,苛责或比较人与人的差异是不明智的。

想把回信内容原本抄录下来,却没留底稿,信手写来直接寄出,这其实也是不老套、不世故、不成熟的表现。那些高深莫测的人做事都留后手,有退路,存证据,记情景,免得自己日后处于被动与不明不白的境地。回头索要原信,说是不知所踪,无处找寻。高度怀疑她当时看罢随手丢弃也未可知,毕竟那只是萍水相逢。

有时时间短也不是问题。次年开春,也就是火车上偶遇不足半年,对方便信函告知,说要专程从千里之外前来看望你。你早已巴望已久,正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立马回信,把具体地址和详细路线图、换乘车辆、何处等候等详情信寄过去,之后便天天盼着确认日期日程的回信。

对方并不食言,发出信后便依照所定日期行程如约而至。一路火车汽车劳顿颠簸之后,最后一站是郭村。火车虽慢,汽车再颠簸,还是如期按时到达。早有几辆自行车等候在郭村邻大路的村口。在农村,自行车的地位和使用价值堪比大城市的小汽车,无论谁家买了加重直梁带交叉竖直钢支架支撑后座的自行车,而且做为彩礼或嫁妆购买的占大多数,多半会用要么黑色,要么红色,要么蓝色,要么绿色的软塑料带把整个车身除镀光的前把脚蹬和转动的轮子外的所有地方都密密实实地缠一遍,那作用主要是怕在骑用过程中磕磕碰碰碰掉了漆,爱护珍惜的程度可见一斑。除了至亲,外借的许诺少之又少,这说的是刚买一年半载的新车,半新半旧的自行车或可放宽外借条件,那人情可是要担两大箩筐去的。

知青的情面多半会在村民之前,毕竟外来人,而且来自吃商品粮的城市,心理标杆就要高出一截。一辆自行车肯定不够,一听说是来自大城市的下乡知青,知青队里立刻就热烈起来。那大城市,知青,女性,异族等特殊标签,递进式地刺激吸引着一群远离父母寂寞无助、焦渴难耐的青春期渴望的心灵,说是要到并不太远的郭村去接那不能不带点神秘感的女知青,几个好事热情的靑友各展神通,当天上午就借好了几辆自行车,只等着下午直发郭村。

接人总是要提前去。春天的绿色洋溢着田野,麦苗刚从冬眠中醒来,一望无际的绿。大块大块方方正正的麦田的埂头路边,少不了一排排刚刚露出新芽的翠柳,白杨吐穗落满地,微风轻轻吹过,麦叶尖稍如绿浪,一波推赶着一波向前滚进。风不停便无止尽。再停停,麦田边的油菜花便会盛开,仿佛绿毯镶嵌金黄花边,再加几缕春风,随即而成一副流动的活画。这在先前的城市,哪怕是大城市也极难见到,而且城市越大,见到这幅大动画的几率越小。

大动画的边缘是郭村,郭村村东口是一条直通县城的公路。你与五个知青各骑一辆自行车,其他四辆自行车各带一人,加上你共九人五辆自行车。

约摸半小时后,由北向南公路的右侧停下一辆长途客车,这已经不是第一辆了,先前路过的几辆有停有不停的,人也有下有不下的,尽管九双眼睛都巴望,但都一直没有心念的影子。这一辆客车有所不同,虽然也是靠右停在了路边,虽然也像先前几辆其中的一辆一样只下来一个人,但那白色亮光的皮鞋一落地,九双眼睛都直了。更亮眼的是天蓝色呢子长大衣,象牙色的两排钮扣温润尔雅,柔软泛着红光的皮手套搭配细白鲜嫩脖子上石榴红透亮纱巾衬托下的娃娃型脸蛋,活脱脱一枚芭比女娃妹。

你一时间差一点都认不出来了,毕竟只是黎明时分火车上的一面,那差别也确实大了不少,一看便知是精心打扮之后。人说人是衣裳马是鞍,这话还真不假。你的心尽管突突狂跳,第一次经历这么隆重的约会,谁能平静下来?但在心里还是默默平抑这份激动,暗暗嘱咐自己一定要守住平静的防线,可不能让同来的八双眼睛背过脸笑你。你自己心里默念着,脚却不听使唤,第一个径直奔那丽影而去,伸手就想去接那靓妹橘黄色长带挎肩包,自称莉莉的女孩儿微笑示意你别动,顺手从挎肩包里取出三盒香烟,像甩出一只只飞镖那样嗖嗖嗖甩给你身后靠前的三个人。

包括你在内,所有在场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以至于飞过去的三包香烟,有两包都掉在了地上。那弯腰拾烟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手指向下,眼睛却始终难以离开正前方的仙姿丽影。所有在场男人的脸上差不多齐刷刷的惊异闪过之后,全都洋溢着欢欣愉悦的笑容。免不了一阵七嘴八舌的寒暄问候:一路辛苦了。早就听说你要来,现在终于见面了。我们都在这里等了快一个小时了。都过了好几辆车了,真怕你坐过了站。中午吃饭了吗?要不先到供销社买点东西吃吧。咱伙房啥都有,骑车一会儿就到了。赶紧走吧,一面走一面说……也有不说话的,只是半张嘴巴在人后面直愣愣地看。漂亮一词,终于还是没有出现,在这相对偏僻的乡村,人们还不太习惯于当面夸人,尤其是女人,尤其是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再说又是公开场合,容易让人错揣自己的内心。但你敢说,每个人的眼里都藏捺不住倾慕的神情。

她面对七八张嘴,连珠炮似的话语,也不知道该回答谁,只是微笑着顺势打量着正对她说话的人。你赶忙推过来自己的自行车,说咱们走吧,到村里再好好聊。于是一伙人依次骑上自行车,有前有后,使美女的坐车处于中间,一路谈笑风生,直向西面骑去。

和来时看到的乡村风景一样,除了灰白起尘笔直的乡间土路,全都是一色立体的绿。她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路欣赏,一路笑谈。

我们下乡的地方也是这样的风景。也许是怕她前后左右随行的男知青听不见,她有意放大嗓门,但依旧掩饰不住女性特有的丽声美音,听起来总让人舒服的不行。每当她说一句话,其他四辆自行车都会有意识地向她这个中心靠拢,生怕听不见听不清。

将来有机会,你们几个也可以和他一起去我们下乡的青年队里玩儿。我们的知青人数比你们村的多,更热闹,更好玩,想玩多长时间就玩多长时间。一见面才十几二十分钟,她就向新交的知青朋友发出邀请,那口气,仿佛他们下乡的地方就是她的家。能想象得出,她在他们青年队里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五辆自行车进了村口,一直向西行进。村里给知青安设了两个伙房,一个东伙房,位置在村子的东面;一个西伙房,位置在村子的西面。你是西伙房的人,平时吃饭在西伙房。她是你的客人,尽管一行人东西伙房的都有,你只能带大家到西伙房。自行车队向西向南拐了几个弯,来到村西南路南的西伙房,已是后半下午近晚时分了。伙房的炊事员正准备扎火做饭,一听说来了个外地女知青,几个人围上来说这问那,很是热闹了一阵子。村里一色的汉族,更无回族食堂,经与征求她的意见,说是把锅洗干净,炒几个鸡蛋就行了。这一会儿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炊事员,都想当厨师,有洗菜的,有借鸡蛋的,有洗锅的,有挑水的,多数人的热情都表现在行动中,也有表现在嘴上的,几个女知青围在她身边,东拉西扯拉起了家常。

不一会儿一顿相对丰盛的素餐便告完成,吃饭也占不住众人的嘴,一顿叽叽喳喳变吵黑了天,笑醒了夜,仨一群四一伙各自去找睡觉的地方。村里实行的是知青插队落户,每一个生产小队分配2至4个人,与指定的村民同住一个四合小院内。你和另外两个男知青被分配在六小队。当街的那棵老槐树上挂有一面锈迹斑斑断了尖的废弃犁铧头,一人高的树杈上夹着一柄枣木把的生铁锤,有时生铁锤偶尔不见,便换成椭圆形石头或半截青砖夹在树杈上。农忙时一村的人都起个大早也不吃饭,天似明非明,代钟的铁犁铧头便在队长的敲击声中催人下地。干到半晌再回家吃饭,或是送饭到地头,吃完饭继续干农活。一天变成了三晌。农闲时按部就班,早晚两晌,千篇一律。

你们三个知青住的是四合小院临街的南屋,主家住北屋上房。你与她这一男一女吃过晚饭后,在村里的主街走了一趟,男的给女的一一讲解村里的情况。村里有几条街,多少人,哪条街上住的是村长书记,那条街上住有知青队友。用脚画圆了半个村后,俩人便回到你住的四合小院临街的南屋里。与你同住的另外两个男知青知道你有远道而来的女朋友,晚饭过后就主动去其他生产小队知青处同住了,有意腾出空房与你方便。

关上对开的两扇厚木板房门,拨亮焦头烂额的柴油罩灯灯头,更亮的光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这临街的三间屋内,除了三张单人床外,还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是断背椅子,另一把的高靠背完好无损;一口能盛两担水的水缸,一座长年没有使用过的灶台,别无能够移动的家具物件。住在这里的三个人各带一口小箱子,存放些衣物用品。断背的四方椅子用做脸盆架。从地下铺的大型号正方形方砖缝隙中持续浸出些潮气,从临街正对着大门口南山墙上两处脱落的墙皮里露出原本包裹着的麦草土坯。也许刚进到这屋子里的外来女知青不但见识过大城市的繁华,也不陌生类似环境情景的居住地,站定之后也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表情。说:

哪是你的床?

对答道:靠东墙根的那张。你顺手指了指方位。

她径直走向你指的那张床坐下来,顺手用一个指头抹了一下床边的四方桌面,好像是想确认一下桌面灰尘的情况。你右手拉过那张靠背方椅,在方桌的侧面,正对着女友坐了下来。仿佛刚才两人用脚在村里画圆的过程中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道绝,这当下双方都显得比较拘谨,似要发生什么重大事情前凝重的沉闷。

你是屋里的主人,不能不首先打破短暂的沉默。说:里面套间还有一张床,要么我睡套间,你睡我的床?你试探着征求她的意见。

她看了看正前方半截青砖墙隔开的套间和北侧没关套间门的黑乎乎的门框,迟疑了一下,说:他不来了?万一半夜他回来怎么办?她指的是套间房里那床铺的主人。

说过了,他俩有一个前两天回市里还没有回来,另一个今晚到别的知青那里睡了。你话语间透露出几丝胆怯、暗示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几分诡谲。

她第一次来到这陌生的环境,面对第二次见到的人,心里不能不多个心眼,尤其在关键环节处,麻痹大意不得。自己是女孩,明显的弱势,再多的提防也不过分。她站起来,走到套间门口,伸头向里看了看,昏暗的光线之下并未发现更多的异样,便又退回原来的床边。

其实也可以让你和队里的女知青睡在一起,就不用他俩走了。你进一步解释道:但我们这里的知青安排都是单人床,挤不下,再说,她们都是汉民,害怕你不习惯。听说大多数回民都很讲究的,尤其是女性更讲究,汉民吃过的食物都不吃,汉民用过的东西都不用,更何况与她们睡在一起呢?

你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琢磨着你总得找些尽可能充分的理由把她留下来,尽管并不知道留下来之后的事情,但异性况且是远道而来大城市漂亮姑娘的吸引力以及对异性隐私的神秘感,使你的好奇与性的冲动交织在一起,只想着夜幕后面可能的神奇。

她用令人琢磨不透的眼光看了看你,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转过头看了一眼未上闩的半开着的双扇门。你以为那是暗示,小步走过去插上门闩,后背双手,轻轻靠在刚上了门闩的门,面向她,那令人心跳神迷的回族女孩,眼光里一半是问询,一半是温情,仿佛界定不了自己插门动作的对错,等待对方的审定与裁决。

有热水吗?她没说自己是喝还是用。

没有。你走过去用手掂了掂空空的暖水瓶。三个人同住一起,总会让人想起三个和尚的故事。也许是因为你真的没有经历与经验,不知一男一女在一起可能或很可能的必要需求。

我去伙房打热水吧。你想立刻弥补自己因无经验而带来的不便甚至可能造成的过失。

算了吧。她轻声说着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低头看着眼前空空的桌面,一只手的指甲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漫不经心中隐含着些许担心:

有人经常来串门吗?她还是心里不踏实,设想着不同的可能。

越晚来的人越少。你净说大实话。再说他们都知道你来了,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再来找没趣。你说的他们是指知青队友和本小队与你比较熟悉玩得来的村民。

不行的话,你去邻居家看一看,如果有空房空床的话,我就去邻居家住。新到一个地方,与一个互相不太了解的异性单独在一起,她对你还是缺乏足够的信任,总觉得晚上睡觉一个人独处或与同性姐妹在一起更安全。

天都这么晚了,邻居恐怕早就睡了。这看似牵强的推脱理由,背后也有几分客观道理。毕竟这是农村,家家户户都用油灯,日落入夜,村里漆黑一片,特殊情况下须用电灯的,多半都用柴油发电机发电。人们基本没有加班的概念,天一黑便睡觉,夜生活更确切的说是在夜字后边加一个性字。每个家庭大致如此,除了睡着之外。

面露难色,好像自己想做又做不到的样子。

短暂的沉默笼罩着黑黢黢的屋子,房梁和檩椽也都静默无语,仿佛是在等待某种结果的出现。由方条形细木编扣的网格状窗户没有窗扇,被一层发黄的白纸糊得严严实实,窗口正对着她坐着的床头。忽然间一缕尘穗跌落桌面,仿佛一记重锤砸将下来,两个人的目光不由自主都被吸引过去,继而相视一笑。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把尘穗吹落桌面。你还嫌吹得不净,弯腰低头侧脸朝着桌边的方向再吹一口气。晃动的头影使罩灯内的灯头轻轻摇摆了一下。

玻璃罩灯内柴油灯头上的焦黑灯花越开越大,使灯头的火苗愈变愈小,屋内的光线渐弱渐暗……谁也记不起究竟谁都说了些什么,说了多长时间的话。如果是在门外窗下,也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屋内从缸里往盆里舀水的声响,断断续续的对话不时从门缝溢出,或通过窗棂上糊的一层白纸的震荡传出窗外,飘向四合小院上空的云中……

天刚蒙蒙亮,太阳最多也就是从海平面露了点头,光线无声敲打着它所遇到的所有物体,因为隔着一道厚厚的土坯墙,竟然没有敲醒睡梦中的你。倒是村里生产小队挂在树上的残破旧犁铧与锈迹斑斑的生铁锤的撞击声,把坐在床边伏在桌上睡熟了的你从梦中惊醒。你抬头起身,伸了个懒腰,顺手抹了一下惺忪的眼睛,转身回头一看,她侧身面墙脸朝里睡得正香。你不好意思也没有必要打搅她的美梦,悄悄挪开床边,顺手向上拽了拽盖在她身上的被角,舀了一瓢缸里的水倒进洗脸盆里,用毛巾在脸盆水里蘸了一下,拧掉多余的水分,胡乱擦了一把脸,轻手轻脚来到方桌边,拿起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轻轻关上房门下地去了。

隔了一天,前几日回城家里有事的同屋知青回来了。见到屋里的你和你的女朋友,先是兴奋了一小阵子,免不了要谦让一番,说自己去找别的队里的知青同住,把屋子让给你俩,毕竟是千里之外的女贵客,不可以怠慢。你为了避嫌同时又证明自己的单纯无辜,坚持不让他走,说已经给隔壁的邻家姑娘说好了,晚上让你的女朋友去她那里休息,说是一墙之隔随时可以相见,不会有什么影响。你的室友经这么一说,也不再坚持,当下就这么定了。

为了陪好远道而来的女友,第二天你就向村里的生产队小队长请了假,除了在前庄后村河边树林里转悠外,还特意陪她同坐了一趟开往县城的小火车。身上没钱,咬咬牙借了一些钱,第一次在县城里体验了一把潇洒快活风光的滋味。由于随同的她特殊的形象身份装束打扮,再辅以气质的迥异,无论你俩走到哪里,总能吸引过来无数的眼球和太多的艳羡,你的虚荣心与存在感第一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这期间,在县城小火车站候车时,她还情不自禁地提出:回去的时候一定要专程拐到你在城市的家里,见一见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你不可能不答应,甚至用“巴不得”形容都不过分,尽管在城市的家里,你自己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

乡村的夜晚的确不比城市,没有了高楼大厦,远远离开高大树木围裹着的村庄,两个人晚饭后借着月光来到村南的开阔田地里。向上一望,感觉天空低了很多;向四周一扫,觉得大地的边缘近了不少。给人的感觉是,仿佛走不多远,就能触摸到天地之间的接缝处。尤其是站在相对高的位置,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你和她就是上到了村南不远处一座废弃砖瓦窑的窑顶,这是一处像席一样平整田地中最高的地方,周围又没有树,四外寂静得连虫鸣都听不到,只能通过十个手指,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你还记得当初在火车站候车时你唱的那首歌吗?她显然是明知故问。

当然记得,那怎么能忘记呢?要不是那首歌哪会有今天!?

自打那以后你还唱过吗?

你仿佛嗅到了其中别样的意味,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迟疑停顿了片刻,你回答道:想起你的时候才唱……

她好像感觉出了你的迟疑,甚至怀疑其中有虚的成份,就顺水推舟的说:今天,不,就现在,你肯定能想起我,那就再唱一遍吧。我可是好久没听到那首歌了,很好听,这是第二次。

你欣然应允,张口就来:

“微风轻轻的过,平静的小河旁,难忘的回忆啊,激起多少回想……”歌声在空旷的田野至高处没遇到任何屏障,呈散发形一路畅行无阻,向十六个方向飘然而去……

她轻轻移步到你的身后,慢慢向你的后背贴近,当你唱到第二段结尾时,忽然感到有两坨自带温度的柔软异物贴上了你的后背。你先是一惊,后是一颤,还没等你反应过来转过脸去,身体从后面已被两只同样柔软的手臂牢牢抱住。你哪儿经过这种情景下突如其来的阵仗,立马被一股强电流击溃。歌也唱不下去了,声带也发颤了,喉头也发紧了,甚至连气道都堵塞了。而月亮此时也恰巧隐身于不太厚的云层,整个天空忽然之间暗了下来,仿佛一帘帷幕从天垂落,你正处于帷幕轻轻的围裹之中——的感觉。

你手足无措,只傻傻愣愣的散光于眼前的无景无物。也就片刻一瞬间,你被背后手势扭转的动作所摆布,不由自主转过身来与她几近贴面而对,还没等你想要张口,嘴已被对面亲过来的双唇锁死扣紧。你这时才知道什么叫吻,也实实在在体验了一把什么是热吻,唯一的感觉不全是陶醉,还有把你弄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使你很不习惯,尤其是第一次,尤其是在这砖瓦窑的顶上,你感觉就像是在村里大队部外面的露天舞台上一样,下面围满了一圈一圈的人,像看戏一样围观着你俩的热吻表演。想到这里,你的脸立马自红起来,心跳也加快了,血脉也偾张了,两只本来絷困于胸前的手下意识里硬生生慢慢的只想推开她的身体……

其时天色还并不算很晚,如果在城市里,也不过晚饭后散步散了一段路的时间,但在几无夜生活的农村,况且又是离开村落之外的荒天野地,无灯无火无声响,四外寂静得连星星眨眼的声音都能听到。幸亏是两个人可以相互壮胆,假如你自己,单独来到这野外僻静处的胆量还真没有。事实是,你也确实没在这样的时间段来到过这样的地方。但今晚不同,今晚有个她陪伴着你,并且还依靠依仗依偎着你,无形中增肥了你的胆量。你不但勇敢的把她带领到这入夜绝少人迹的窑顶,而且或可因为是受窘于太过暴露,你不知怎么竟然想到了要从窑顶下来去到那早已无人住宿的破旧砖窑场的工房中。

窑顶风大怕你受凉,咱们还是到下面去吧。你总得给自己找点借口或理由。

她毕竟是客人,按照客随主便的常理习俗,她自然不便不会也没有必要反对,于是两个人就从窑顶下来,走向夜幕中若隐若现的一排几间窑场工房。走进门边,借着明亮的月光一看,尽管房老门窗旧,但锈迹斑斑的铁锁却纹丝不动地锁死在门扣上,一连几间都是这样,这也许与那空空如也的房子有关。屋空锁实,屋实锁有可能空。转过身,你们看到约莫两人多高的砖瓦窑下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一排窑门,那是用来送坯出砖用的门洞,只有烧砖时才用砖和泥把门洞封堵,砖烧成了,封堵门洞的砖就会被拆除。砖窑的门洞都是敞开着的,不用挑选。月光带着你和她默默走向漆黑一团的砖窑门洞……

她这次专程来看你,也是事先给所在村知青队请了假的,不会无限期住下去。自从你的同屋知青从市里回来后,她就去到你的邻居姑娘那里住了。早上你和她一起去知青伙房吃饭,晚饭后要么去别的知青屋里串门儿,要么在村里村外不远处的土路田埂边散步偎坐,说些彼此知青队里的逸闻趣事。当你对她讲起村里曾经发生的残疾孩子被毒鼠药毒死,且又被肢解尸体分处掩埋的事时,她诧异的神情全都集中在瞪得大大的眼睛上,说:

这怎么可能!这也太可怕了吧!继而进一步追问:这是真的吗?是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她始终不能相信,宁可臆断那是你用编小说的手法编出来的,或者是你写多了诗的大脑凭空想象夸张出来的。

你没有做太多的解释,认为也没有必要,更重要的是,那也确实并非你亲眼所见,只是从不同的村民口中听说来的。当你说起村里的女知青与村民帅哥热恋在床被一群人偷听,男知青与村里的大姑娘约会被当场堵在屋里的尴尬场面时,她表现得虽有兴致却格外平静,说:

像这样的事情,我们那里也曾经发生过,所不同的是有的在玉米地里,有的在麦秸垛边,当然也有在屋里,还有在树林里的。我们知青队下乡的是个农场,比你们这里的人多很多,所以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也比你们这里多得多。她一副见怪不怪见多不稀罕的样子,让你瞬间有一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本来人家就是从大城市大农场来的,看来见多识广绝不是一句空话。

也算时光荏苒,一周的时间转瞬即逝。美好且被一再眷恋的时光对你来说更短。她请假的时间已到,不能再多逗留,况且她还准备顺便拐到你在城市的家里看望一下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一听说她要走,知青队里凡知道信息的差不多都来了,非要送你们更主要是送她到几公里之外的小火车站。尽管盛情难却,但还是不愿给大家添更多的麻烦,首先是能带人的自行车就不太好借。最后是选了两个知青队里相对要好的队友,借了两辆加重自行车,你载着她,另一个队友载着另外一个与她做伴的她,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在乡村间土路两侧高高白杨树叶哗哗作响的欢送声中,南行直奔小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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