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废弃了的教室,坐落在学校的东南隅。学校坐西朝东,大门开在南北围墙的正中间。与许多学校甚至企业机关的大门格局相类似,大拇指粗细的钢筋竖条形焊接而成,上下堵头与腰间都用角铁连接,差不多已经看不出原先刷过红漆的痕迹,铁锈笼罩了全门儿。那一根根朝天竖指的仿红缨枪枪头,整齐地排列在大门顶部的角铁上端,既不显得呆板,又能起到防翻越的作用。双开大铁门右扇门的左下角还有一扇小门,是为方便学生放学之后零星的人员进出。
进了铁大门下面的小铁门儿,办了入学手续,缴足了伙食费和粮食,你和他便是这所中学的高考复习插班学生了。这是全面恢复高考当年的事,也是你们知青下乡的第二年,那年,你19岁,他20岁。无论别人在意不在意,这一年,却是你和他永远难以忘怀的一年。
放下锄头、镰刀、铁锨进入这所高级中学,开启了高考复习的校园学习生活。废弃了的教室是你们的寝室,学校没有多余的床,一张单人木床还是你和他从下乡的村里拉过来的,你和他两个人就睡在这一张单人床上。床靠在三扇开的窗户下面,最初安装的玻璃碎了几块,学校干脆用一整张白色透明的大塑料布张贴住整个窗户,既挡风透亮,又不怕再碎几块玻璃,只是在有风的时候,整张塑料布被吹得一鼓一鼓呼呼作响。风从固定塑料布几个图钉之间的缝隙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吹进来,有时凉,有时热,有时纯风,有时带雨,当然也有时会顺着塑料布滑落下几朵雪花,但流进窗台的只能是雪水。雪水顺窗台流下来之后,第二天早上有时会看到贴在墙皮像白纸一样的薄冰,也只有深冬才可能欣赏到这样的景致,足不出户看冰贴冰挂并非几十年后才有的事。
应该与恢复高考并无直接的关系,你们插班复习生听课时没有课桌凳子,两腿站在地上,一手端着本,一手执笔,边听边记。没有统一的课本教材,能借到相关书的算是幸运。复习生多半借不到,一个本子同时肩负起了书的功能。老师讲课也不用完全拘泥于课本,讲到尽兴处,那个郑州大学毕业的语文老师便坐在用旧课桌替代的讲台上,看上去感觉十分的潇洒,或许是因为之后再也未见到过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
甚至都没有一本像样子合规范的笔记本,还是你父亲从他工作单位售货员和仓库保管员那里讨来的作废账册账本用作课堂笔记,也不能说不能用,更算得上物尽其用,尽管有几本已经用过了一半,你始终认为,一张纸的两面都可以用,只要能写字,就不必太考究。
我们交换一本用吧。你的同屋同窗同学拿出他父亲的工作笔记本和他母亲单位配发的绘图本让你挑选。
我的本子比你的本子厚,一本换两本。你笑笑说。如果他同意,算是你沾了点儿光。
你这个吃长江水长大的知青同学室友倒挺大方,一口同意,毕竟他父母背后企业的实力更强一筹,家庭条件也更好,一两个本子确也算不了什么。你们俩一起上课、吃饭、夜自习、睡觉,其中一个原因是整个学校也就你们两个是下乡知青。
学生分散在同一个公社的各个村里,多数离家都比较远,学校实行统一的住校制度。大锅饭大锅菜都有统一的标准,早晚都是玉米粥咸菜馍,中午都是白面条,萝卜白菜是标配,撒上一把盐就是调料。暖瓶茶杯都是奢侈品,渴了到食堂的水缸里舀一碗水或对着压泵出水铁管喝几口,那水的清凉,滋润过许许多多渴求知识、渴望前程的心,是你这辈子喝过的最解渴的水。
韶华正当年,渴求与渴望绝不会只来自一颗两颗火热的心。当初报名参加高考复习,人数也不下十个,占到全体知青总人数的三分之一。有门路的都到城市里的高中去复习备考了,也有自信心更足,自己在家里复习的。你和他虽不在一个生产小队,也不在同一个农家四合小院儿住,甚至并不在村里的一条街上,但共同的兴趣爱好与理想信念,使你们经常在一起讨论队情、村情、社情、县情、市情、省情、国情乃至世界的情势。你们的共同特点之一就是想得很高很大很广很远,而且不仅仅是想,还直接去付诸行动。
有一次你们俩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你说某国家主要领导人的言论讲话报告很重要,但听过去就可能会忘掉,应该让国家把他的所有言论用文字整理成书公开出版发行,这样全国人民乃至全世界人民都能看到、读到、学到我们国家的治国理政经验。你与这位知青好友一拍即合,当下决定立马就做。两天之后,由你执笔写给党中央国务院的建议信就写成寄出了。过了不太长的时间,上面果然回信了,你们俩兴奋得不行不行的,几乎彻夜未眠。最后谈到这封信由谁来保存的问题,觉得虽是你个人执笔,却是两个人集中讨论的意见,结果商量之后,由他保管信皮,你保管信纸信的内容,算是你俩之间第一次践行了民主协商制。看来无论什么问题,只要坐下来认真商议讨论,总能妥善解决。
也有你不赞成他的某种做法而婉拒谢绝的事情。说的是在高考复习期间,因为复习资料奇缺,课本全无,你的这位同窗便想到要去同校的另一个陌生班级夜间借书白天再还回去。之后,他才告诉你实情,并希望你也能照着他的方法做。你因为当初家庭经济困难没能上成高中,数学成绩差距不小,能有一本数学书简直就是饿中得米,雪里拥炭,但总觉得这种借法有点怪怪的,当即婉言谢绝,说过不了多久,西安你的堂姐就会寄书给你,这理由正当且不容置疑。
过了一段时间,你西安的堂姐果真把你所需要的高考复习书本资料给你邮寄过来了。
因为你是在这座小城市出生长大的,你的堂姐是出生在农村,之后出嫁成家到西安的,所以早先你只是听说过西安你有个堂姐,却一直未曾谋面。早在半年前,因老家有事,你与西安的堂姐才在老家第一次见面。那时她已结婚生子,比你大了不少,看上去有一种历练的成熟,而且美在其中。这期间,你与堂姐多次在晚饭后的煤油灯下促膝长谈。谈老家的旧情往事,谈邻里亲戚关系,谈生命与生活的意义,谈学习,谈工作,谈人生,谈理想抱负,谈未来远景……堂姐说得情真意切,中肯务实,你听得津津有味,入神走心。从堂姐那里,你确实学到了许多东西,主要是人生经历和社会经验,从而更激发了你的积极进取干事创业之心。你对堂姐由神往递进到崇敬,再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她不但为你指明了人生努力的方向,而且还通过邮寄高考复习书本资料实实在在帮助了你,如果没有堂姐从千里之外的西安寄复习资料给你,那学恐怕是难以考取的。
由于恢复高考的喜讯来得太突然,时间又紧迫,没能复习多长时间,你就和全国全省全市全县全社全村以及所有参加高考的同学知青朋友们一起走进了1977年的高考考场。连续两天半五场的文化课考试,你们都紧张而又兴奋。从考场出来,你只感觉放松的心情比那平整的田野更宽阔更辽远。
没有过太长时间,恢复高考后的考试成绩便通知下来了,不知道他与那借用数学书有无关系,你确信这与你远在西安的堂姐寄书本资料给你绝对不无关系,你们俩的考试成绩竟然都过了分数线,一起填表格,一起去体检,一起满怀兴奋幸福的心情等待录取通知书。
要不是那本数学书,说不定还真考不上呢。他事后不无感慨地说。
你并没有受益于那本数学书,也没有问过书的最终去向。
要不是我西安的姐姐寄给我好几本复习资料,说不定还真的就考不上呢。
你刻骨铭心记得那些书和复习资料是西安一所师范大学编写的,你更不会忘记具有成熟与干炼双重美的堂姐那期盼与信任的眼神和如雷贯耳的叮咛嘱咐。
当时你们知青队里参加高考复习的除了你一人是初中毕业外,其余的都是高中毕业,结果是只有你和同窗好友成绩过了分数线,这是为什么呢?你也曾经问过自己。回想起成长历程,记得你从小就比较爱看书,经常看一些记不清从哪弄来的书看。除了路边摆地摊收费的小人书外,能记住书名的有《三侠五义》《七侠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以及一些老旧的语文课本。因为是家里的男孩老大,家庭经济又很困难,父母总是也不能不把家务劳动放在首位,常常没收或藏起来你正在看或想看的书。因为母亲爱唱老戏,你也常常跟着只有样板戏年代的样板戏唱,还买了几乎所有样板戏的戏本,对照着戏词跟着学唱,也几乎唱会了所有样板戏的主要唱段。看得多了,记得多了,文字功底也就慢慢好起来。这不但为参加高考且第一次就考过了分数线预设了前提,也为日后的写诗作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尽管在一个村同一个队甚至同一间屋里住,也未必全知或体味到个人的生活细节和苦辣酸甜,就比如你的兄弟姐妹和与你同吃同住同学习的知青队友。生活与学习的艰辛,多半会在你脑海或心灵刻烙下深深的印痕,自己总不能无知到轻易抹杀掉这生活积累下的宝贵财富,于是随手记下是最直接有效且更有意义的选择。
人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再窘迫的事情也不能或无法背人。
你为什么每次上厕所总是蹲那么长时间,是在看书还是背公式单词方程式?同室好友终于忍不住了,有一次他直接这样问你。
你显然不能再委屈自己隐瞒别人了,只好以实相告:
我这好长时间一直都干结拉不下来,只好一直蹲在厕所里面。
顾于面子,你还是没把自己用手指抠肛门里石头子儿一样干硬大便的情节告诉对方。
听说喝点油就能拉下来了。他竟然知道这样的偏方,一定是家里的大人告诉他的。
就算你现在知道了,可油在哪里?如果有油的话,哪还会出现这种情况?你心里已经很清楚了,是因为到学校住校高考复习以来,基本上就没有正儿八经像样的吃过一次油,连植物油在饭菜里都很少看到过,更别提动物油了。同校的本地人每星期都能回家,多多少少还能补充一些油分,同室好友也常因各种理由回家回知青队补充一点油分,而你却顾不得或没能想到这一层,把所有的心思和时间都用到了学习复习上。毕竟,你比他们少上了两年高中,那在人生道路上至关重要的两年学习时光。
在日记里你是这样写的:这些天我一直害怕上厕所大便,因为一到厕所大便就拉不下来,肛门火辣辣的疼,脸憋得通红,就是拉不下来。我知道这是因为吃不到油造成的,听人说吃点油就能拉下来了,但我实在太困难了,口袋里连一块钱都没有了。
也许那些时日确实不需要现金,平日里上工挣工分儿,用笔记在笔记本子上,去伙房吃饭不用饭票,也是用笔记在本子上的。吸烟,生产队里种有烟叶;喝酒,每个生产小队都有小酒坊。即便是去公社的中学复习高考,也只需一次性交些粮食和菜金,平日里也真的是无处可花钱,或是有钱无处花,只除了买书之外。买油通便几乎是压根儿就不会想到的事,好在伙食不怎么好,吃的也少,加之干结,两三天也难得拉一回。干憋痛苦的频率,毕竟比平时不干结减少了三分之二。
还有比干结更凶险的事。晚春初夏的一天,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后在教室里夜自习,十点以后回到寝室,洗漱之后,躺在床上还要再看几页书,背几个公式,记几个单词,或将名词解释再死记硬背两遍,不到瞌睡得睁不开眼,是不甘心自然入睡的。
单人床帮靠在废旧教室改用做寝室的南墙窗户上。用玻璃瓶自制的两个柴油罩灯分别夹在床帮与窗台左右两角的木窗框之间,两个人分别自用,谁也不肯比对方少学习那么一点儿夜晚的时间,不知不觉都睡着了。其实像这种方式在这样的时间睡着的绝不止一次,几乎天天如此。但这一次与往日不同的是,柴油灯下面装有重柴油的玻璃瓶被灯头传下去的热量烧炸,带火的灯头引燃了被柴油浸湿的被褥。火从你右肩头的被子燃起,烧醒了或许还在梦中背公式记单词列算式的你。你翻身爬起,叫醒床上另一头的伙伴,赶快用整条被子严严实实裹住燃烧的被角,但棉花比纸和木头床帮都更容易燃烧,况且此时床帮和窗框已经被溢出的柴油浸湿并燃起火苗,被裹在被子里的棉花配柴油的火种并未被熄灭,而是从慌乱之中被裹得并不太严实的被子缝隙里冒出烟火,使整条棉被很快全部燃烧起来。你和同伴也顾不得火的灼热和烟的窒息,随手把连烟带火燃烧的被子拖拽下木床,用脚去踩拿笤帚簸箕去扑打,但都无济于事。用暖瓶里的水和脸盆里的洗脸水先把床帮和窗户上微弱的火苗浇灭,又赶紧各端脸盆去室外的水管接水,来来回回几趟,终于将火扑灭。在满屋的烟气和焦煳气味中,你和他迎来了又一个黎明。这是周六晚上发生的火灾事故,同屋的其他当地学生都回家去了,你们是在整个校园静悄悄中扑灭了这一场势头不太大的火灾。
好在书并未被烧得不能看,床帮也没有被烧断,到村里房东家借了一床被子,还是那间废旧教室改用的寝室,还是那张单人未被烧断床帮的床,还是那样的学习习惯和渴望知识的热情,还是那能使吃油太少的人干结的伙食,你和他一直坚持到第二次参加高考。这说起来也算不了什么,放眼全校全村全公社全县全市全省全中国,有多少与你和他类同的莘莘学子,经受了千奇百怪的为人知晓与不知晓的曲折经历,也都坚持了下来,坚持到最后,也都完成了从复习到参加高考的全过程,这里的例子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缩影。另有相同与不同的是,一些人也同样参加高考并且也都过了分数线也都参加了体检,其中一些人第一次就被录取了,另一些人却并未被录取,你和他就是第一次并未被录取人中其中的两个。
也有比干结更温馨的。第三次参加高考复习,像前二次高考分数过了分数线却依旧未被录取一样,希望的羽翼、理想的翅膀,从高天默默悄悄地旋转着陆地面,心绪似丽日无风的春潮秋水那样平静下来。一个初冬碎雪象散米洒落地上又迅即融化的下午,你从几十公里之外的城市返回乡村的路上,偶遇一位小脚老奶奶,背上有个体积不小重量不大的棉花包,慢慢悠悠的走在你的前面。
老奶奶,你到哪里去?与她平行时,你关切地问。
扭头看了看你。西留。老人随口回答。
我是西虢的。怕老人不肯信你这异样的口音,你随即解释道:我是下乡知识青年下乡到西虢的,你们村没有知识青年。毕竟是邻村,你对她们村的情况也有所了解。
老人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说:一眼就能看出来,城里人和俺农村人不一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许多人都有这种感觉——多半情况下,一眼或几眼就能认出对方是不是本地人,就算那外地人不张口说话。
无论哪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面对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步履蹒跚束腿小脚背上还扛着一个软绵绵大包袱的老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说出类似的话:让我帮你背着包袱吧?不是一疑问句,而是直接要去做的口吻。
在散雪如米,路途并不太近的半道上,没有哪一个老人不愿意让出背上的大棉花包。她会自然而然的习惯性地感觉到,面前的这个小伙子仿佛就是她的亲孙子或亲外孙,至少会是邻居家的孙子或外孙。
没等老人正面回答,你就顺手取下老人背上的大棉花包背在自己肩上。一路上,你们还谈起了各自来回的原因和各自村里的情况,不知不觉就把老人送到了就在你高考复习学校后墙外的西留村里。
也正是这一偶遇,老人不但口中感谢,还恳切热情地要给你介绍远在洛阳她的一个亲戚家的女儿与你处对象,而且之后你便从学校住宿搬到了老人家里多余的西厢房住宿,上学复习一样方便,还因为饮食增加了一些油水,从此不再有干结的情况发生。
还有更有趣的事情。高考复习中间,一天,学校集中购进了一批复习资料,文科理科都有。你学的是文科,更需要一些记忆背诵的文字资料。去找了管后勤发放资料的崔老师,对方满口答应。一连央求了许多次,终于,崔老师把你专门叫到他的后勤独屋办公室,除了半屋子笤帚、扫帚、簸箕、拖把、整箱的粉笔、整捆的米尺、新旧门帘、缺腿的桌椅凳子外,就是一张床铺、一张办公桌子、一把带靠背的塑编圆背椅子。你站在办公桌子的对面,崔老师坐在圈背椅子上,下午放学之后,校园里相对安静。
心情急迫的你,也顾不得师生颜面,张口就问:我的资料弄好了?
别急,早晚都有你的,我说过好几次了。崔老师的确不急。
还没等你往下说,崔老师赶紧发问:我问你点事情,你要如实说。
那肯定啦,你说吧。
咱们学校有一个你们村的女知青,你肯定知道是谁,你一定了解她,说一说她的情况。
哪方面的事?以前在市里?在生产队里?在青年队里?还是在学校里?
在学校的情况我知道。主要是在她下乡的生产小队里。
原来,恢复高考后,也许是缺乏自信,她没有参加前两次高考。当高考考试过后,她看到青年队里参加高考的人竟然有两个都过了分数线,又因为自己在学校高中学习成绩还不错,头脑又聪明灵活,也是知识垫底,技痒难耐,决心试搏一次,决定这一年和你一起参加高考复习班。
崔老师为了引导你的话更切题,就把她来校不长时间在班里的表现有侧重点的点拨了一下,大概意思是本来她所在的班里平静如常,学习氛围还不错,自从她插进班以后,班里有两个男同学眼神恍惚,心绪不宁,魂不守舍,学习成绩明显下滑,并且有不断扩散的趋势苗头,在全校老师甚至学生中间就逐渐暗自传开了。本来乡村中学相对封闭,情感之类事情几无发生。她的到来,仿佛平静的池水中丢进了一块小石头子,涟漪的圈圈有小而大,不断四周扩散,弄得整池水都不得安宁。崔老师的家就在你们下乡村的邻村,乡里乡亲常来常往,一来二去,也听到了一些有关她在村里的一些他感兴趣的事情,就想再深入了解一下,印证一些情节细节,刚好遇到你三番五次央求于他,于是就借此机会约谈于你。
听说她来学校之前,在村里还有些稀罕事儿……?他极力表现得无所谓,漫不经心,似问非问,随意清谈的样子,故意把眼光散向无定的目标,既不看你,也不看墙,还不看桌面,没人知道那游离眼光背后的思想取向,仿佛空中还有一袭未知的题解。
你也把轻描淡写轻轻拎了一下,回答说:其实也没什么……——你或许是拿不准该如何回答或回答些什么。
他一把就抓住了你的犹豫,眼光瞬间变得炯炯有神——
和本村的一个男青年有点来往……?他直接引导你话题的方向。
我也是听说。你尽量装出只知皮毛、漠不关心,仿佛要撇清与这件事的关系似的。
那个男的叫什么……好像和她是一个生产小队的。
之后他竟然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你内心的防线有所松动,知道可能瞒不住他了。
是她主动找到他家的,还是晚上。
我们知青队都是集体住宿……你试图否定他这句话所描述的可能性。
听说还有听窗的。
我也是听村里人说的……
听听窗的人说,还有叫床声……
谁叫床啦?叫什么床?你第一次听不懂汉语词汇了。
他也不解释,只是继续问:
听说他们在屋里说的话很有意思……
你猜测他可能指的是两个人在床上说话的细节。他既然都知道了这么多,可见,他与那听窗者的关系非亲即故,也才能得到如此具体详细的内情爆料。这些东西,你还真的不知道,至少那些细节你是不清楚的。
显然,他是还嫌自己听到的不够全面详细深刻,希望在你求他购买复习资料时,从你这里得到他希望得到的更多的内幕,他一定觉得这是得到内情实料的最佳时机。
你是个知青,是一名学生,必定没有他的经历、世故与老练,况且他已经知道了那么多细节,只是希望你再补充一些可能的遗漏。你别无选择,一概推辞说一无所知,他肯定不会相信。你又想,他是不是会把你披露情况的多少与是否卖给你复习材料联系起来呢?
但你又不能不说,于是你只好把他已经知道的大致情况又添枝加叶地复述了一遍。其实你所知道的情况不一定比他还多,或许只是侧重面的不同或看法的差异,但面对深究,你总不能三缄其口,否则,你得到复习材料的可能性会更小。
崔老师也不是一台榨油机,无意榨干你的所知所晓。他肯定能从你的话语间听出你的信息量,于是在半个小时后,你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几天之后,当你再次央求崔老师时,他十分恳切地告诉你说,你所需要的复习资料,因为僧太多粥很少,确实没能留住,你从他外露的表情里,确实没有看出破绽。你甚至都想自责自怨,当时为什么没有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把他所希望知道的都告诉他,就算再多一点水分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不过听听而已,又不会再去求证。不过,那些就算是听来的太过露骨的声色写实,在你那个年龄段与那种身份且面对自己的老师,也确实说不出口。
即便相对封闭且被严肃认真地称为洁净圣地的课堂校园,感情毕竟是感情,本能毕竟是本能,不会因为环境而一点也不受影响,更不可能因为环境而被彻底抑制或抹杀,那些看似遥不可及不可思议的,却有可能验证于自身,不知你信不信。
还是在住进雪天所遇老人在西留村的家里之后,她也加入到了恢复高考后复习考试的队伍中,因为下乡的村离中学所在的西留村并不太远,她借有自行车,所以就天天骑自行车上下学,大多数人还不具备天天骑车上下学的条件。放学之后,她常常推着自行车与你步行一段路再骑车回到居住的村里。有时兴致所至,她也会偶尔拐进你所借住的老人家里。
典型、标准、简陋的四合小院儿,在这一带几乎所有的村里格局都大致相同;上房、南屋、东西厢房,一色的青瓦盖顶;有青砖全包的,有只包墙角门窗根脚的,也有全土坯加麦草泥垛的;有包檐的,也有不包檐的。你所临时借住的四合小院是介于青砖全包与麦草泥全土垛之间的只包墙角门窗根脚的那一种,这也从外观上界定了这户人家在村中的贫富程度。西厢房的门,通常是不锁的,院子大门即使锁,也都把钥匙放在只有自家人知道的大门内外某个相对隐蔽的夹角旮旯。因为大家都这么近乎约定俗成,所以差不多都相互知道左邻右舍大门钥匙的存放处,按照自家存放钥匙的方法和地方去摸,对门或邻家的准能一摸就到。这主要是预防外村或流浪陌生人的,本村人相互串门,几近出入无人之境,连招呼都不用打,都在一个村里生活几辈子了,彼此再熟悉不过,况且每家所拥有的财产和种类多少也都基本一样。
这天她的兴致来了,又一次拐进你常出常进的农家小院。进得西厢房,只关半扇门,两个人在屋里依然嘴不离课堂,话不远考题,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话就渐渐变了味儿。
咱们班里那个大城市来的女孩儿你觉得怎样?这显然出自女人口中。
刚来的还没说过话,谁知道呢?你的语气很淡。
我看挺漂亮的。她瞥了一眼你的表情,想知道你的反应。
没仔细看过……。你极力想回避她热辣辣的眼睛。
可别影响了学习。仿佛要往正道上引导你。
不会的,复习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哪有心情……
再说了,人家大城市来的,哪能看上咱这农村老杂皮。她无意中也贬低了自己。
咱也是城市的……。你的自尊心在起作用。
她感觉“咱”字一下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于是脱口而出:那咱俩能好吗?
你好像没有听懂或是没能理解“好”的深意,本能的反应一句:咱俩本来就不错。你指的是像知青那样相处的关系。
她并非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半步,身体已经离你很近,上半身向你的左前方肩头的方向倾斜,你似乎已经瞥见了那撮起来的柔红嘴唇……
你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有情感暗涌,好像一下子明白不过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显得措手不及,仓促中向后欠了欠身,轻轻摆动了一下头,正对着那慢慢悄然引伸过来的香脂雪花膏气息。这时你才真真切切看清了那张四面齐发型规范下的国字型娃娃脸,星星点点淡淡的雀斑更衬托出这张脸的白皙润红,也是一种有所区别的标识。双眼皮下一双忽灵灵的大眼睛,低鼻梁,凹斗脸儿,微微上翘的鼻尖使这张脸略带喜气中隐含了一些俏皮,嘴与横宽的脸型恰成比例,相对稀疏且微微外撇洁白的碎牙不张口笑便不会显露于人。如果谁有勇气往深处想,或有幸在夏天看到她白皙细嫩的脖颈,进而很容易联想衣领往下那被围裹其中通体的细皮嫩肉可能产生的诱惑……你隐约感觉到有人曾经体味过了这一切,却也并没有感觉到所谓的隐隐作痛,因为那与你仿佛并无关系。
咚咚咚……手指轻叩窗棂的声音从北侧的窗户传过来。
吃饭了。老奶奶的声音沙哑中略带颤巍。
你和她一同进入院子时并未碰见到老奶奶,或许那老奶奶并不知道你住的西厢房里多出一个人,多出一个与你同龄的年轻女人,如果知道的话或许老奶奶的心里会不太舒服。先前,就是你刚入住这四合小院不久,老奶奶就曾经给你提过一桩婚事,说她的一个亲戚的女儿在洛阳工作,与你的年龄相当,想把这远在外地工作的女孩提亲介绍给你。尽管你正在高考复习,也不能不给老人面子,当即答应说可以。过了几天,你便与老奶奶应约去了她的亲戚家里。因为比较远,到了女孩家里已经接近中午。坐下之后你才知道,这是一次单相亲,女孩并不在家,是先让她的家人主要是父母过一下目,觉得可以,后续才有机会见那女孩。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不正常、不习惯、不认可的,只是那顿中午饭是你记忆中最难吃的饭,你甚至都记不起到底吃的什么饭,只记得多年之后每每想起还会有种反胃的感觉。问题是你确实不是个挑食的人,那种年代,你这种人哪有挑食的资格、空间与机会。
你不想暴露她的存在,那也就意味着她不能同你一道去老奶奶的上房屋一起吃饭。你只能安慰她说,你吃饭快一点,还可以给她捎过来一个蒸馍。暖水瓶里有热水,就着热水吃个蒸馍,也算是一顿饭。如果吃不饱,你还可以再给她拿个蒸熟的红薯。她说,一个馍就够了,她本来晚上就吃饭很少的。
你三口两口吃完了饭,随手又捎了一个大一点的蒸馍,回到屋里顺手关严了房门。天已经擦黑,光线很快就暗了下来。她在屋里也许因为怕黑怕暗已经点亮了煤油罩灯,你怕亏欠了她,赶紧给她倒上热水,让她先把蒸馍吃了,说趁天还没有全黑下来,要送她回去。
她倒不着急,说不喜欢吃饭太快,习惯了细嚼慢咽,一边吃还小声给你扯些闲话,无非是些知青队里的家长里短、闲言碎语,终于吃完了你带过来的蒸馍。你感觉夜已来临,不能再等了,越黑路上越不好走,说不定还要送回到下乡的村里。就说:
咱们走吧,我骑你的自行车带着你,回来时我自己走,反正也不是太远,就只当是我出去散步了。
她没有马上回应是否就走,而是用眼直勾勾地看着你。尽管煤油罩灯因为灯罩上套戴了一顶硬纸帽,那作用是想更节约利用光线,使灯罩纸帽以上的光线就显得比较昏暗,但你还是从她的眼神表情里透析出了情的成分。本来想再催促她一次,但话到嘴边却被对方扑面而来的情给堵了回去。
我不走了。话虽声调不高,但那语气平静而坚定。你从中听出了不容置疑和不可改变的跌底硬质。
你也不是太木讷不开窍的人,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可能某种条件反射在起作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你们同屋的人……
没事的。明天早上回去后,我就说在小香家和小香一起住了。她们有时也和村里自己队或别的队里要好的姐妹一起住过。自己的事情还管不扩完,谁还有心思去琢磨别人。没事的。
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争辩过她,但你知道,至少在这件事上,你不想去争辩过她。随后是煤油灯头的慢慢熄灭和月光取代了窗棂内原本的光线。整个天空的晴朗与整座小院的一地清辉,仿佛都一起涌到了西厢房小屋床前那一方透亮的窗花。一整夜的无语有声,算是你的默认和双方的默契。
说是一整夜的无语有声,其实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其中羼杂了不少文学的成分。要说无语也没错,那是顾不上;说是有声,更多的是鼾声。累,是最好最快的入眠催化剂。那样的年龄段,还真的很难做到整夜无眠。也不知是不是劳累过度,你其实已经不清楚她在夜半时分看到你手腕上带的上海牌手表时,是想借用一下还是想让你把手表送给她做个纪念。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已经离你而去。你顺手摸了一下左手,腕上的手表还在。由于是周末,第二天不用到校上课,匆忙洗了把脸,帮着房东二老打扫一下院子里的卫生,也没听二老谁提起过昨晚今晨有什么异样的事情发生。简单吃了几口饭后,你仍像往常一样回到西厢房的屋里,按照惯例随手翻开床头的笔记本,映入眼帘的是有关手表的一篇日记:
手表与学习
自从回老家办过奶奶的丧事后,给父母说了一声,便把已经买了一年多的手表带来了。在农村劳动,按说没有特殊的原因是没有必要戴手表的,但是,我这次把手表带来,并不是为了显摆,手表对于我的学习和劳动都具有特殊意义。
来到农村,除了生病或其他特殊情况,每日必须参加劳动。对于我这个如饥似渴酷爱学习的人来说,是很无奈地失去了白天最宝贵的学习时间。而这却丝毫动摇不了我白天挤时间学习,夜晚不计时间学习的坚强决心。这样,合理安排白天与晚上的作息时间,手表就派上了用场。用手表掌握夜里的学习时间和白天的上下工时间,可以提高时间的利用效率。考虑到这一点,这也是唯一的原因,我才决定把手表带来。再则,带来手表也是对我刻苦学习的一种有力的激励。我的家庭比较贫寒,只有父亲一个人有固定的收入,上有祖母外公外婆,下有上学和未上学的弟妹,一家八九口人,经济上实在是困难。加上前几年家里又盖了房子,以至于在我学习成绩完全可以上高中的情况下,却被迫在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跟着母亲拉板车,跟着父亲学木工。这块手表还是在我下乡后把所拉的板车和毛驴卖掉的钱买的。正因为这块手表来之不易,正因为家庭贫困生活艰难,正因为现在又是我人生成长的关键时期,正因为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使我不能停息,正因为现在国家和社会急需大量有用的人才,也正因为我处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才有意识地把买了一年多都没舍得带过的手表带来了农村我下乡的地方。不但手表带来了,就连我过冬的绒衣绒裤棉衣棉裤也都带来了,说来道去,对我来说,这就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决心在下乡的农村干出一些成绩。
我带来手表已经十几天了,在这十几天内,几乎每天晚上12点以前都没有睡过觉,即便12点以前睡下去了,一到凌晨两三点钟就会起来,每天的睡眠时间多保持在四、五个小时,每天的学习时间通常是六、七个小时,有时是八个小时。有一夜因为写东西一直到凌晨五点钟才去睡觉,即便这样,也还没有影响第二天的劳动。有一个好身体,是我学习和生活的福分。这样既不耽误劳动,又能保持一定的学习时间,可谓两全其美。
夜里的时间已经充分利用了,白天劳动间歇的休息时间以及早饭中午饭之后到上工前的小段时间也不能放松,因为这些时段的时间较短,我是这样安排的:利用饭后到上工前的时间学写毛笔字,劳动中的休息时间学习英语或成语词典。每天的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外,全都用于学习,几乎没有闲余的时间。这样,学习过后劳动,劳动间歇学习,既不妨碍劳动,也不影响学习,我的生活就变得紧张中有秩序,严肃中有愉快,活泼中有认真,勤奋中有节俭,从而,使我在这里的生活更有意义,生命更有价值。
手表对于我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它激励我勤奋刻苦学习,督促我不辞劳苦工作。孤独中,手表伴着我度过了一个个漫漫长夜。手表时针的转动,催促着我前进的脚步,记录着我学习的进度。我常常面对着手表,请求它的时针分针秒针转动得再慢些,让我拥有更多的时间,学到更多的知识,掌握更高的本领,将来为祖国和社会服务。
10月10日 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