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牛,迈着沉稳的步子,被父亲牵着进了家门。
牛暂时先栓在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泡桐树上。父亲拍了拍牛的脊梁,说,老伙计,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别见外。
牛明显地有些慌乱,作为一头牛,它知道自己应该呆在牛舍,抑或耕作在农田里。而这个时候却被栓在了院子里,它感到了多少有些不自在。
牛的到来,很是让鸡和狗有了危机感。几只芦花鸡咯咯叫着飞上了墙头,小黄狗试探着往牛跟前凑着,时而又倒退几步,汪汪地狂吠个不停。
而牛就是牛,面对眼前的热闹场面,它只是抖了抖肩,然后摇了摇尾巴,算是和新的邻居打了招呼。然后,它便有节奏地蠕动着大嘴,回味着曾经的美好。
父亲说,晚上就让牛睡在西厢房里吧,这样能时刻看着牛,心里踏实。
夜幕缓缓落下,牛被父亲牵进了西厢房。父亲笑呵呵地对牛说,往后咱俩搭伙住一屋。牛摇了摇尾巴,答应了。
牛是好牛,耕耙耩耘样样在行。一如父亲,每样庄稼活都驾轻就熟,拿得起放得下。
春天,父亲扶着着木犁走在后面,牛全身披挂整齐奋力前行。绳套深深勒在牛的脖子里,父亲的汗水滴落在泥土中。在朝霞里,一人一牛构成一幅绝佳的春耕图。
过了芒种,麦子进了场,牛的肩胛便套上了碌碡。正午的阳光像烤火一般,晒得脸火辣辣地疼。经过一个上午的翻晒,麦场上的麦秆、麦穗变得焦脆,正是轧场的最佳时机。父亲脆脆的甩了一个响鞭,甩鞭的父亲样子很帅,果断、干脆,颇有大将的风范。“呼隆隆,呼隆隆”,牛在父亲长长缰绳的牵引下,在金黄色的海洋里画出一个个大大的圆。头顶上,骄阳似火,树荫里,蝉声如歌。一遍场轧下来,人和牛都如瓢浇雨淋,虽然这样,却无怨无悔。
牛被父亲牵到浓浓的树荫下,将早就铡得短短的青草拌了麦麸、豆饼端到牛的跟前,这是给牛最高的待遇。牛有些感激地看了一眼父亲,便慢条斯理地咀嚼了起来。
田野调完最后一个畦墙,牛就架上了耩子。父亲一声令下,牛迈开稳健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地跋涉在平整的土地上。父亲有节奏地晃动着双肩,金色的种子哗啦啦地唱着歌,住进了大地母亲的怀抱。而父亲的身后,笔直地犁出三道耩沟,麻雀和灰喜鹊远远地跟在后面,它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对父亲和牛出众的技艺赞不绝口。
人与牛,配合默契,就这样在大地上来回穿梭着。耩子上栓着的那个小铜铃,“哗啷啷,哗啷啷”,在空旷的原野上,奏响了一曲故乡的原风景。
父亲对牛的照顾无微不至。每次铡草的时候,父亲总是把草铡得非常细。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就是:“寸草铡三刀,没料也添膘。”不管一天有多累,父亲在喂牛的工序上,丝毫也不敷衍。在西屋的窗台下面,父亲搭了一个晾草架子,架子下面是一口大缸。每次喂牛之前,父亲用铁筛子端上满满一筛子青草或者干草用清水泡上一会儿,然后用铁丝编成的笊篱捞到晾草架子上沥净水,然后再扒到石槽里,拌上麦麸和豆饼,这些程序在父亲有条不紊地操作下,显得非常有仪式感。于是,即使是在三夏或者三秋大忙的时节,牛照样圆滚滚的,一点也没有跌膘。
夏秋时节,一个个肥硕的牛虻,将尖锐的吸管刺进牛的身体,贪婪地吸食着牛的血液。牛不停地甩动着尾巴,依然赶不走这些可恶的家伙。父亲拿着一个蝇拍子,彻夜地为牛驱赶着牛虻,牛则时而低沉地叫上一声,它这是在向父亲表示感谢呢。
闲下来的时候,父亲点上一袋旱烟,或者沏上一壶浓茶,然后就和牛说说话。说说生活的不易,说说这辈子开心的事或者伤心的事。
父亲懂得牛,牛也懂得父亲。
父亲常说,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一个庄稼人一生追求的幸福生活。地有了,牛有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睦睦,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作为庄稼人,一辈子就踏踏实实面朝黄土背朝天两腿插到墒沟里吧,种啥收啥,足够了。
每当这个时候,牛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摇着尾巴,细细咀嚼品味着父亲的话语,时而沉闷地“哞”一声,尾音拉得很长很长。
这声音,唯有庄稼人能从中听得出那种沧桑,无以言表的那种沧桑。刚刚初中毕业拿起锄头、镰刀的我,分明看到父亲在这牛叫声里把一锅旱烟吸得烟雾弥漫,而我也在这呛人的烟雾中泪流满面。
其实细想想,父亲不正是家里的那头任劳任怨的老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