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常说,他是一株种在田野里的麦子。
过了好多年,我才真正明白了父亲这句话的含义。然而,这个时候,父亲早已长眠在了他奋斗了一生的黄土地里,而我,也站成了一株坚强的麦子。
麦子被妥妥地播进耕翻后耙得平平整整的田地里,父亲的一门心思便整个地拴在了麦子身上。一个星期没过,父亲连着去了两次。当羸弱的麦苗顶着亮晶晶的露珠站立在旷野中的时候,父亲的脸上才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我们乡下人常说,麦子是苦命的庄稼。细想想,可不,天冷了,当天地万物都在寒风中颤抖的时候,麦子却迎着寒风,顶着霜雪傲立在旷野中。在所有的庄稼中,麦子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硬汉子。正是因为麦子经受了炼狱般的洗礼,它才有了青松般不屈的品格,黄金般高贵的颜色,雪花般纯洁的灵魂。
春节刚过,父亲便扛着锄头下了地。他用锄头轻轻唤醒了尚在沉睡的麦苗,与它们轻轻对视着,低语着。父亲轻轻划动着锄头,锄头所到之处,拍碎了坷垃,锄掉了麦蒿、狼毒棵等杂草。麦苗在父亲精心的呵护下,欢快地拂动着父亲的裤腿脚。
浇过返青水,麦子便一天一个样地猛长。这个时候,父亲对脚下的麦苗更是呵护有加,几乎每迈一步都是轻轻地抬起,再慢慢地落下,生怕一不小心踩到了麦子。麦子也真争气,在父亲精心地照顾下,茁壮地生长着。
拔节,抽穗,扬花,灌浆,成熟。
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麦子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
此刻的父亲,头顶着火辣辣的艳阳站在麦田里,心里那是说不出的欣喜和慰藉。远处的天空中,传来布谷鸟清脆的鸣叫。父亲沉浸在麦子的世界里,和麦子一同做着幸福的梦。满脸喜悦的父亲伸出粗糙的双手拢住几穗饱满的麦子,眼里满是深情。金黄色的麦浪中,父亲与麦子浑然一体,一时间已分不清哪是父亲,哪是麦子。
麦收季节,庄稼人是连轴转的。父亲像打了鸡血,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依然精神饱满,半夜里就下了地,说是趁凉快能多出活。中午就在地里草草吃点饭接着割。当时没有现代化运输工具,就靠着排车一趟趟穿梭在田间和麦场里。一个麦季下来,父亲更黑了,更瘦了。
当雪亮的镰刀割倒田野里最后一株麦子的时候,父亲总顾不上喘一口气,喝一口水,而是赶紧在收获完麦子的田地里寻找着漏网的麦穗。虽然我们装车的时候已经非常仔细地捡拾了一遍,父亲却总会捡拾到几棵并不饱满的麦穗。
就这样,积少成多,一块地总会捡拾到不少的麦穗。这个时候,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笑的漩涡。
当骨碌碌的碌碡碾出一场金灿灿的麦粒,父亲总会用白蜡杆制作的叉子将满场的麦秸反复抖落着,生怕会有一粒麦粒粘附在麦秸里。父亲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打七捞八抖落九”,听了这话,我一直很奇怪,难道打出来的麦子还不如最后抖落出来的多?后来听父亲说,这意思是打七斤捞八两抖落九钱,我不禁哑然失笑:既然抖落不出啥东西,费那劲干什么?
不料,父亲听了我的话却大发雷霆:“听你这话就不像是吃粮米的人,这粮食都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换来的,一粒也不能糟蹋了!”说这话时,我留意到,父亲眼里竟然闪耀着晶莹的泪光。
轧完场接下来便是扬场。
扬场是个技术活,在某种程度上,扬场的本领如何,直接关系到你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庄稼把式。
看父亲扬场不亚于看一场特技表演。
父亲弯腰抓起一把带糠的麦粒,然后慢慢松开手,试了试风向,确定了应该在什么地方打堆,接着便指挥着我们把场上带糠的麦粒全部都堆到父亲指定的地方。
这个时候,父亲甩掉了鞋子,赤了脚在麦堆旁站定,手里紧握着簸箕,俨然是一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将军。我赶紧操起木锨,铲了满满一下子麦粒准确地倒进父亲手中的簸箕里。只见父亲左手一扬,右手紧跟着往上一送,只听“刷”一下,簸箕里的麦子迎风呈扇形撒出,眼前立时展开了一面由麦子构成的幕布。待落到地上,金黄的麦粒和白白的麦糠已经泾渭分明。整套动作下来,干净麻利快,令人目不暇接。
这个时候,我就在心里悄悄地想:怪不得父亲老是说自己是一株麦子,原来,这些年来父亲和庄稼朝夕相处,日久年深,早已和麦子融为了一体。麦子是父亲,父亲也是麦子。
待扬完了场,装完了袋子,整套活路基本就结束了。而这个时候,父亲却端了小簸箕,赤着脚蹲在地上,到处寻摸着洒落到远处的麦粒。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再去阻拦父亲,一家人便都弯腰或者干脆跟父亲一样蹲下捡拾着洒落的麦粒。直到捡拾完最后一粒麦子,全家人这才拉上麦子回了家。
阳光下,父亲把收获的麦子晒了又晒。在摊晒的过程中,他一遍又一遍用木耙推着,以确保让每一粒麦子都能染上阳光的味道。同时,他弯着腰,在麦子里寻找着漏网的土块或者砂子,一任烈火般的阳光灼伤他裸露着的肌肤。
父亲把千挑万选的小麦装进编织袋,然后让我跟着邻居一块送进县粮食储备站交爱国粮。父亲知足地说:“没有国家的好政策,咱上哪里收这么多的粮食?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党和国家!”
随着一年年的积累,我们家收的麦子越来越多。先是用缸装,然后又买了五六个大瓮,以致到了后来,实在没家什装了。我撅嘴嘟囔道:“谁家还存这么多的粮食啊!光每年夏天晒粮食就得好多天,还不如卖了呢!”
我的话音未落,父亲气得脸都黑了:“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卖一粒粮食!”
母亲赶紧打圆场:“不卖,不卖,值当地发这么大火吗?真是越老脾气越大!”
最终还是依了父亲,结果是在屋子里用砖头砌了一个大大的池子,能容纳五千多斤麦子。建好池子的那天,父亲蹲在池子跟前吸了好几棵烟,朦胧中我感觉父亲有些陌生了。
又过了一年,池子里的麦子也满得流了出来。就着小麦那特有的香味,父亲第一次喝醉了。他晃晃悠悠地围着装满小麦的池子转着,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父亲把我叫到跟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卖粮食吗?”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父亲说:“咱家解放前是贫雇农,坡里没地河里没船,只能靠给有钱的人家打短工生活。即使是这样,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常常饿得眼发花、淌虚汗,没有力气干活。那个时候,我就想,什么时候咱也有自己的地,家里粮食囤有余粮,那该多好啊!”
“到后来,解放了,土地归了生产队,大家起早贪黑地忙活着,感觉到生活有了奔头。虽然大家都拼了命地干,可到头来还是没有多少余粮。尤其是三年自然灾害,把人的脸都饿绿了。那个时候,就想着到什么时候能吃个饱肚子啊!饿得实在没办法,便吃野菜和各种树叶子。因为肚里没有粮食,吃这些东西吃得胃里直冒酸水。那些年,坡里的野草除了狼毒棵,家里的树叶子除了臭椿叶,其他没有不吃的。到现在我都不能吃槐芽,只要一吃准会肿脸,就是那个时候撇下的病根。再后来,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村集体把土地分给了村民,咱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我就发誓,这辈子收的粮食,一个粒也不卖!孩子,你爹实在是被饿怕了!你记着,不管到什么时候,家里有存粮,心里不慌慌啊!”
父亲的一席话,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我耐心地向父亲解释着国家的政策,告诉父亲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固执的父亲却怎么也听不进去。为了不让父亲生气,我只好依着他。
1998年,我的右小腿莫名其妙地发生了溃疡,到处求医问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却总也不见好。后来听说济宁有个脉管炎医院,专业治疗这样的毛病,于是便决定去看看。这个时候,家里却再也拿不出看病的钱来了。父亲在存放麦子的屋子里呆了许久,末了说:“这样吧,明天把家里的麦子卖上几千斤,凑齐了钱去看病,别耽误了。”
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我的鼻子不由得一酸,眼泪差点流了下来:“这怎么行呢?您说过的,再难这粮食也不能卖呀!”
“卖吧,不然,哪里去凑那么多看病的钱啊!没什么,今年卖了,明年收了新麦子又补上了!”父亲很轻松地说。
慢慢地,父亲老了。到后来,父亲再也干不动庄稼活了。地里的农活都由我和妻子操持,而这个时候,乡村也早已实现了农业机械化了。
干不了农活的父亲便买了几只山羊来放,喂大了也卖不少钱,确实也贴补了家里的零星开支。
到了麦收和秋收,父亲一边放羊,一边捡拾麦穗和漏掉的玉米棒子。我勤劳的父亲啊,一天也不能闲着。
父亲老得什么也干不动了。终于有一天,父亲倒下了,只躺了一天,便再也没有起来。
现在,我端坐在书房里,写下有关父亲和麦子的文字。透过这些文字,我仿佛看到旷野中,收获完的田地间,有一棵金黄的麦子,固执地守候着大地,我想,这就是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