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乡村的冬天漫长而又孤寂。
立冬之后,乡村真正意义上的冬季就到来了。
首先是太阳,这个时候的太阳完全没有了夏季火爆的性子,即使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也不会有太多的热量。这个时候往往会刮上一阵或者干脆一天的西北风,于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在街上见了面相互打招呼便多了这样的话题:“唉,西北风一起,天可就是一天冷似一天了!”“可不,这是老天爷给人们捎来的信,该穿过冬的衣裳了。”耐人寻味再三的是老人聊天的最后那个“了”字,在老人的嘴里成了“liao”,并且还拉了长长的尾音,让人不由得陡生了一层寒意。
也许有一天,铅灰色的天空在强劲的东北风的吹拂下,终于纷纷扬扬地飘下了冬天第一场雪花。
这个时候牛屋里就开始热闹了起来。一排溜十几头大黄牛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吃着拌了豆饼的干草,时不时地动一下粗壮的蹄子。喂牛的老汉嘴里咬着长长的烟袋,笑眯眯地看着前来暖和聊天的人们。有人推开屋门出去在麦秸垛上掏了一大抱干麦秸,嘴巴鼻腔哈着一团团的白气又钻进牛屋里。
有人不失时机地划着了火柴,凑上前点燃了这堆麦秸。麦秸先是有些羞涩地扭捏了一阵子,然后忽地一下窜出了火苗,有人抱了一抱湿麦秸,忽地一下捂在了刚要燃旺的火苗上,于是,复又冒出了浓浓的黑烟。不少人开始咳嗽。先是一两声,然后,变成了咳嗽大合唱,在屋内此起彼伏。屋内,散发着干草、麦秸用水浸泡过的淡淡的酸味,混合了牲口的粪尿味,和人们抽的旱烟味,组合出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味道。这味道,却让这些庄稼人闻得如痴如醉。
此刻,人们正神情专注地听一位老人神采飞扬地讲三国。时而,有人惊呼一声。这时候,孩子是闲不住的。他们先是在人堆里串来串去,一会儿,悄悄地趴在哪个老人的耳边突然大叫一声,老人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便善意地笑了。
屋外,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宽广的场地一时间变得白茫茫一片。一个个高大的麦秸垛在白雪的覆盖下成了一座座洁白晶莹的小山。有几只麻雀躲在麦秸垛上被喂牲口的人掏出的洞里唧唧喳喳地不甘寂寞地争吵着什么。
孩子们推开牲口屋的木门跑了出来,随之出来的还有一股浓烟和一只小黄狗。他们嘻嘻笑着弯下腰在雪地上滚雪团。冷不防,扬手扔在同伴身上,炸出一团白雾,于是,也招来同伴的还击。原本寂静的雪地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下雪总会给人们带来一些小麻烦,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抱怨。谁家勤快的大嫂,挥动着大扫帚,不一会,身后便蜿蜒着一条羊肠小道,最后和邻居家的汇合了。大家高声谈论着这场雪:“好年成啊!瑞雪兆丰年呐!”
春
春天的到来带给人们莫大的希望。
虽然还是有些乍暖还寒,但是,春天来了,离暖和的那一天就不远了。
刚刚过了正月十五,心急的庄稼汉子就扛着锄头下了田。经过了一个冬季的风霜雨雪的洗礼,小麦尚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呵呵,不慌,不慌。先蹲在地头上美美地抽上一袋烟,然后往粗粝的手掌心吐了一口吐沫,把有些生了锈的锄头伸进了麦垄子里。此刻的土地,表面已经化了冻,锄头经过的地方,便耧起一层薄薄的细土。一些心急着想冒出地面打探一下春天消息的麦蒿、荠菜还有狼毒棵,便不幸成为了牺牲品。
随着和煦春风的吹拂,柳树发芽了,杏花打苞了。然后桃花、梨花次第开放。“九九八十一,家里做饭坡里吃。”农忙了,施肥、打药、浇水,一套活干下来,小麦也不知不觉地长高了许多。“清明垄三节。”到了这个时候,麦穗已经离开地面了。
忽然有一天,池塘里响起了青蛙的鸣叫。侧耳倾听:“呱,呱呱。”细听这叫声,隐约还带有冬的压抑,带着一点稚气,当然,还有一些羞涩。在这万物复苏,一切都勃发着生命力的春天里,它终于冲破了禁锢,唱响了属于它的报春曲。
那是蛙声一片的春天,当时还是少年的我,跟着父母在责任田里插了一天的地瓜苗。当红日西坠,夜幕降临的时候,地头的水沟里传来青蛙“呱,呱呱”的鸣叫。带着一天的劳累,我疲倦地坐在地头,在蛙鸣中沉沉欲睡。这时候,母亲轻轻为我披上一件上衣,带着母亲的体温,还有无尽的母爱。
天黑了,父亲拉着排车,还有排车上已然沉沉睡去的我。
“蛤蟆哇哇,四十五天吃麦子呱嗒。”不知道从哪一天哪一株麦子开始,在麦子的顶端露出了稚嫩的麦穗儿,看着让人怜爱。
“一穗两穗,一月上囤儿。”终于看到了新麦子,那些年岁大了的老人颤巍巍地拄着拄棍,蹒跚在大街上,村头上,嘴里念叨着:“又熬到吃新麦子了,唉,吃了新麦子死了也不亏了。”
夏
夏季第一件农活就是割麦子。
“布谷,布谷,快快布谷。”随着布谷鸟嘹亮的叫声,在艳阳的爱抚下,短短的几天小麦就被染成了金黄色。每到这个时候,父亲总是最亢奋的。早早就在空地上按好了麦场,然后找出搁置了一年的镰刀。上面已经是锈迹斑斑了,于是便端了点水,蹲在一块磨石前吭吭地磨起来。
磨好了镰,打足了排车的气。阳光明媚的清晨,一家人在父亲的带领下,便走进了一望无际的麦田。
看着金灿灿的小麦,眼里立刻变得柔和了起来。一人三耩麦,随着镰刀的挥舞,小麦齐崭崭地被割倒,然后变成了一个个匀称结实的麦个子,整齐地排在身后。
麦收是一项特别繁重的农活,而且时间非常的短。农谚说:“麦熟一晌,蚕老一时”,说的就是早上看麦子还有些生,可是到了中午再看,麦穗已经勾着头了。于是,又有了“七成收,八成丢”的说法。
这时候的种田人,心里是最紧张的。谁都想急着把麦子收回家。“麦熟一晌,龙口夺粮”。要是赶上阴雨天,辛苦一年的一家人的口粮就要打折扣甚至是泡汤。于是,便不分昼夜地赶着抢收抢打,俗话说的好,收到囤里才是粮食啊!
一家人顶着烈日挥汗如雨地把麦子割倒,然后就忙着往家运。运到场里,还要赶着用铡刀将麦穗切下来。到了晚上,便拉来打麦机,轰隆隆打到快天亮,这才把小山一样高的麦堆打完。这时候,连累带困,人已经疲乏得一动也不想动了。曾经有一次,刚停下打麦机,我一头扎进麦糠里,呼呼大睡了起来。
麦收是最累的,种田人是最苦的。然而,在累与苦的洗礼中,农民看到的是希望,于是,虽苦虽累,心里是甜的。
收完了麦子,地里的玉米也窜出了麦茬,一改幼小时弱不禁风的样子,在夏季充沛的雨水的滋润下,嗤嗤地往上拔着高。如果赶上连阴天,你会看到玉米的顶端总是呈嫩黄的颜色,那真是一天一个样。
还有大豆、高粱、花生、地瓜,都像比赛似的卯足了劲疯长,整个的田野呈墨绿色。一阵风儿刮来,翻起层层绿色的波浪。
秋
秋天庄稼人的心情是亢奋的,连做梦都是笑着的。
高粱率先擎起燃烧的火把,照亮了这初秋的田野。然后,玉米笑破了肚皮,露出了里面那粒粒黄金。还有花生,一个个像人参果一般,白白的,胖胖的,刚刚从大地母亲的襁褓里出来,浑身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大豆在凉爽的秋风中慢慢摇落了金黄的叶子,一串串豆荚便赤裸裸地呈现在灿烂的秋阳下。
果园里,葡萄在秋风的熏陶下,由红变紫,一嘟噜一串串,煞是可爱;苹果羞红了脸,躲闪在绿叶里,俏皮地和人们捉着迷藏;金黄色的梨子,宛如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娃娃,在微风中悠然地荡着秋千;于是,大枣喝醉酒了,摇摇晃晃,摇落了满天的星辰。
这时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是柔柔的。
行走在秋天的田野上,凉爽的秋风吹得你心旷神怡。停下脚,你会听到在田野深处,秋虫在吟唱,遥相呼应,此起彼伏,委婉地抒发着自己的心曲。
俗话说:“孩子自己的好,庄稼人家的好。”也许会有这样的庄稼人,看到邻家的庄稼长得比自己家的好,就会把手伸到别人家的地里,掰几根玉米,拔几棵花生或者地瓜这都不是稀奇事。但是,真正的庄稼汉子却不是这样的。看着别人家的庄稼比自家的好,便会暗暗下决心,把遗憾深埋心底,重新卯足了劲,把一切希望寄托于来年。
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你会看到路边、沟崖上正在盛开的野菊花,黄的、蓝的、白的,一起蓬勃在这深秋的田野上。它们一蓬蓬、一片片,迎着这旭日的朝阳,灿烂着属于它们的灿烂。
路边那高大笔挺的白杨树,叶子已经开始黄了。在微风的吹拂下,偶尔会有几片黄叶翩然飘落,飘落地很从容。它们盘旋着,姿态很优美,就像蝴蝶在翻飞,在嬉戏。
此刻,不由让人想起了法国作曲家塞内维尔和图森的那首著名的钢琴曲《秋日私语》。那叮叮咚咚的序曲,是秋雨落檐时鸣唱,又如秋叶飘落时的轻舞。那中间三个从弱到强的华彩乐章,是农民丰收时的狂欢,还是负重劳作时的号子?那渐行渐远的尾声,是农民劳作了一天后坐在田间地头的轻叹,还是秋收秋种后肩荷镢头回家路上的轻松地吟唱?
地头上的河沟里,几只山羊在悠闲地啃着业已干枯的野草,时而会抬起头来,悠长地叫上几声,给旷野更增添了几分的生气。
上空传来了一阵的雁鸣,一队大雁整齐地排着人字形的阵容,向南飞去。它们是不是这个秋天最后一群迁徙的候鸟,没有人去考证。
秋天的田野,犹如刚刚生完婴儿的母亲,是那样的坦然,那样的从容。她用慈爱博大的胸怀,哺育着希望,哺育着未来,也让一辈辈的庄稼人有了无数个绚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