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新的一周开始了。
放晚学后,照样是例会。大家都慢腾腾的,有气无力地挪动着步子,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有人甚至小声嘀咕:哪来这么多的吊事情!比当年国民党的会议还多。校长看到大家的表现,眉头一蹙,一丝不悦涌上心头,但还是强作欢颜,对着大伙儿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孙思佳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一样,立马变得亢奋起来,精气神明显十足。
校长卖了一个关子,话锋一转:“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先听哪个?”
孙思佳高兴地拍着巴掌说:“先听好的,先听好的。”她三十岁的年龄,倒像个稚嫩的小姑娘。
“好消息是----”校长故意停顿了一下,他想把大家的胃口充分地吊起。
“那就是-----”
“说吧,赶紧说吧。别‘忍’着,‘忍’着难受,对身体不好!”一向以麻辣著称敢讲敢说的郝梅大声喊。
会议室里“哗”的一下,就笑翻了天,笑声似乎能把屋顶掀翻。
校长红着脸,笑着对郝梅说:“拜托你以后说话斯文一点好不好?”
郝梅盯着校长阴阴地笑。
校长说:“好消息就是,听说马上要给大家加工资啦,而且增加的幅度还不小。初步估计,平均每人每月增加五六百元;年龄大的、职称高的相对多些。”
孙思佳没有控制住自己,孩子似的,一下子蹦了起来,连声说“好好好!”
其他人的脸上也都明显地洋溢着喜悦之情,发自内心的、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样子,仿佛早已听到了一种“滋滋滋”的声音。
胖子朱强显然也激动起来了,他胖手一挥,对大家说:“庆祝一下,今晚‘江北小厨’‘抬石头’的干活,愿意去的请举手!”
老张并没有笑,他冷冷地对大家说:“别高兴得太早,到手才能算数。”
校长狠狠地瞪了老张一眼,但老张并没有注意到。
等众人的情绪安定下来之后,校长接着说:“听完了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接下来,我要宣读一个文件。大家可要有充分的心里准备吆。”
“据区政府文件精神,自本学期开始,严格考勤制度。凡请病事假半天及以上者,必须事先履行请假手续,需报区长本人签字批准后,方可离校。否则,一律视为旷工,相关部门将予以严肃处理。病假需持区级以上医院诊断证明才有效。”
“我靠!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是人干的事吗?”肖丽丽的火爆脾气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她第一个起了反应,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肖丽丽是市里学校下来支教的青年教师。孩子小,还正处于哺乳期;她本人身体欠佳,经常跑医院。最近这段时间,她母亲又生病了,她要隔三差五地带母亲去看病。父母离异多年,就她一个女儿,赡养和照顾母亲成了她义不容辞的责任。为了评中级职称,下来支教也属迫不得已。虽说教育局有规定,允许支教教师迟上班早下班,但肖丽丽工作认真负责任,她不愿意把闲话给别人讲。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谁家没有个大事小情,谁吃五谷杂娘不生病啊?全区机关事业单位该有多少人啊?照这样计算的话,那么我们的区长大人就什么活也不用干,专门坐在家里批条子呢。”
“这不是讽刺吗?我们拿着条子去找区长签字,然后产生半天事假又要去找区长?无限循环嘛!”
“请大家安静一下!”校长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正要继续说话,忽然室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中间夹杂着难听的辱骂声。
校长起身朝外张望,只见两三个学生家长气势汹汹,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快速地朝会议室走来。
“这他妈的是什么破学校,什么鸟老师,竟这样对待我的孙子!老子今天看看她什么人物,何方神圣,有没有长着三头六臂?”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头儿颤巍巍地站在会议室门口张口大骂。
大家都惊呆了,面面相觑。校长快步上前,拉着老人的胳膊柔声说:“老师傅,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激动!”
旁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抢着说:“你叫曹老师自己讲讲,她是怎么对待我孙子金贵的。”她恨恨的样子,恨不得一下子能当场把小曹老师吃掉。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着实把小曹老师吓坏了。她战战兢兢地趋步向前,原先灿若桃花的姣好面容,现在已如土灰。她知道,这是她班上那个令她万分头痛的学生-----金贵的爷爷奶奶。
校长指着老人对小曹老师说:“你把事情的具体经过讲一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贵是一名留守儿童。爸爸妈妈长年在外打工,把他丢给了爷爷奶奶,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前些年,金贵爸爸妈妈的生意做得好,经常打电话回家问候老人和孩子,还时不时地寄些钱和物回来,金贵和爷爷奶奶的生活基本不存在什么问题。然而,最近这两年,金贵爸妈的生意突然一下子做失败了,亏了不少钱。外面负债累累,爸妈为此经常吵嘴。母亲一气之下跟着别的男人跑了,金贵的爸爸就此和妈妈离了婚。去年,金贵的爸爸也在外面重新找了一个独居女人,和她姘居在一起。金贵现在基本上成了孤儿,没人管了。幸亏有爷爷奶奶依然疼爱着他,呵护着他。
金贵原本学习成绩不错,在班上是前几名。他比较听话、懂事、性格活泼,深受老师们的喜爱。可是最近这一两年,金贵突然一下子变了许多,不但学习不认真、作业马虎到了极点,上课总是走神,神情恍惚;而且性格暴躁易怒,喜欢和别人打架。那个昔日活泼爱笑的金贵不见了,他变得沉默寡言,看人的眼神也是凶巴巴的,同学们不敢和他一起玩了。
小曹老师对金贵是非常上心的。看到金贵的变化,她心急如焚。这届毕业班原本基础就差,留守学生众多是这个班级的一大特点,成绩优秀的学生没有几个人。班级管理成为很棘手的问题。她刚接手时,为数不少的学生拼音都认不全。在她的一番努力下,现在情况有所好转,但形势仍不容乐观。金贵算是其中一个相当不错的学生了。现在,他变成这个样子,她哪能不急呢。
为了金贵,小曹老师没少操心,经常和他谈心聊天,苦口婆心地把道理说给他听。可这孩子,荤素不吃,油盐不进,前面刚刚点头承诺,后面又错误照犯。前段时间,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破手机,整日低头玩着游戏,有时还兴奋得大呼小叫。小曹老师叫他把手机送上来,可他犟着脖子偏不。小曹老师生气了,就强行没收了他的手机,他居然当众和老师对干起来。他撕扯着老师的衣服,怒吼着说不要别人管他,还差点把小曹老师给摔倒。
小曹老师曾多次进行过家访,可金贵的爷爷奶奶每次总是说:他们的年纪大了,没有精力管了。儿子们现在连一个影儿也找不到,能让金贵吃饱穿暖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还是希望你们老师多多费心吧!
每次面对这样的情形和话语,小曹老师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前天不知什么时候,金贵居然偷偷地趁人不备时,用早已准备好的钢锯条把小曹老师的宿舍窗户差点给锯断了。小曹老师发现后,好险没有气晕过去。
今早,他又无缘无故地和同学打架,被同学抓破了脸皮。放晚学回家后,告诉奶奶说是曹老师抓的。爷爷奶奶一听说宝贝孙子被老师欺负了,立刻就像疯了一样直奔学校而来。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事情的经过叙述清楚了。小曹老师神情紧张,像犯了错的孩子,无所适从,惶恐地看着大家。但金贵的爷爷仍然不依不饶,嘴里骂骂咧咧,说:“你妈的X,你把我孙子的手机侵占去了,老子要去上面告你!”
老张实在忍不住了。他慢腾腾地走向老人,用严厉的、十分逼人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老人说:“你去告告看,我看你有没有这个胆!”
这里,我要特别说明一下,老张不是吓唬老人,而是他非常清楚这里的情况。他充分了解老百姓的心里:欺软怕硬。民间流传着一句话:人怂被人欺,马怂被人骑。所谓“客大欺行,行大欺客”也就是这个道理。
老张对金贵的爷爷奶奶为人很是了解。俩人平时不怎么讲道理,在村子上人缘不好,没有多少人讲他们的好话。他们一共养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有三个儿子至今仍是光棍一条,只有老三金贵爸爸养了金贵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所以,爷爷奶奶视金贵为掌上明珠。他们家在村子里几乎是一霸,个个凶得像老虎似的。平时,街坊邻居没人敢招惹他们家人。
那么,老张为什么敢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呢?这不是惹祸上身吗?原来,老张早年在学校读书时是练过拳脚的,有点功夫,大家都知道他会两下子,加上老张教学又好;所以,当地老百姓一般都比较尊重老张,有些含糊老张。
老张这么一说,俩人相互望望,自知没趣,但嘴里仍然说:“以后再要对我孙子不好,老子就真的对她不客气了!”在其他人的劝说下,最后俩人借台阶而下,悻悻地离开了。
老张认为刚才这是小事一桩,可众人却都向老张投来赞许、钦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