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斌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以总分全校第一的优异成绩考取了师范学校。当时,不光我自己激动不已、彻夜难眠,全家人也一直处于兴奋之中。尤其父母,更倍感骄傲与自豪:十多年的含辛茹苦培养出一个读书人,将来能端上公家的铁饭碗不用种田,该是何等荣耀之事。这在当时的农村并不多见。
漫长的暑假终于在焦急地等待中过去了。
临行前,母亲帮我收拾行李时却犯了难:用什么东西装好呢?衣服鞋帽倒并不多,寥寥无几,关键是一堆书,又多又沉。思来想去,她终于一狠心搬来一只木箱。
这是一只枣红色木箱,颜色鲜艳且富有光泽。有时阳光从狭小的窗户照进来,落在箱面上,会反射出一片光,印亮暗黑的屋子。它是母亲当年唯一的嫁妆,什么材质做的我不甚清楚,只知道母亲特别珍爱它,视它为掌上明珠,几乎每天都要用抹布擦拭一遍。平常,箱子锁得紧紧的,从不允许别人随意打开,更不允许别人对它有任何伤害。现在,母亲却把它搬来让给我用,可见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但我当时并没有领情,反而嫌箱子太大不便携带。母亲红着脸傻在那里,半天没吱声。现在想来,她那时脑子一定在飞快地转动,搜寻着家中可用之物。
但,家中有什么东西可用呢?除了冷冷的四壁,剩下的就是豁口的墙缝了。总不至于用麻袋吧,我不愿意,母亲也会觉得这太不光彩了。
带着父母的殷殷嘱托和自己的兴奋,我踏进了梦寐以求的师范校园。新鲜、美丽的环境让我激动,高高的架子床更令我好奇。我把木箱也搬上了二层床铺,这样不仅取拿方便,还可以当写字台用。它真的是与我同学同寝了。
几年的师范时光我并没有白费,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几乎就在学习了。每逢心生懈怠之时,看到这只鲜红的木箱,就如同看到了母亲期盼的眼神。于是乎,我便又鼓足干劲,埋首苦读。
我给这只木箱也同样上了锁。小小的一把锁,好似一位忠于职守的把门将军,那么叫我放心。我钟爱的所有书籍与稿件,甚至写给某个女孩却始终不敢寄出去的情书,也一同深锁其中,只待人去楼空或夜深人静时,才敢打开来细细品读。常有同学朝木箱投来疑惑的目光,不知里面藏何宝物。每每此时,我心中不免窃喜。或许,母亲锁住的是一份苦难岁月里的感激与寄托,而我锁的却是青春年华里的理想和秘密,又兼有几分生活的苦涩。
几年后,我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并走上教书育人的工作岗位。木箱如人不离不弃,也随我来到了新的环境。那时的教师宿舍,条件极其简陋,连一张像样的桌子也没有。我只好把木箱架在板凳上,搁在宿舍一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多年来购买的书籍。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当年嫌弃木箱之大,是多么幼稚而愚蠢的行为。设若无此木箱,我的一堆“宝物”何处栖身?
初为人师,工作自当兢兢业业,因此终日忙忙碌碌,无暇读书。一天,忽然就想起了木箱,便随手打开来看看。眼前的情形一下子惊呆了我:箱子不知何时被老鼠咬破一个洞,许多书籍犬牙交错,里面纸屑成堆。我痛惜我的书,更痛心这只枣红色木箱遭鼠祸害,心中不免酸楚,俨俨然有一种犯罪感。
后来,几次搬家,箱子又几经折腾。原本鲜艳、光洁的漆面,已经多处剥落,劣迹斑斑了,看着煞是心寒,但它的作用与价值却丝毫不减,依然珍藏着我自认为珍贵的一些书籍和文稿。
它在为我默默地奉献着。
几年前,我们搬进新居时,妻子说扔掉它吧,与新环境、新家具一点不搭,已没有什么用处了。我不忍心,但妻子坚持,最后实在没法,只好将它丢在了垃圾桶旁。
但我常常会想起它,想起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美好时光。它的影子一直镌刻在我的脑海中,永远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