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斌
我不是一个妄想的人,我很容易知足。比如现在,房车皆备,我就非常开心了。我对生活从不追求奢华,也无法追求奢华。“小富即安”是我固有的心态。或许,我的这些想法在物欲膨胀的当下会备受诟病,但我不会轻易为流言所动,我依然坚持自我。而这一切皆源于我对儿时深刻的无法忘却的记忆。
小时候,家里很穷。“家徒四壁”也很难形容我家当时的窘况。坐落在村子西头的三间低矮的茅草屋,便是我们全家六口赖以存身之所。每当夏日来临,我们全家就忧心忡忡,时刻担心着那一场场无所顾忌的风暴,不知何时会肆意袭击、撕扯我们柔弱的心灵。每次乌云四合之时,父亲便早早地从田地里赶了回来,动员全家老小一齐上阵。父亲和母亲慌忙将草绳扔过屋顶,左一道右一道来回不停地拉,最后将茅屋五花大绑捆个结实,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而我们兄妹四人则马不停蹄地从门前池塘里合力取水,用瓢使劲地往屋檐上抛洒。水,顺着枯黄的草尖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下雨一样,最后消失在发白的泥土里。我们的笑声也在黑暗的天空里随风飘荡开去。
狂风怒吼时,我们全家躲在小屋里瑟瑟发抖,心提到了嗓子眼,没有一个人说话。父亲忧郁的眼神定在一处,一动不动。母亲则手扶胸口,似乎在默默地祈祷着什么。我带着弟弟妹妹们团坐在一起互相对视,焦急地等待着暴风雨的退却。
那正是稻花飘香的时节。
风雨过后,我们全家走出茅屋。父亲仰望屋顶,掀翻的茅草在屋顶上随意地斜躺着,这儿一堆那儿一簇,杂乱无序。父亲搬来木梯爬上茅屋,重新整理那些被狂魔撕开的大洞小眼。
母亲看着远处倒伏的稻秧,心似刀剜一般难受。她紧蹙的眉头是是起伏的山峦,堆积着千年不化的忧愁。那可是我家全年的希望啊。
而我们则在风雨丢弃的水坑里开心地玩耍着,无法领略此刻母亲内心是怎样的一种焦灼!
父母赤脚走向湿润的田野。广袤的绿色在他们眼前铺展、延伸,那是昔日的希望。而现在,卧倒不起的果腹“精灵”,于他们而言,该是怎样一种煎熬啊!
快要成熟的倒下去的稻秧,击打着父母的心脏。今年若要歉收,
明年的生活又将在哪里?此刻,他们无法知晓。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他们渺小得简直不屑一提。老天的怜悯是有限的,它不会因为我家年年青黄不接、靠借米度日就格外开恩。
父母抚摸着这些倒伏的稻秧如同抚摸自己的心脏。眼泪啪啪滴落,滋润着棵棵嫩绿的茎叶,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哭泣,心与心的交流。
我那时还小,不懂得父母是为田地而生的。跟在父母的身后,我和他们比赛拔秧、插秧,比赛除草,比赛割稻。镰刀常常轻吻我的手指,殷虹的鲜血融进泥土中,我无所畏惧。
母亲心疼,母亲难受,母亲也嗔怪。她对我说:“孩子,你如果不努力读书,我们就是明天的你。”
我不懂她的话意,我说明天会更好!年轻而又苍老的母亲,脸上绽放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我清楚地记得,每年在稻花飘香之前,父母总是愁眉苦脸,郁郁寡欢,而我闻着远处飘来的稻香却兴奋不已。那阵阵悠远的淡淡的香气沁入我的腑脏,抚摸着我的灵魂。我知道,不久我就可以饱食终日了。
我的微笑和兴奋并没有打动父母,驱散他们满脸的阴云。他们依旧枯坐着,唉声叹气。
我不解,上前询问。母亲摸着我的头,眼泪落进我的发际里,滋滋的,痒痒的。我有些小小的柔软的感动。
晚上,我们全家喝粥。妹妹则大叫着,哭闹着,摔着盘子硬是不吃。
弟弟说:“不吃饿死你!”
我没有说话。
我只听到父亲对母亲说:“明天再去一趟你哥哥家吧?!”
我蓦然明白那又是要去舅舅家借米!
借粮度日成了我家每年稻花飘香之前的“保留节目”。
我对辛苦与劳累天生毫无感觉,但对饥饿的记忆却是相当深刻甚至于永生难忘。
一天晚上,我趁着月色悄悄爬上了邻村一户人家屋后的桃树。那满树硕大鲜红的桃子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看得十分真切,诱得我口水直流。我装满口袋,正欲准备逃离,未承想那条该死的狗却叫来了它的主人。
毫无悬念,我被捉住了。一顿极其恶毒的臭骂与咬牙切齿的惩罚令我无地自容,痛不欲生。
我没有哭泣,也没有辩解。我不能用我的饥饿去作为侵占别人财物的理由。我的饥饿与他无关。我想:在稻花飘香结束过后,我就会不一样,我会给他一些补偿。
我悻悻地往回走。如水的月华下,早稻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我张开嘴狠狠地吸了几口。它,慢慢抚平了我内心的忧伤。
在那个年代,我对饥饿无法理解,我只存感觉。
多年以后,我努力奋斗,离开了家乡。家乡的花草树木与我渐行渐远,那些曾经异常熟悉的人和事也日渐模糊。但那悠远漫长的稻花香气却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清新,永远诱人。
我所居住的小城距离农家并不远。闲暇之际,我带着妻儿常常光顾农村的风貌,遐想昔日的家乡,凭吊流水的岁月。
骄阳下,一碧千里的稻秧依然如昨在我眼前铺展、延伸,一直到目光的尽头,我的思绪也悠远而绵长。
我仿佛在随风起伏的绿海里看到父母忙碌的身影和灿烂的微笑。
花香飘逸,我满怀惆怅。
那绿树掩映中的幢幢洋楼却难见我的家乡!
如今,我衣食无忧,生活安逸。但在稻花飘香的日子里,我却永远难忘我儿时的模样。
难忘年年稻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