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西边出

那天，我们村子上的“胖大海”蹲下身子，哼着小调，正在收拾摊子准备回家。忽然抬头瞥见有个人跳舞似的向他走了过来，气咻咻地把手里拎着的东西往他面前使劲一扔。“啪”的一声，那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四脚朝天，痛苦地挣扎着。

来的人很气愤，不顾周围有没有人，冲着胖大海就大声嚷：“胖大海，你骗人！”

胖大海一愣，眨巴眨巴一对墙缝眼，定睛一看，是“拐子”！立马缓过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

“拐子，请你说话客气点！我怎么骗你了，你说说看？”

“养殖鳖！你这是养殖鳖！”

“你说什么？就这颜色，这个头，这尾巴，你说是养殖鳖？外行！简直是外行！”

胖大海摇头叹息，一副很受委屈很冤枉的样子。

拐子说：“你瞧这颜色，黑不溜秋的，像从染缸里拿上来的。不是养殖鳖是个屌哩？别人都这么讲！”

胖大海竖起粗短的右手食指，和圆圆的脑袋一同有节奏地摇晃着，显出一副不屑与之争辩的模样。

听到有人在争吵，众人很好奇，围将过来，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只鳖，相互对视，神秘地笑笑，然后又一个个地离开了。

胖大海似乎在用力吞回几口气，教自己的心更定一些，胆子更壮一些。旋即，带有几分讥讽的语气对拐子说：

“别人的话你也当真？别人说你是孬种，你信不？别人说你欠我五百块钱至今未还，你信不信？别人说你杀过人放过火，你也信？······”

胖大海连珠炮似的发问像一阵机关枪猛烈扫射，很具有威力，扫得拐子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拐子顿时语塞，杵在那里半天不知如何作答。

拐子翕动着嘴唇，努力想发出一些声音出来，但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东西从他那厚厚的嘴唇里冒出来，一张脸憋得通红，两条不等长的腿在那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显然，他局促不安。最后，好不容易终于吐出了一句话：“看这颜色，就像是养殖的！那，那，那你能保证它绝对是野生的？”

胖大海装着一脸很无辜的样子，说：“放心吧，呆子！我能骗你吗？骗谁也不能骗你呀！骗了你，我良心上能过得去吗？那我岂不是要遭报应？”

拐子对胖大海的话似信非信，他很艰难地弯下腰拾起地上还在挣扎的鳖，朝那家伙疑惑地望了望，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

看着拐子走远了，胖大海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奸笑，心里骂道：“哼！不骗你？不骗你我他妈就是傻X一个！这年头还梦想着有野生的？鳖羔子也难寻啊。见你的老爹去吧！卖给你野生的，那我赚个毬啊！”

拐子是我们邻村上的。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因家境贫寒，医治不及时，落下了终身残疾。走路时一条腿费力地往前挪，另一条腿在地上不停地画着圆圈，一瘸一拐的，所以，大伙儿都叫他“拐子”。

我和拐子是旧相识，仔细算起来好像还是两三年的同学。隐约记得读书时似乎替他和别人打过架。那一次我吃了别人好几拳，现在想起来还有些隐隐作痛。不知拐子记不记得这件事了。

拐子至今未娶，和母亲相依为命，住在三间破败不堪的砖瓦房里，靠吃低保维持娘俩生计。父亲走得早，母亲就一个人艰难地把拐子拉扯大，吃尽了千辛万苦。那个年代，拐子母亲既要照顾好拐子，又要挣工分养家，相当不容易。

想到拐子身体残疾、走路不便，四十多岁了还单身一人，母亲心里就止不住一阵阵地难受。这次，母亲生病，卧床不起，拐子想买只老鳖给她老人家补补身子。听人说，野生鳖对母亲的病很有效果。

所以，一大早拐子就来到了镇上菜市场转悠。看到胖大海，拐子想：在谁面前都是买，胖大海是咱自家门口的人，他能骗我么？不会吧！

胖大海原名胡大海。因体形较胖，浑身充满松软的肥肉，活像水里泡开的用来润喉的“胖大海”，膨胀得有些松散，让人感觉不到筋骨。所以，大伙儿叫着叫着就习惯叫他胖大海了。

这小子读书不行，榆木脑袋比花岗岩还要瓷实，任你怎样用榔头夯，就是装不进丁点儿知识星子。每次考试总是稳稳地占据着全班第一的位置（我们是按照古代的方法，从右往左数的）别人休想撼动他牢固的地位。可是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初中未毕业，就跟着父亲混迹生意圈，至今将近三十年了，都快做成精了。长年靠贩卖鱼虾蟹鳖赚取利润，小日子过得叮当响。家里住着洋房，靠近马路，高大敞亮，甚是气派。

如果说靠勤劳和汗水做老实生意赚钱养家，这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可是胖大海这小子心地不善，做事不够厚道。他喜欢弄虚作假耍滑头，靠坑蒙拐骗欺负乡里乡亲。

这几年，家乡蟹鳖市场生意火爆。老百姓的钱袋子鼓起来了，纷纷爱上吃鱼吃虾和龟鳖了。说龟鳖这玩意儿不比鸡鸭鹅和猪牛羊肉，是大补，吃了对人的身体很有好处。

这不，拐子听说了，就来到了菜市场，他想买只鳖回家孝敬老娘。老娘为了他终身不嫁，累断了腰，也操碎了心，拐子心里不是个滋味。

胖大海这兔崽子贼精。他早就嗅到了这里面的商机，想趁机狠捞一把。他打起了馊主意动起了歪心思：先从外地养殖户那里把龟鳖成批量贩运回来，然后再麻利地做好手脚，最后拉到市场充当野生鳖高价卖给别人。一只鳖就能赚他个二三百块钱，一点不成问题。这样，一年算下来，那就是······

哈哈哈······哈哈哈······

胖大海肆无忌惮地阴笑着，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打发走了拐子，胖大海挑着两只装有氧气棒的塑料水桶晃晃悠悠地往家颠，边走边盘算着今天的收入。忽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铃声大作，像疯了一般。

胖大海卸下水桶，很不耐烦地掏出手机，搁在耳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喂？你哪位呀？”

这一问不要紧，胖大海原本红润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煞白，像涂上了一层蜡，两手直哆嗦，腿脚发颤，眼睛发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木桩被钉住了一样。

突然，醒悟了似的，他撒开脚丫子就往回跑，两只水桶也顾不上了，边跑还边伸手向口袋里掏着什么。

跑着跑着，一不留神，就和对面来人撞了个满怀。胖大海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慌忙止住了脚，抬眼一看，居然又是拐子！

拐子看是胖大海，一把抓牢他的胳膊紧紧不放，大声说：“还我钱，还我钱！”

真是冤家路窄！

胖大海来气了，紧急时刻，他竟敢挡道。猛地一掌推过去，可怜的拐子，一个仰脚八叉摔倒在地，痛得哇哇大叫。

拐子看胖大海又要想跑，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翻身爬起，死死地抱住胖大海的大腿不放。

胖大海愤怒了，像一头凶猛的狮子。他恶狠狠地对拐子说：“拐子，我有急事，你放不放？”

拐子好不容易逮着了胖大海，岂能轻易放他走！说：“今天你不把钱还给我，就不行！你狗日的骗我，亏我还把你当个人！不还钱，别想走！”

胖大海红了眼，说：“拐子，你今天要是坏了我的大事，老子明天杀你全家！”

拐子不是被谁吓唬长大的！他不作声，仍旧死死地抱住胖大海不放。

胖大海彻底失去了理智，他飞起一脚，踢向拐子的面部。只听“嗷”的一声惨叫，拐子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可是，拐子就是拐子，他也不是吃素的。忍住剧痛，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好似探囊取物一般，伸手揪住了胖大海的裆部。胖大海的命根子和“种子库”被拐子像摘黄瓜西红柿一样，一阵猛扯。胖大海顿时失去了战斗力，扭曲着脸，疼得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裆部直打滚。

拐子到底有些害怕了，他慌忙松了手。

半天的工夫，胖大海才从地上爬起来，弯着腰，嘴里不住地“哎哟哎哟”着，手指拐子说：“老子现在办急事去，明天找你算账！”

然后也一瘸一拐地向银行方向走去。

拐子瘫在地上，想：“不能这么轻易地饶了他！骗人也不看看是谁！”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向派出所报了警。

拐子揉揉自己的面部，唏嘘着，用双手勉强撑起身体，遂又画着圆圈循着胖大海奔跑的方向一路找去。

拐子来到街道边的中国农业银行，发现胖大海正在柜员机前又是打电话，又是看银行卡，鬼鬼祟祟地，心中的火苗“噌”的一下就蹿上来了。

“这个狗日的，赚了我们的黑心钱，现在竟然忙着存钱来了。老子今天非不放过你！”

说着，拐子就悄悄猫进银行，冷不丁地夺下胖大海手中的银行卡，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胖大海一惊，回头一看，又是拐子。气得大骂：“拐子你他妈的到底想干嘛？你想找死么？快给我！”

拐子说：“不把你又能怎么样？你不把我的钱还给我，我就不给你！”

胖大海这次真的下定决心要好好教训一下拐子了，不然他妈的还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他刚举起手来，准备对着拐子狠狠地掌掴过去，忽然就看到满脸严肃的警察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

胖大海肥肥厚厚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在派出所问询室里，胖大海羞得无地自容，亏自己还是在市面上混的人，连骗子这样低级的小把戏都没有识破。他满脸愧疚地对着民警和拐子一个劲地道谢：“谢谢！谢谢！要不是你们及时阻止和提醒，那我今天的损失可就大了！”

原来，胖大海所说的急事是要给别人汇钱。先前，胖大海所接听的那个电话里，骗子说他的儿子小海在广东出了车祸，正在医院里抢救，需要18000块钱手术费，必须立马到账，否则后果自负。胖大海吓蒙了，他来不及多想，就想着赶紧把钱打过去，救儿子的命要紧，他此生就小海这么一个儿子呀！所以，才慌慌张张地往银行跑。

拐子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他想着白天的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和人打架，居然无意中还帮了别人一个忙。虽然到现在脸上还有些火辣辣的疼，但心里感到有些欣慰。

第二天，拐子又起了一个大早，他准备再去镇上一趟。

天还没有完全亮。刚打开门，拐子就发现门口放着一个网兜，兜里好像是两只鳖，在不停地抓挠着丝线。

拐子把网兜提回家，在灯下仔细地看了看。这两只鳖足足有四斤重，背部微黄，呈黄褐色，腹部乳白色，且布满了浅浅的斑纹，和昨天的迥然不同。

谁送的呢？

拐子明白了：一定是他！

拐子想：钱，肯定是要给人家的，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只要真品实货就可以了！

说来也怪。世间的人和事，往往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绝对和简单，有时候它的瞬息改变让我们意想不到，甚至会大吃一惊。

自从和拐子打过一架之后，人们看到胖大海所卖的龟鳖颜色和以前不一样了。即使一样，价格也便宜得多了。

再后来，大伙儿上街时，只要从胖大海水产摊位前经过，就会故意瞅瞅胖大海，又抬头看看天，有些揶揄地说：“大家看看，今天的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的啊？！”

胖大海听了也不生气，他微笑着对众人说：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以后，每天太阳都会打西边出来的。你们信不？”

“信！”

看着胖大海一脸的真诚，大伙儿点点头，全都爽朗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