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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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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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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江河

那一年,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我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拼死拼活好不容易考上了学校,满以为从此能够远走高飞,逃离这个穷乡僻壤,实现自己弃农的人生梦想。殊不知几年后,我又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分配在家门口的这所学校。

命运似乎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我的人生底色本就浅显、暗淡,何以不能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凝望眼里的几间茅屋,一家六口大大小小的身躯拥挤在这逼仄狭小的空间里,几无容膝之安。我曾把自己吃饭、睡觉、学习的地方名之“容膝斋”,颇觉有几分妥当。那是父母狠心辟出供我专心学习之所,他们期望我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现在,父母的眼神也是暗淡的,少了一种光,一种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来的光泽。他们依然一如既往地在田间劳作,挥汗如雨,只是默不作声,不再似以前那么兴奋得难以自持了。我想他们此刻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极度压抑,焦虑不安。那个曾经一度令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如今久居家中,将在这块蓄满他们汗水和泪滴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未来何在?希望何在?我耳畔常常能听到来自隔壁房间里的声声叹息。

学校原本只有几排土墙茅屋,后来虽然改成了砖瓦结构,但年久失修,依旧破烂不堪,无法提供我住宿,我只能继续窝在家里。每天,我所见到的不只是那几十双嗷嗷待哺的焦渴的眼神,还有很多从身旁经过的挽起裤脚一身泥浆的父老乡亲。我看他们的步履匆忙,看满田枯焦的稻禾以及灰色的天空、失却血红的肤色。耳朵里充斥着鸡鸭鹅的叫声,更有夏日午后知了无休无止的聒噪,打破有时难得的宁静。太阳常常背着我们悄悄下山,当猛然间发现时,天已经黑了。群鸟早已入林,守在巢里,闭口不啼。

村前村后的庄稼在地里努力向上拔节。野草也跟着一起疯长,没过膝盖,高过人头。迎面送来的眼神,与背后赐给我的一样灼人,似夏日正午的日头。习惯了这些冷嘲热讽,包括有来自亲戚邻居的。我在凄风苦雨中瑟瑟,学会一个人在黑夜里慢慢踱步,望星星,看头顶上空的月亮。未来在哪儿?我常常一个人呆呆地想。

我陷入了一片迷茫和深深的痛苦中,有段时间,几近抑郁。

学校近水,背后有条河,名曰裕溪河。虽不甚宽广,汛期里也会潮平两岸阔。白天,河水滔滔,一路向东,绵延不绝数里,展现它的英姿。夜晚,它则像人一样安静了下来,进入低吟浅唱的状态。我常一个人独坐河边,听河水的慢言与细语,彼此互视,仿佛一对心灵相通的朋友,惺惺相惜,又值得信赖。彼时,月上中天,冲破云层,将缕缕清辉洒向河面,反射的银光跃出水面,融入深蓝色的天空里,使天空更加明洁,仿佛归了家的孩子,有种入了怀抱坦然般的安逸。

我畅想着这条河的悠长,何以历经千年而不绝。两岸子民世世代代,完全仰仗它的乳汁得以繁衍生息。他们在此筑堤坝,种良田,创造了不平凡的业绩。而今,我身何寄?

孤独如河水。我数次在失望里奔腾,喧嚣盖过了幽静,苦闷远胜过河水的纵情与恣肆。登临送目,对岸的沈巷、雍镇又如何?不亦正晚秋时节,一派萧然?任杂乱的树枝百般藏匿与躲闪,断然掩盖不住几处断壁的寂寞,于疏忽时,还是进入了我的眼帘。

那时,我曾长发飘逸,招摇过市,一派吊儿郎当无所谓的架势。人生不过如此,三两碎银便可打发。我看天上云彩的变化,看远近房屋、树木有否更新,西北角的那座山何日能长长长高。然而时间促促,如何能变?万事之变并不在朝夕。

我尽可能努力教着每一个无辜的孩子,他们饥渴的眼神令我动容,我的恻隐之心从未走远。当然,我同样也领受着一份独属自己的绝望与孤独。夏末初秋,棉花白了,有时星星点点,有时铺天盖地。我趁假期随父母下地,感知辛苦,感受稼穑之艰难不易。汗水悄悄落下来,湿了脚下的一大片土地。待低头看时,它已化作几屡白烟,瞬间没了痕迹。

岁月并未因我时有感伤而停止向前迈进的脚步。儿时的伙伴、同学、朋友纷纷结婚生子了。庆祝的杯盏中晃动着我的瘦影,我看到了我的卑微和内心深处的被割裂的伤口,鲜血淋漓。我需要月色江河,需要觅一处安静之所来舔舐伤口,疗治旧疾。彼时,江河在内,云天在外。独对一湾河水由眼前倏忽,流出它孑然遗世的清响,而我,却无法与之同行。

母亲坐不住了。她疾走于无数个晨昏的光明与黑暗中,希冀土里淘金。并倾其所有,为我在老家的土地上建造了两间栖身之所。从此我有结庐在人境的慨然。继而她又求爹爹拜奶奶,不停张罗。终于,29岁那年,我结束了多年形单影只的单身生活。月色下的河,陡然间变得有些不知所措,慌了手脚。月光倾泻下来时,照在轻揉慢捻的河面,左右飘忽不定,难辨哪是月光,哪是水光。

但两个人的世界并没能叫我的心如何收敛些,我依然时不时会沉浸在对往昔的痛苦回忆中。往事并不如烟,有时反而相当清晰,犹如一幅生动逼真的画卷展现在你的面前时,你不得不俯首欣赏。我看稍有些起色的乡村尥蹶子奔跑,须得驯马师的精心指导,才能一路守正狂奔。睁大眼睛,擦拭天光,短暂时间内,我并没有看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胜景。相反,升起的炊烟多么无力,缥缥缈缈,摇摇晃晃,似乎欲淹没路边浅显的足迹。

可是,当草长莺飞、蛙鸣四起,南风越江渡河迎面拂来之际,路,有些通了,天空变得明澈了些,隐约可见云雀子矫健的飞影了。一条河,在我眼里日渐变得丰富、多情,深沉而豪迈,浩浩汤汤里有对前路的不懈探索。

一九九八年,我去了另一所学校。

学校层楼。刚健稳重,犹如壮汉立野。四围环碧,时有流水潺潺而过。初到时,茫然若失,恍如昨日。但不久,便“繁杏新荷春夏景,疏梅细菊秋冬约。”一派四时田园风光,映衬依然忙碌的身影。斑鸠的欢声里,夹杂着稻花扑鼻沁脾的清香,我仿佛从时间的缝隙里窥伺到穗粒下沉时摇曳多姿的风情。

浮光跃金时,细雨刚过。清新如我,吮吸丝丝缕缕的暗香,那是别样的心灵在震颤,在跳动,在歌唱,在蓬勃。它需要一种力量,向上托举的力量,举重若轻,恰似江河自然奔腾毫无拘束之气势,一泻千里,绝无挂碍。

果不其然。其后不久,女儿出生,妻子就业。偌大的校园里,载满了欢歌笑语。时有晨鸟唱和,夜虫齐鸣。香樟的挺拔,托起一片空阔的蔚蓝。早晨,太阳升起时,我看到了照亮世界的万道光芒齐射大地,万物一派金碧。通江大道距离校园不足两百米,而宽阔平坦的柏油路面任由车辆驰骋。出行的便捷有如打开了一把封存多年的锈迹斑斑的枷锁,心灵从此变得自由而畅达,似鸟儿翱翔于天宇。

新世纪的歌声唱响,我在校园的琅琅书声里回归,在春风里沉醉。我得意于自己有了宽敞的新居,新的代步工具,这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眼下真实。

站立楼顶,极目远眺,眼前浩瀚的长江是那么明晰,那么壮观。它恰似一条巨龙蜿蜒东去,载着波涛,载着时间,载着历史,也载着你我,不舍昼夜,奔腾不息。我在江河的怀抱中生息,我的父老乡亲也在江与河的怀抱中生息,世世代代,永不停歇。

2013年,当芜湖以极其宽广与开放的胸怀接纳我们时,江北开始了它的嬗变,大龙湾开始了它真正的涅槃重生。

江河奏响了时代的乐章。

我居大龙湾,身处大龙湾,被长江一臂紧紧环抱,拥入怀中,仿佛是她最亲的儿子,百般呵护,疼爱。我得到了上苍最真挚的恩赐。

大龙湾,精神起来了。

像个睡足了觉的汉子,浑身充满着力量,撸起袖子,露出满是肌肉的臂膀,尽显雄性的风姿。

春天,满地金黄,仿佛十万吨黄金倾洒过的黝黑土地,顷刻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点亮了这片广袤的土地。村庄,农舍,似乎成了金地毯的点缀,掩映于其中。菜花的香气难再自持,它们纷纷从泥土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弥漫在大龙湾清新的空气里,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其中,被熏陶,被润泽。一切物事都变得有滋有味,色彩鲜明。不信,你看村头的桃树、梨树、杏树……繁华依旧,开出朵朵粉红或是雪白的花,像绒球,像颗颗跳动的赤子之心,在闪耀,在激情奔腾,洋溢着蓬勃向上的无可抗拒的青春力量。我们在绚烂无比的鲜花世界里陶醉,感受着生活的纯美与甘甜。

但今日之大龙湾,绝不止农田肥沃,草木繁盛;绝不止河流潺潺,溪水澄碧;绝不止村庄整洁,洋楼遍地。更有一幢幢现代化厂房在江北大地上拔地而起。科技大厦耸入云天,人才公寓鳞次栉比,仿佛手持巨椽之笔的马良有了神思,一瞬间挥毫泼墨,精心绘就。一条条宽阔笔直的道路纵横交错,网格般在江北大地上铺展开来。一盏盏明灯点亮苍茫的夜空,大龙湾仿佛穿上了五彩斑斓的华美服装,格外靓丽耀眼。一座座桥梁横空架起,大龙湾好像插上了一对对轻快的翅膀在凌空翱翔,从此天堑变通途。

一路走,一路望。在大龙湾,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建筑工人在工地上忙碌的身影。生活给予他们诸多选择的机会,时代也赋予其神圣的使命,他们在此挥洒着汗水,为江北新城的发展添砖加瓦,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西湾园区,这个昔日鸟不下蛋之地,如今却成了江北新区这片投资热土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纬一路、纬二路两旁建满了厂房,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早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点点金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你会看到许多身穿各色工服的工人骑着电动车匆匆忙忙赶往工厂上班。他们在各自的生产流水线上尽心尽力,用汗水与智慧为今日的江北增光添彩。

附近, 一栋栋住宅小区密密层层,连成一片,好似茂盛的森林,向四周绵延开去。人们从田地里上来,进住小区,成了新一代产业工人,有着八小时的固定工作时间和待遇,岂不乐哉。

说话间,一列高铁从眼前倏然而过,奔向远方,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芜湖北站的建设与开通,极大方便了江北大龙湾居民的出行。从此,远方不再遥远:亲人相聚,手足相牵,山水相连,梦想变为现实。平淡无奇的日子,也有了一丝诗的趣味。

皖江学院坐落在此,更增添了大龙湾的文化气息。这个昔日完全依靠农业生产支撑经济的乡村,从此有了底气,产学研结合,科研指导农业生产,让田园生机勃勃,城镇更具文化品味,脱俗而儒雅。

此外,芜湖市汽车管服驾考中心、智能汽车产业园、中华数岛、天马集团等等机构或企业入驻,大龙湾的体量变大,实力日趋雄厚,必将成为一条腾飞的巨龙。

鸟鸣,点亮了村口一双双兴奋的眼睛,指点着游子们回家的方向。灯亮起来了,更有光的魅力与绚丽的色彩,充溢着这个饱满的季节与空间。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身边的一切都在变,但我依然习惯于闲暇时刻来江河边坐坐,听听它的心声,它的吟唱,它由内而外生发出来的激情澎湃。月光下,我遥想我们的祖先真是聪明,选择了这一方土地,在此屯田结庐,创造文明。

千万年来,逐水而居是华夏子民的智慧选择,人类在此繁衍生息,故文明多集中于江河一带。而当下,我们正在享受江河的哺育,享用它无私给予我们充足的财富、精神与自由。

浩浩荡荡江河水,悠悠闲闲日月心。江水流逝,激浊扬清,摧邪显正。日月照千古,今古殊难同。不尽长江滚滚来,它以不可阻挡之势,澎湃着生命的强大动力,召唤江北人民锐意进取,开拓创新。

我喜欢月光下的江河,依旧喜欢一个人与活泼的、娴静的、深沉的,充满着力与美,给人以无限深远的想象的江河对话、交流,探寻它的脉搏,领会它的精髓和要义,不断汲取向上的力量。

劝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这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也是月下江河发出的咏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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