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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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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的婚事

张成城

风贴着狗背扫了过来。

狗夹着尾巴从地上蹭了起来一埋头朝门撞去。随即“吱嘎”一声,破门而入的冷风扑灭了墙头上的油灯。屋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喔唷,人还穷得心慌呢,风还大的不得了。”暗处发出女人的声音:“球嗳!马三,半天了咋个不晓得摸根洋火呢。”

“嚓”的一声,马三划燃了火柴说“妈,我和英英都想过了,还是把钱给人家还了吧,结婚都几年了。”

“不还。拖都拖了,再拖一下。我就偏不信把这个‘耙呆子’医不好。”马三妈顺手把桌上的钱推给马三说:“再借点,到成都去一趟。明天扶贫办的来了,看咋说。”

“算了,医不好的,他是先天的。”

“先天的也要医。”

“难得花钱了。”

“充其量我给他们多帮点工,十年不算钱。”

“嘤嘤——嘤嘤”黑暗处的里屋传来媳妇英英的哭声。”

“哭!哭个球”马三妈骂道,“要怪就怪你妈去。”

哭声像断了线的水一样止住了。屋子里死一般的静了下来。一闪一闪的油灯也渐渐沉入了黑暗的包裹。

马三和英英的婚事是在生产队的麦子地里订的。那时他(她)俩都还在娘的肚子里。

那天,太阳毒辣辣的。

“太阳这么高,不准收工。哪个敢先走就扣哪个的工分。”生产队长站在像羊啃过又不像羊啃过的麦地中央对出工的几个妇女说:“两个大肚子留在这块地里薅锄剩下的麦草,其余的跟我上高处的坡地去。”

队长一走,英英妈从麦地里伸起个腰杆看了看说:“球哟,日死她妈了。天这么热下去,有啥子产量噢。”马三妈说:“你产量不产量的说个球。快扯草,队长看到不好。”

“都走远了”

“翻过梁子了?”

“翻过了。”

两个大肚子女人相互看了看就四仰八叉地躺在麦子地里了。

干裂皲口的麦地里没有一丝水气,风干的有些涩口。七长八短的麦穗垂着空瘪瘪的头,散不出一丝麦香。两个女人双手搭在隆起的肚皮上,半眯着眼睛睡着,嘴里咕噜开来。

“嗳,你男人那个中不中用?”英英妈凑过头来问马三妈:“我男人说这回叫我给他生个麻雀雀比他还大的。他那个使劲往我那里面顶,老子受不了了,一脚把他抖下了床。”

马三妈听了就嘻嘻笑了。英英妈就骂她:“笑个球。再生个跟老子一样长洞洞的就要羞死先人了。”

马三妈半晌才说:“还是要嫁人的。”两个女人就想自己的肚子能不能争气,一定生个长雀儿的。两个女人就又担心万一生个长洞洞的。想着想着就问咋办?打亲家。对打亲家。英英妈说,如果马三妈生的是儿子,她生的是女儿,就把她的女儿交给马三妈的儿子。如果马三妈生的是女儿,她生的是儿子,就把马三妈的女儿交给她的儿子。

“嗳,我两干脆打了亲家。”

“本身是亲戚哦,要不得的。”

“娃娃些的爷爷家是弟兄哦,远得很,打亲家要得的。”英英妈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亲上加亲哪点不好。”

太阳快落坡的时候,两个女人在麦地里打定了亲家后,都倒躺着睡了起来。英英妈醒来时见天边烧起了火烧云,赶忙推马三妈:“亲家,火烧云出来了,走得了。”

马三妈直起身子说:“亲家,给你说个事。”

“啥子?”英英妈问。“借一吊老腊肉给我,他阿达成天修路,肚子头油荤少得很,我下半年给你还。”

“还啥子还,都亲家礼道的,昨年坐月子的还有,你拿就是了。”

“不,要还。”

“不,不还。”

“要还就要还。”

“不还就不还。”

“对嘛,对嘛!走,走,走。”

天色渐黑的时候,两个女人摇着鼓鼓的肚皮走出麦地,一路上打着哈哈,亲家长亲家短地喊着回家了。

马三和英英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订了下来。按照法律来说,这种指腹为婚的儿女娃娃亲属父母包办,法律是不允许的。但这种订亲的方式却是村寨里祖祖辈辈的老传统,老规矩了,一旦订了亲,是不能随意反悔的。而且娃娃生下来后,如果跟事前说的一样,男女双方的礼节往来也随之开始,一直到结婚前。

马三生下来不到一年,他阿达(爸爸)就在修路中被炸死了。

马三妈背着马三赶到山上,扒开了人群见木板上血肉模糊的马三阿达时“哇”的一声哭了。那阵,马三妈只有一个念头:把马家的这根独苗苗养大,将来娶媳生子继承香火。

马三三岁时,马三妈就带着他去英英家送礼。马三妈背着一背东西,一只手提着一瓶清油,一只手牵着马三顺着狭窄的山路走。

路远,马三走不动,一路上直哭。马三妈就抱起马三走。马三妈抱的直流汗,马三见妈妈额头上有汗珠子就不哭了。闹着要自己走。

每次到英英家,马三的脚上打起了血泡泡,坐在长凳上喊痛,一哭把身边的英英也吓哭了。

马三妈在英英家放下背篼后取出东西一一摆放在桌子上说:“娃娃小,往后我就不带他来了,等大点了再说,亲家母,这些东西点一点。”

英英妈每次接过东西就脸红:“亲家母,不要笑我尽是丫头。我男人莫得你男人中用。”马三妈听到这些就哭了。她哭她死去的马三的阿达。

“不说这些了”。马三妈止住眼泪“亲家母,二天逢年过节我再来。”

上小学前,马三都是跟着妈妈去的。他一去就跟着英英在院子的墙角处耍尿泥巴。大人说些什么他听不懂。

上了小学,马三知道寨子里背后还有一个英英阿妹。不去看她还真得有些想念。

马三是个聪明争气的娃娃。教他村小的老师对马三妈说:“娃娃很聪明,但是要读书才有出路。”

马三在乡中心小学毕业时写了一篇作文叫《我的阿妈》被推荐到一家作文刊物上获了奖,为全县争了光。

县城一所中学破格录取了他。村小老师来问:“马三妈,我说得话,如何?”

“费心你了,老师”马三妈说。

等老师一走,马三妈就想:这马三真有出路了,丢下她一个人怎么办?况且马三是马家的独苗苗,走远了放心不得的。可是,不让他去读书呢,马三又还小。再说识几个字也还好,等几年再说吧。

马三去县城读书离开寨子那天,马三妈装了一提兜挂面让马三给英英家送去。“要走了,去看看你自己的人吧。”马三妈说。

“英英是自己的妹妹,一定要去看得。”马三说。

马三妈说,马三已经明白大人的意思了,懂事了。就又让他去读书去了。

在家劳动的英英初潮的时候把裤子染红了,呆在茅厕里哭。

英英妈跑来对马三妈说:“亲家母,娃娃些的事,耽误不得噢,大人敲着点,催着两个三下办了,免得长大了不顺心了。”

“放心,亲家母,等他初中回来,我就不让他去了。”

转眼,马三初中毕业了。马三去看村小老师,老师听了他的情况,高兴地说:“人才就是人才,继续念高中,将来一定考上大学。”

马三回到家,他妈说,这么久了,该去看看自己的女人了。马三不明白自己的英英妹妹怎么是自己的女人,马三哭着去找老师。

老师说,这个,是包办,法律是不允许的。如果这样的话,马三的前途就毁了。老师双手紧紧地握在胸前,在他那间小屋内来回踱了两步,转过身来,突然两手向外放开,激动地说:“就像一个彩色的气球,里面装满了五彩的梦,还没有升空就爆炸了!爆炸了!”

山路上,马三不情愿地被妈妈拖着。

“你到底去不去,你哑了。”

“不去,就是不去! ”

“你不去,我就死给你看。”

马三说,他还要读书。

他妈说,认得到几箩筐字比他阿达强就行了。字认多了,就跟村里的老师说的一样:有出路了,走远了,跟她们就不一样了。到那时,儿女婚事办不成,大小门户有个面子,不好见人的。

在英英家吃夜饭的时候,英英妈与马三妈相互推让着谁先说话。那晚,她们两给马三和英英交代了一些在往后的生活中需要互相体贴照应的事情。

“亲家母,你说。”

“你说,亲家母。”

“还是你说。”

“还是你说。”

“你说。”

“你说。”

“说嘛”……

那夜,马三不能入睡。天刚亮,他就闹着要走。

马三妈不准他走。说,英英妈和她自小都是这样跟英英阿达和马三阿达这样订下的。远的不说,全寨子都是这样的。寨子的老规矩不能在我们马家兴坏了。马三放声哭了,英英也跟着哭了。

当天早晨,两个小人就被弄在神台面前跪下。香烟弥漫中,英英妈与马三妈手捏香柱,口中念念有词。大概在求神保佑说着祝马三他两天长地久、白头偕老之类的话。完毕,英英妈说:“亲家母眼下手头紧,大酒(指结婚)就再等几年吧,就先不忙着这事。”

“寨子里玉米成熟了,我和马三要先回去背着。”马三妈说。

“好哇,过两天我把丫头送过来帮着你们点。”英英妈说:

英英送过来了,成天跟在马三后头,像个丢不掉的泥巴。

马三有怨气,背起玉米走的飞快,埋着头不吭声。马三见英英背的吃力,就说:“我肯定要读书的,除非我死了。我两那事不要提了,你回去吧。”

第二天清晨,狗在院子里叫唤了几声,马三妈朝窗外望了望,见英英妈来了忙出门招呼:“哎,亲家母来了。”

英英妈走拢就说:“使不得,使不得。亲家母,你儿子不同意,我女儿就要一包耗子药哟……”

“昨天是咋个搞的嘛。”马三妈怕,急着劝马三说:“娃娃,婆娘丑是丑,总是看家的狗。男人不要狗栓,三天就要翻天。明天去把英英喊回来吧。”

“不喊。”

“喊。”

“不喊。”

“喊。”

“不喊,我就一包耗子药算了。”

“喊,喊了我也就一包耗子药算了。”

“哇”,马三妈哭了,哭得伤透了心。

村小老师又来了。他是来告诉马三考了全县第二名,被重点高中录取了的消息。

“马三妈,全县第二名噢。钱不钱的都是小事。高半山贫困学生可以减免的。”村小老师说。

“啥子,不读了。欠了好多账。哎,你儿子是个人才,说个要不得的话,是为你们家光宗耀祖呢。”老师就这样给躺在床上的马三妈说。说来说去,马三妈都是那句:“费心您了,老师”

老师爱才心切但又说服不了马三妈,走时气愤地骂了一句:“鼠目寸光的狗东西。”

老师出了门,走远了。马三妈爬在床沿上“呸”吐了一口口水,骂道:“日你先人,管你球事。你才是老鼠的眼睛。老子儿子终身大事你还管不管。”

马三妈病在床上,马三不忍心看着。寨子里的树叶黄的时候,马三仿佛看到了自己读书的愿望化成地上纷纷坠落的树叶。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终于跪在床前:“妈,我不读了。”

马三同寨子里的人一道早出晚归,走向了当年他阿达被炸死如今还没有修好的路。在他的身后每天都有一个身子一晃一晃的女人跟着他,看着他的身影走进山丫口,最后消失在山梁。

寨子里的路没有修通又传来炸死人的噩耗了。有人发出骂声“日死你先人哟——这日子还咋个过哟”那声音撕心裂肺,在每个人的心底震荡,在整个山谷震动。

寨子像一潭被淤积了的死水。太阳照着它白花花的没有了一点生气。

后来,马三和英英就有了一个不会走路不会说话村里人称为 “粑呆子”的娃娃。那天起,马三也很少说话了。寨子里有人说,马三也哑巴了。

再后来,就是马三妈四处凑钱为孙子看病了。眼下,这需要钱的节骨眼上,就是马三妈急切地盼着县扶贫办的到来。

第二天清早,县扶贫办的同志在乡干部的陪同下翻过山梁来到村寨。

寨子里的人四处忙呼着,搭台的搭台,搬桌的搬桌,很快,寨子中央的院坝布置好了。

开会时台上坐满了县上来的领导。一个戴眼镜的人走上了台子,他讲完话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人们从乡干部的介绍中得知他是扶贫开发办的主任。此次是专门来寨子里落实扶贫对象的。

马三妈听到乡干部在台上念她的名字,对马三说:“扶贫办是不是要给我们钱。有钱了先给孙子看病。”

会后,县扶贫办的工作人员开始一家一家的发放扶贫贷款了。

马三正在门上劈柴的时候,狗“汪汪汪”地叫了几声,抬头看时,一群人正向他家走来。

人群中一个戴着眼镜的老远就向着马三微笑。待人群走拢的时候,那位眼镜赶前一步抓住马三的手:“老同学,你可惜啊!可惜!”说着转身从随行人员处拿过一个信封,亲自塞在马三手中,“这次时间紧,我们还要赶到另外几个村寨。你们家的情况我们了解。这几年的无息扶贫贷款希望你能用在刀刃上,改变你家的困境。等路修通了我再来你家作客。”

马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接过了摸在手里沉甸甸的牛皮信封。马三妈从门里走出来问那是谁。英英说:“马三的同学。”

人群转身走了,黑狗又“汪汪汪”地叫着追赶了几步后,就爬在地上了。

马三妈站在门口眼泪汪汪的望着人群中远去的那位戴眼镜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同学,马三的同学,哼!”马三妈楞在那里,她可能在想:如果自己的儿子马三读书的话,也该是给别人发钱的人了。

风贴着狗背扫过来的时候,扬起了阵阵灰尘。远去的背影在马三妈眼中模糊了,村口的路也模糊了。她悲叹地说了一句好像在问自己的话“路?出路?”。随即转身关上了像破风箱一样“吱嘎、吱嘎”响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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