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城(羌族)
是草坑?还是陷阱?铁生娃只顾咯咯咯地笑。面对红军小分队的表扬,他的脸上泛出了腼腆的红。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翘起嘴巴站在人群中央说:“对那些豺狼来说,就是他们葬身的陷阱,可对红军战士来说,就是隐身作战的草坑阵地。”
话语一出,大家惊呆了。
十三岁的铁生,一个放羊的娃,没上一天学,不识一个字,咋就从他嘴里冒得出这样有道理有学问的话来呢?当然没人相信,但是,他说得脆生脆响的,大家都又觉得说到了心坎上,就相互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然后会心地为他鼓起了掌。
此刻,铁生就在心里无比感谢那位通江镇子上的教书先生。这掌声应该是拍给先生的,因为是先生教他说了这样的话。
就在十来天前,先生在草坑里躲了三天三夜。铁生为他送了三天的水和干粮。铁生一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知道自己亲眼目睹了先生被王四毛追赶的情形。他想,敢和王四毛作对的人应该也是和他一样受欺负的穷人。穷人救穷人还有啥说的。再说他王四毛又算什么东西,投靠了土豪廖麻子,作了人家的干儿子,成天带一帮人充当打手,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寨子里的人巴不得刮了他。
铁生说的草坑,其实是他无意中发现的一个天然洞穴,就在放羊坡地的一处山梗上。那里紧靠着山脚的岩壁,四周杂草丛生,远远看去就像石壁上长了一堆乱草一样,所以不会引人注意,也不太显眼。
十一岁那年,也就是前两年吧。廖麻子死皮赖脸的要铁生为他家当放羊倌,他爹爹若是不答应,爹爹多年的长工就会被解雇。长工不能当了,一家人还吃啥喝啥呢。铁生看出了爹爹的心事,闷着头接下了放羊的鞭子。时间在饥饿与贫寒中显得飞速而漫长,却不晓得一晃就是两年了。
铁生每天都是边放羊边割草,周边的草都割得差不多了,他就到离羊群更远的地方去寻找。一天,他远远的看到了那个山脚边长有乱草的石壁。他提了草镰,忍住疲乏,慢慢朝那边走去。当他走拢,爬上石壁往身下一看,一汪汪青草围在一个灶台锅盖大小的洞穴周边肆意生长。被掩盖的洞穴像干枯的泉眼,从洞底冒出的地气漫出洞穴在草丛中丝丝游荡。他捡块石头朝洞里扔了进去,能清楚地听到石头落底的响声。他索性用草镰把倒覆在洞口的杂草撩开,一眼就看到了几乎平整的洞底。埋下身子伸头再往里一看,洞内闪得很开,约有丈把深,可容七八个人,俨然像一个大的马棚。
这是一个什么洞呢?是古墓?还是历史上土匪曾经藏匿的地方?铁生想不了那么多。第二天,铁生去林子里砍了些树枝藤条,结结实实地绑了个藤条梯子放下洞去了。后来铁生就把这个洞穴当作了储备草料的地方。疲困了,肚子饿了,天要下雨了,他就钻进去在草窝里睡。他又用树丫麻藤编了一个草盖,恰好能将洞口盖上,平日里谁也发现不了。那之后,为了方便,铁生就把羊群放牧到了草坑周围的坡地草场上了。
铁生认命为廖麻子放羊,他想总不会为他放一辈子吧?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会为自家放羊的。那时,想宰就宰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每当铁生在放羊的时候看到远山的白云,一团一团的,像羊羔像羊群,他就忘记了饥饿,他会对着大山说,看吧,那是我家的羊群。他会在油绿的草坪上欢快地打滚,他会在山风中和他的羊群奔跑,他会在蓝天白云下呼唤和渴望那云朵般的羊群。
但这一切都是空的,年幼的铁生睡在草坑里不知偷偷地掉过多少眼泪。
一天晌午时分,铁生听到了几声狗叫,他怕有狼混进了羊群,他从草坑钻了出来。四下里瞧瞧,羊群并无惊诧,依然安静地在坡地上吃草,可是再往坎下一看,他吃了一口冷气。是王四毛带人来了。铁生慌忙用草席掩盖了草坑,并覆上了薄薄的一层土,又零乱地撒了几把干青草在上面,然后跑到下面坡地另一头的石头上故意打起盹来。
王四毛和他的几个家兵上来了。有的一上坡地草坪就四仰八叉地躺下了,嘴里说,四爷四爷,烤个羊肉开开荤啊,兄弟们唠得荒。
“放羊的人嘞,跑哪里去了。”王四毛大喊了起来。
铁生蔫缩着站了过来,还没等他说话,一个大嘴巴子就抽在了他的脸上。鼻血咸咸地流了出来,满眼星光闪闪,差点让他晕倒过去。
“不好好放羊,大白天就打瞌睡。羊被狼叼走了怎么办?嗯?”
“四爷不会的,从来没有过。”
“从来没有?今天就有!”王四毛看看兄弟伙,然后狡黠地笑了起来。
王四毛朝一个家兵噜噜嘴,那家兵就径直往羊群去了。铁生一声不吭,也不敢吭声。
一堆野火在草坪中燃了起来。几个家兵猴急着把一只羊杀掉后迅速剥开。很快丝丝肉香飘荡在了旷野的烟雾中。
不到半响时辰,一群家兵狼吞虎咽地就把一头整羊瓜分下肚。
临走时,王四毛揪着铁生的耳朵说:“知道该怎么说吗?”
铁生点头示意。王四毛让他自己说一遍。铁生说:“狼来了,把羊叼走了。”
“几只,叼走几只?”王四毛问。
“一只。”
“狼呐,是几只?”
“没看清。”
“妈的,没看清,你知道是狼啊!”王四毛拽了拽腰间的枪盒,骂骂咧咧地:“记住,是一群狼,而且带头的还是一只白狼。”
铁生双手捂在耳朵两旁,嘴里直叫“哎哟哎哟”心里却怒骂说:狗日的,你就是他妈的一条大白狼。
于是铁生为了耳朵不再痛,显得有些利索地高声答道:“对,四爷,四爷,是一群狼和一只大白狼。”
隔三差五,王四毛都要带他的人来一趟放羊坡地,每次把羊烤了吃完后对铁生说,多长长记性知道不,记住我教你说的话---是一只白狼,带了一群灰狼叼走了羊。
白狼下山了,消息不胫而走。
廖麻子管家每月要清算一次账目。他说,羊少了不少。不是怪,但也就是怪,偏偏每个月都要少两只羊,这当中会不会有蹊跷。
长工,也就是铁生的爹爹,管家说,得好好问问。他和儿子铁生是不是串通一气,半夜三更把羊宰了。
审讯,是王四毛的差事。铁生的爹爹被蒙在鼓里,一五一十地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心里却不住地为儿子担心。他想让王四毛举起来的鞭子全都落在他的身上。他被绑在高凳上,背朝天,每抽一鞭他都要斜起头来看看傍边的儿子,因为轮番的下一鞭又会抽打到儿子的身上。
铁生爹爹求饶说,四爷就打我吧,铁生他还小着嘞,扛不住的。
王四毛歪起嘴巴露出鬼笑的面神,又瞄了管家一眼,说,扛不住他才会说实话。不打放羊的娃子,管家怎么知道羊是怎么丢的。对不对,管家。
铁生闷头咬紧牙关,不敢说出是王四毛和他手下把羊烤了吃了的真相,那样的话鞭子会像雨点般地抽得更凶。坚持到最终,他的回答似乎让管家听得糊涂,而让王四毛感到十分地满意。管家少有惊异地说:
“啊,真要是传说中的白狼,那几只羊倒是小事。白狼出现可是兆头不好啊。拿近一点来说,民国二十二年,西山白狼出现,茂州叠溪山摇地动,水患无穷。再远一点说,大清光绪五年开始,四山白狼出现,青片河上下五番作乱,长达三年之久啊。”
那天,铁生和爹爹挨了不少冤枉鞭子。背脊和屁股上一道一道的血痕让他们坐立不安。回到家中,爹爹问铁生。
“铁生娃,真是白狼叼走了羊?”
“不光是白狼,还有一群灰狼。”铁生摸着肿烫的肩膀答道。
见爹爹没有了话语。铁生说,阿爹,那些狼我不怕,他们早晚会死的。
爹爹说,要是真的有白狼,我们去求求菩萨。不然会出乱子的。
其实,那些羊就是不被王四毛私下弄来烤了,廖麻子府上也不会分给家兵们开多少油荤的。一来他认为对于穷乡僻壤的地方不会有什么要紧的战事;二来他感觉几个白军常来麻烦也不过就是几块现大洋解决的问题。家兵就让干儿子四毛带着吧。只要不打仗,没有势力间的冲突和械斗,就十万分的安稳。不过,有那么多的家兵,做做样子,显显威风,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算是长久之计。廖麻子越想越心安理得。
而王四毛是经常和白军来往的,县城他去了好几趟,最近还听说了红匪正向这边突来的消息。他当然搞不懂白军讲的什么嘉陵江,剑门关,中坝等等那些防线啊,战役的东西,更不能深层次的明白什么作战计划中的空袭啊,偷渡啊,包抄包剿和炮轰的名词和术语。因为至今他还没有见过飞机和大炮长什么样子。它们的威力到底如何,对他来说就算再长出一个脑袋也无法想象。他只是简单地把打仗想成枪对枪,人对人的拼杀而已。如果是干上那样的一场打斗,他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蛮劲。
民国廿四年的春天悄然来到,二三月间的马槽一带已经是绿草茵茵,山花绽放。白什、坝底堡场镇依旧如故,虽说是小场镇小逢场,但也不乏闹热。
自从这个春天王四毛搭上了白军,并委任他为防区队长后,他手上的鸟铳就变成了盒子炮。那精制的铁东西是一名白军军官赏赐给他的,并当面让他见识了其威力。那天,白军军官把他叫到河边,随即押了一个遍体鳞伤,衣衫褴褛的人过来。绳索套在那人的脖子上,嘴巴被黑纱捂住。白军军官对王四毛提醒说:“要知道他是通南巴过来的,我们即将面对的就是这伙人。”
军官左手搭在右手的枪背上,枪口朝天,只是“哗啦”一下,来回一拉,枪就在他的右手上摆出了架势。那寒气一股股地令人窒息。只是一瞬,他侧身将手一伸,伴随“乓”的一声枪响,脖子套住的人就应声倒地了。那脑浆迸射而出,人已面目全非,一团殷红的血在地面渐渐变成了乌黑,直至渐渐凝固。
马槽一带就要打仗的消息,是王四毛带回镇子来的,但他并没有急于给干爹廖麻子讲。准确说,他是在放羊坡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时候讲给家兵们听的。他说了白军对他的吹捧和赞赏,也说了红匪东躲西藏,是不好对付的。
放羊娃铁生每次就蹲在火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可他心里诅咒道:要是红匪真的来了,让你狗日的王四毛先去见阎王。
当然,红匪到底是什么人,王四毛也没有说出个道道来。
不过,按照白军的要求,王四毛暗中已加强了对沿途山路的堵截和封锁。他带上“丘八腿子”们去放羊坡地,并私自宰杀廖麻子的羊,让众多手下随从大口吃烤羊肉开荤,从表面上来看,像是一种收买人心,拉拢兄弟的方式,而实质上就是一次次不声不响的巡山盘查行动。一旦他的贼眼发现可疑的目标,他就会像豺狗一样尾随跟踪,一路死咬不放。他更明白长官的意思:那个在县城河滩被一枪崩掉的通南巴人,还有同伙,说不准已经溜到马槽一带了。
白军说,红匪贸然不敢走大路,至关重要的是每一道关口和山隘。眼下,王四毛心中知道,红匪要想突破马槽,那唯一的通道非走放羊坡地那边的峡谷壑口不可。不然的话,除非红匪长上了翅膀。
近段时间,王四毛总带上腿子们在放羊坡地出现。铁生感到奇怪,王四毛口中的红匪到底是一路什么样的人?莫非他们也是拿枪的。有时,王四毛会命令手下朝林子里放上一阵乱枪,乒乓砰砰的枪声在山谷中回响,震得宿鸟惊飞,不时天还会下起雨来。
铁生站在一旁看,一想到他和爹爹挨过的鞭子,被搧过的耳光,被脚踹过的肚子,他心中就燃起一把怒火,眼中充满了仇恨。他甚至想跑过去,抢得一把枪,直接对准王四毛的狗脑袋开上一火,让他狗日的脑花落地。他恨自己不是胆量小,而是抢过枪来怎么放怎么开?哎呀一句话-----就是不会使用。他在心里着急。他又想,不管红匪是什么人,只要能帮他收拾掉王四毛就行。他在心里盼着红匪出现,想看看红匪对付王四毛这帮腿子的神奇魔力。
不几日,山路上几个带“丘八帽”的白军押了几个人,往镇子里赶。天已黄昏,放羊回家的铁生正好碰见,他迅速躲在了一个大石包后面。他认出了里面的其中几个:打白绑腿的那个不是树贵的爹吗,他是石匠怎么会在里面?那个缠黑头帕的不是阿崽的爹吗,他是木匠怎么也在里面?那个赤脚的男人不是东山寨赵铁匠的徒弟阿峰吗,到底犯了什么王法,他也在里面呢?
铁生悄悄跟在后头。天渐渐黑的时候,到达了镇子,此时所有街巷空无一人。一些白军横冲直撞,持枪在挨家挨户搜查,搞得鸡犬不宁。
而从山上押回的那些人被送进了廖麻子大院。不久,几支火把从廖麻子大院门口闪了出来,刚才进去的那批人又被五花大绑地押了出来。火把的方向是去了后山。零乱的枪声从后山响起,一直震荡在镇子的上空,而镇子却死一般的寂静。
之后,镇子里又传来了打锣的声音。几个声音吼叫着:
“红毛鬼来了……红毛鬼杀人了……”
“红毛鬼要吃人,共产共妻啊……”
火把一闪一闪的像幽灵一样穿梭游荡在镇子大大小小的石板路上。
眼前的情形直吓得铁生一身冷汗,双腿发软。他知道这全都是王四毛那伙戴“丘八帽”的狗东西干的。他摸黑连夜赶回了寨子。
风声越来越紧。镇子堡子村子里凡是会点手艺的人几乎都被抓了去,一一审问。而多半被崩了脑袋砍了头的全是石匠、铁匠、木匠一类的人。他们死得不明不白。王四毛说,沿途已经发现了红匪的踪迹。白军有话在先,在马槽境内决不允许再出现石刻的标语,木制的路牌和铁爪钉搭起的板桥。
白什、坝底堡场镇人烟奚落,没有了往日的气息,生意人该跑的都跑了。马槽一带的穷苦百姓纷纷躲进了山沟丛林。有人从隆藏方向带信回来,说,双方打起来了,炮声震天,厉害得很。仗快打到马槽了,该跑得跑,该躲得躲吧,总之越远越好。
铁生爹爹说,家里都分散躲躲,别管我。廖麻子没动静,我一个长工敢跑吗?他还对铁生说:
“铁生,你娘是大人,让她带着弟弟随大伙去山林躲躲。听说长红头发红眼睛的红毛鬼专吃小娃娃,你还是到你那放羊的草坑好些。羊要是丢了,廖麻子的鞭子不饶人。”
铁生说:“那羊还放吗?”
爹爹沉默半响说:“机灵点,来了就躲,没来就放。”
一弯下弦月冰冷地挂在头顶。放羊的山坡上被涂满了深一层浅一层的铅色,四处寂寞而空旷。
这夜,从坡地上突然冒出一对人影来。若隐若现中他们走走停停,随后又在原地打着转转,像是在寻找什么猎物。少时,跟跑的撵山狗“旺旺旺”的一阵狂叫,庚即带头的人发出了一声号令:快快,那边,快追!
睡在草坑里的放羊娃铁生听到了狗叫,黑暗中他侧动了一下身子,抬头听了听,好像走远了没了动静,他又胡乱抓了一把蓬草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狗日的王四毛,不得好死”铁生半眯着眼睛狠狠地骂了一句。
“哒哒……哒哒哒……”一阵枪声很是密集。不像是王四毛平日里放的乱枪,铁生一跟头从草窝里坐了起来。他爬上洞穴借着昏暗的月光朝坡地四周看。
不好,追赶的人群向他的方向来了。不一会儿,左手边方向响起了一声枪响,追赶的人群又停了下来,拐了方向朝那边追了过去。突然又在右边方向响了几枪,追赶的人又拐了方向掉头冲右边追过来。那黑暗中的人群像是在玩老鹰啄小鸡的游戏,摇头摆尾的,一会左晃晃右晃晃,几个往复下来,像散了架子样倒在了坡地中央。
“快起来给我追!”声音虽然远了一些,但铁生准确无疑地辨别出了是王四毛的声音。
铁生想,莫非红匪出现了?那枪声分明是双方互打发出来的,绝对不是王四毛单单一方打出的乱枪。铁生正想着,从坡地中央又传来一阵“哒哒哒”的枪声。这回他们人没动,就在原地,他们是朝天,朝四周的林子里打的。要收兵了,可能是为再吓唬吓唬红匪吧。枪声停了,远远地又传来王四毛的声音:
“妈的,让他们跑了,明天再说,走,回去,给我好好守住关口。”
第二天一早,铁生去山脚下的羊圈里把羊往草坡地赶,经过几个路口时,王四毛的腿子们都早早地在那里站岗放哨了。他把羊赶到了坡地四周,然后朝草坑走去。他发现洞穴草盖好像被人动过,又不敢确定,他快速掀开钻了进去。他还在藤梯中央,一双大手就从后面抱住了他。他没回头,也没喊叫,只是问:“你们是来吃小娃娃的?”从草坑里面又钻出一个人来,站在了他的前面。
那人说:“不要怕,我们是老乡,我哪是吃小娃娃的呀,我是人又不是鬼,看嘛没长獠牙的,咋个吃你嘛。告诉你,我是四川巴中的。他是安徽的,太远了,你不知道。”
身后的人转到藤梯面前,一把就接下了铁生。
铁生迟疑地问:“那你们到底是做啥子的嘛?”又抬头看看洞穴口,意思是洞口还没盖上。面对他的巴中人说:“快去,把盖子盖上。”
铁生说:“你不怕我跑吗?”
“不怕,你也不会跑的。这是你的家啊,你每天都在这睡,我都观察你几天啰。”
“我怎么没觉得?”铁生有些奇怪。
“娃娃,你小嘛,如果你都觉得了,那我们还怎么和他们干呢?”
“你说的是不是王四毛?”铁生想得到肯定的答复。
“对头,就是他们这些白腿子,乡村恶霸土豪劣绅。”
铁生内心一阵滚烫。他看看眼前的这两个人,哪是红头发红眼睛的嘛,明明是人,为什么在“丘八”嘴里就要叫“红毛鬼”呢。还给人家瞎编乱造了那么多东西。
铁生慢吞吞地说:“只要你们打王四毛,我就帮你们。”
“我们不光打王四毛,凡是欺压老百姓的人,我们都打。还要把牛马牲口,田地土地分给穷苦大众。”
铁生说,昨晚的情况我都看见了。左打一枪右打一枪,不让王四毛发现草坑,是你们两个吧。
草坑里,三个人的目光倏地碰在了一起。彼此流露出一种相互默认,相互信任的眼神。
那天起,铁生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在心里想,不多久就会有自家的牛羊了。他看到那晚的月光似乎不再冰冷,而是温暖了许多。
当晚,送走了安徽人之后,这个四川巴中人给铁生讲了很多故事,每个故事,每个战斗场面都让铁生激动地流泪。巴中人说,我以前是老家巴中通江乡下的一名教国文的职员,学生和乡亲们都称我为:先生。
“铁生,今后你也叫我先生好了。至于姓什么嘛你不知道为好。”先生说。
那三天的相处,铁生好像变成了先生的勤务员、通讯兵、联络员。铁生利用放羊的机会把王四毛布置的设防关口、路线、兵力一一记在了心中,回到草坑准确无误地告诉了先生。先生在本子上一一记录。
先生要离开的那夜,先生问铁生:
“铁生,你说说你这里到底是草坑还是陷阱?”
铁生说:“就是一个草坑嘛。怎么是陷阱呢。”
先生握住铁生的手深情地说:“铁生,你要记住,对那些豺狼来说,就是他们葬身的陷阱,可对红军战士来说,就是隐身作战的草坑阵地。”
“草坑阵地”铁生感到陌生而熟悉。他想,先生说的一定有他的道理。他就重复道:
“对!草坑阵地。”
马槽局部战斗打响的时候,先期突破峡谷壑口到达的是红军前锋小分队,带队的正是那位从草坑藤梯上抱下铁生的安徽小个子战士。小分队利用草坑,白天防控休整,黑夜深入袭击,攻破了王四毛的几道防线。待王四毛只剩残兵败将的时候,小分队又故意退出,给敌人留下空当,并使用麻痹战术,让铁生以“红匪抢羊”为诱饵,将急于立功想抓红匪的王四毛带上放羊坡地。红军战士巧妙围歼,将其打得狼狈鼠窜。
铁生早已将草坑的藤梯拆除,并在洞底布置好了一根根壮实的竹签,那和洞口一样大小的一排“竹签钉床”像张开血盆大嘴的猎兽等待王四毛的到来。
面对红军举起的枪,苟延残喘的王四毛丢枪举起了双手。红军故意把他逼向了草坑的方向,他一步步退着,随后反身逃跑,但红军并未开枪。铁生突然出现在王四毛的前面,他想去抓住铁生。铁生放羊练就的奔跑速度与韧劲少有人比。铁生时快时慢,仿佛在草丛间漫步跳跃,身子轻若浮云。王四毛拼命往前冲,快要抓住铁生了,只见铁生身子一伏一闪,瞬间又出现在王四毛的面前,两人的距离不过丈把许。
快到草坑洞穴了,铁生跳起一步爬上了石壁,又转身翻下,绕到了洞穴口。铁生佯装没有了退路,王四毛逼近洞穴。铁生故意喘气,说:
“完蛋啰!”
王四毛说:“穷崽子,过来,你晓得完蛋了就给老子过来!”
刹那间,铁生跳过了洞穴,匍匐在了地上看着王四毛,一只手悄悄拽紧了地上的绳子。王四毛扑了过来,他将将跨起步还未落地时,铁生愤怒地大喊一声:
“四毛狗,你去死吧……”
洞穴草盖嚯地拉开了,来势汹汹的王四毛来不及反应,一个跌撞扑进了陷阱的草坑。竹签钉床穿透了他的肚腹,戳穿背脊的几根竹签狰狞地落下一滴一滴乌黑的血。
冲锋号吹响的时候,正是红霞满天。从放羊坡地奔跑而下的铁生,那跃动的身影像一只英勇展翅的雏鹰融进了天边的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