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豆不明不白地失踪了。村里人说肯定在滴水洞撞着鬼了。不明不白地,刘豆的尸体又在滴水洞中发现了。人们又不说他撞着鬼了,又都哭了。
刘豆是刘银匠抱养大的。三十年前,东关寨的保基太太要刘银匠打一套婚嫁银饰,备好马请雇人去接他。两人骑马回来经过滴水洞时,刘银匠说要带上一壶滴水洞的水,用它抛光洗出的银子格外亮人。刘银匠翻身下马取水回来时手中抱回了个布团团。
雇人问是什么?刘银匠只是骂道:“哪个做缺德事的。”两人见布团里裹着个娃娃还有气,都说娃娃造孽了。便接着上马赶往了关东寨。
保基太太打发人精心照料了刘银匠捡来的娃娃,刘银匠也精心为保基太太打制了一副光亮照人的银饰。保基太太觉得刘银匠不但手艺高,心肠好,离开寨子时多给了他一些工钱。让他把捡来的娃娃好生养大。
刘银匠五十多岁了还没娶老婆,是村里无依无靠的孤老汉。全靠自己的手艺挣钱糊口过日子。
来刘银匠家打银子的人问:“捡了个儿子了。”“嗯!”“啥子名字。”刘银匠边打银子边仰起头嘿嘿地笑。说,“豆浆养大的,他叫刘豆。”
村里人爱推豆浆,刘银匠帮着哪家做手艺,就把刘豆带去哪家。“给娃娃整碗豆浆,我吃不吃都可以,娃娃要得紧!”刘银匠如实说。
村里人心疼刘豆,把刘豆照顾的巴巴适适,逗得刘豆“咯咯咯”的笑。刘银匠一高兴打起银子来劲了,钉锤叮叮当当在铁戥上几打,唱道:“打个银子不要钱,娃娃吃碗豆浆饭。”自然而然地,刘豆小的时候不管去村里哪家都能找到一口饭吃了。有人问:“刘豆,你老汉叫啥名字。”“我莫得老汉,我是刘爷爷捡来的。”刘豆说。“你长大了当不当银匠。”“不,刘爷爷说让我去城里读书。”
说也怪,吃百家饭长大的刘豆自小读书就努力,比村里其他孩子都聪明。有时村里人管教孩子说:“光晓得瞎整,有本事像刘豆一样,背几首古诗听听。”真的这么一说,孩子们又都羡慕起能背诗的刘豆来,成天不落屋的跟他在一起,吃饭都喊不回来。
有人吓唬小孩说:“刘豆是滴水洞菩萨的童子娃娃,他一会儿变鬼,一会儿变人的,你们跟他玩不得。”
附近的几个村寨有个说法,像刘豆这样紫色的半花脸,(实为紫色胎记),多半是投胎时鬼打的记号。刘银匠听后心里很是难过。想着刘豆就是因为脸上这个东西被父母抛弃了的。他一气之下,决定用攒下的钱把刘豆瞩托给城里的亲戚,让刘豆在城里专心读书。
二
自刘豆进城读书后,他就很少回村里了。只有每年放寒暑假时,刘豆才回村里来看望刘银匠。没呆上几天,刘银匠又催他返回了城里。几年来,刘豆一直在城里专心读书,直到得知刘银匠病死的消息后,他才急匆匆赶回了村里。刘老汉的丧事办的算是闹热,村里的人都去了。刘豆对村里的人大多数都认不得了。但村里的人一看他脸上巴掌大的紫色胎记就知道他是刘豆。
村里有人打听:“刘豆,听说外面花花世界,乱的很,你二天要回来不。”
“要回来,要回来,我再过两年就回来,我现在读大四了,回来后准备专门去滴水洞看看。”
“大四是哪里?”“噢不,大四是我现在在大学读的四年级。”
“噢,噢,明白了,你现在是大学生了。”
又过了两年后,从地质学院毕业的刘豆果然回来了。
一辆黑色轿车开进了村,村里人都围了过来,从车里走出了提着行李的刘豆。刘豆笔挺整洁的穿着给村里人一种惊奇。黑色轿车调过头时,又下来几个人一一与刘豆握手告别。一个头发花白的长者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对刘豆说:“课题很艰巨啊,困难可想而知,但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
刘豆回村后,天天去滴水洞。村里人见他出门时脖子上都挂着照相机,背上背个布包,手里提根木棍,脚上穿着与城里人打扮不相适宜的黄色胶鞋,就止不住打听他哪里去。听说要去滴水洞后,都嘘口气说:“娃娃,去不得,去不得!”
村里人认为滴水洞自古以来深不可测,阴森恐怖,是村里人丢死人的地方。至今还没有人一个人敢前去的。滴水洞虽有青山绿水、瀑布飞泉,但都是鬼魂出没的地方。
刘豆说:“我是专门去看看的。”当刘豆执意要去,村里有人送给他一根红色布巾:“把这个戴上,念过经,辟邪的。”“不用了,我不信这个,我是学马列的。”
自从刘豆回来后,乡邮递员也三五天来一趟了。每次都给刘豆捎来一摞信件,刘豆也把自己装好的信件交给邮递员。有次邮递员自行车铃声在刘银匠门上一响,刘豆出来顺手接过信件,拆开一看高兴地说:“谢谢了。”
“又发表了,刘老兄。”邮递员问。
“发表了,要开发了,有望了,有望了。”刘豆笑着钻进了屋。
隔天,邮递员拿来了一个小邮件木箱给刘豆钉在门上,抛给刘豆一把钥匙说:“这下方便了,有什么放在里面,钥匙你一把,我一把。”
“多少钱!”刘豆问。
“不收钱的,这是你单位给邮局打了招呼的。”
晚上,村里有闲人跑到刘银匠门上去偷偷看,想知道刘豆一天到晚到底在做啥子。刘银匠在世时,把每扇窗户都用了钢筋和木板封上,严实得不透一点光。
偷看的人不能看见里面,只听刘豆三更半夜咳嗽,说些“长声吆吆”听不懂的话。久而久之村里一传十、十传百,说刘豆疯了,半夜三更说鬼话,什么“发发发”的说一串,每天鸡叫头遍就没有声音了。
下过两场秋雨后,村里的树叶落了一地。邮递员又来了,自行车上捎了个很大的包裹。邮递员把自行车停在刘银匠的门上按了几次铃铛,见没有人来开门。又走到钉有小木箱的门上“笃笃笃”的轻轻敲了几下,半天还是没有声音。
旁边有人说,刘豆去滴水洞了,这几天都没有看见。邮递员就把包裹交给了隔壁住的人说:“麻烦一下,刘豆回来拿给他。”
没几天邮递员又来了,他打开刘银匠门上的小邮箱,里面空空的,除了塞进去的一些沙子外,还有几只虫子在里面爬。邮递员赶到村里去问村上几个晒太阳的人:“看见刘豆没有。”
晒太阳的人七嘴八舌地说:“搞不懂那龟儿成天‘疯疯颠颠’的跑哪去了,人影子都见不着噢。”“人家说滴水洞去不得,去不得,他硬是不信。”“刘豆是滴水洞的童子,他撞鬼去了。”
的确,这么一说,村里人嚷嚷开了:“倒是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刘豆了呢。”
刘豆在家的时候,村里的小孩是不敢去刘银匠门上玩的。因为刘豆小时候被说成是滴水洞菩萨的童子的传说一直在村里流传。
只要有哪家小孩一哭,唬不住,大人们就拿刘豆来吓人:“再哭,刘豆要来背人了。”小孩听了刘豆的名字就毛骨悚然,不敢哭了。这一招很灵,村里人一直都是这样“唬”小孩的。
刘豆的小邮箱被胆大的小孩往里面灌满了沙石,不知有多久了。小孩们只说:花脸鬼死了。
刘豆失踪了,不明不白的。刘豆失踪的事像一阵风一样吹过就散尽了,没有人再提了。邮递员也很少来了。村子里一时没有了新闻。
三
沉寂了半个月的村子里,又传来了滴水洞申报成功要搞旅游开发的特大新闻了。村里人喜出望外奔走相告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后辈儿孙有盼头了,有望头了。”“以后,村里人再也用不着出远门打工挣钱了,坐在家门口就能赚到来滴水洞旅游观光的人的钱了。”
很快,滴水洞列为风景区正式开发了。一辆辆装载机开进了村,轰隆隆的炮声在滴水洞的山丫口响起。村子里铺上柏油路,几座高楼也在村口耸了起来。
滴水洞景区开放剪彩那天,县上几位领导在讲话中多次提到刘光斗的名字。说什么地质科研院的刘光斗同志,为滴水洞景区的开发做出了贡献,作出了牺牲。还说刘光斗同志至今下落不明等等。这话一出,村里人在猜测,在议论:“科研院的刘光斗是不是刘银匠的那个‘疯子’刘豆哦。”
人们纷纷涌进景区管理处看热闹。管理处门口的大型宣传栏上贴满了滴水洞的自然风光照片,那摄影的技术可谓是有档次的。人们看后纷纷称奇,“嘿嘿,啧啧!”“没有想到我们村还这么漂亮!”
在宣传栏的上方贴有一张刘豆的照片。那上面分明可见刘豆左半边脸上紫色的巴掌般大的花痕,看上去还在日光中闪闪发亮。村里人认出了是刘豆,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科研院的刘光斗就是刘银匠的儿子刘豆啊!”
一时间,村里人,有唉声叹息流泪的。有竖起大拇指赞叹的:“刘豆真了不起。”“刘豆好伟大,名字都还要用框框匡起。”
一批批游人在宣传栏前久久注目,纷纷拿出相机和笔,拍个不停,写个不停。
从滴水洞传来消息,刘豆的尸体又不明不白地发现了,村里人知道后大都赶去了。据说是一位游客在攀爬吊着的石钟乳拍照时,脚下一滑摔下来,落在洞内暗河河坎上的石钟乳粉末上,幸好是软的,只是摔骨折了腿。人们在救他时,在黑暗处发现了一具尸体。
几个青壮年村民痳起胆子打起点火用的松明子,下到滴水洞中用白布包裹了刘豆的尸体。
“奇怪,咋尸体还没有完全腐烂!”
“认准没有。”
“肯定是他,旁边的相机壳壳都还在。”
抬出洞来,有村民拉开了盖在刘豆脸上的白布。刘豆脸上那块紫色的印痕模糊的不能分辨了,只有脚上穿的那双黄色胶鞋还在。埋葬刘豆的时候,有人想起了好久以前的包裹。
“去拿来吧,反正是他的,让他一起带走。”有人说。
包裹拿来了,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衣物,再抖一抖,抖出一个信封。
“拆开!”有人说。“当着大家的面念一念。”
信纸上写着这么几行字:“刘光斗同志,关于《滴水洞旅游资源开发和利用》的论文与《滴水洞奇特岩溶景观可行性数据分析报告》和诸多景区胶片收到。非常感谢!你村旅游开发项目我们正加紧申报。随信捎来几件秋衣和户外考察用的照明器材与防护设备,以作御寒和科考之需。”落款是“xxx地质科研院。
念着念着,就有人哭了。“哇!”的一声,周围的人都跟着哭了。那哭声像滴水洞中的山泉水冲泻而下时发出的阵阵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