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成城
案子不大,却出了村,成了远村近邻茶余饭后田边地头议论的话题。
究竟是个什么案子,在张家地头有人说,鸡吃了菜,算是糟蹋了人家。在李家院子里有人说,鸡吃了菜,不赔,双方闹起来,还动手打了人。
于是案子的关键就不是鸡吃了菜的问题,而是动手动脚打人的事了。这还没完,因了一个鸡钻过篱笆笼子,到了隔壁的菜园,扑腾了绿油油的菜地,晃眼间,地里就留下了五六个土窝,那水嫩的菜叶子就耷拉起来,像折了腰杆一样,没有了原来的生气。损失很大,肯定卖不出好价钱了。村里人说,这哪是鸡吃菜的那杆子事儿,这是冤家路窄,旧仇新报,要他赔回来。
这些年,凤凰村讲究绿色发展。留在家里的妇人,全靠自留地种的一点点绿色蔬菜,在逢场赶集的时候卖,家里的油盐酱醋所有的零花钱就依靠这一亩三分地。
案子从最先的经济损失50元扩大到100元,再到打人医疗费400元到1000元……事情像风一样从东家嘴里跑到西家嘴里就完全变了。有人说,起码得赔上万元。
凤凰村,名字好听,不大不小,但没有名气,总共四百来号人。除去每年都有婚丧嫁娶离开村子和进入村子的人之外,暂时离开村子的人就是外出打工和考学读书的了。所以平常村里就是那些闲着在庭院前后种点小菜瓜果的老人。
既然是老人,能打个啥?就是动起手来,也就是你拉着我,我拉着你的架起式来对骂而已,况且还都是掉了牙白了头的两个老妇人。
“不对,两个人都在地上滚,像棉花球一样裹住了一团。”有人说。
“那可凶了,肯定伤着了人,不然咋到医院去了。”
的确,李大花最先拽着王胖子的衣角在她身旁绕了一圈,然后就主动睡在了地上,王胖子身体太重,腿一软,顺势也趴了下去,整个肚皮压在了李大花的脸上,这一下去,让李大花足足有10秒钟无法喘气。王胖子双手撑着地,尽量让肚皮抬起来。李大花开始嗷叫,王胖子侧了身平躺在了一旁。两人都松了手,不再缠了,就一起平睡在地上绵着,你一言我一句的对骂,可骂的语言并不难听。
李大花说:“王胖子,鸡啄了菜,给我赔起,非赔不可。”
“赔多少?”
“50。”
“不说了,老娘陪你100。”王胖子干脆说了一句,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李大花坐起身来伸出了手:“好嘛。胖子拉我一把。”
两个老女人像演了一场对角戏一样,各自拍了身上粘连的菜叶,站在菜园子中央愣了起来。还是王胖子开了口,气喘吁吁地说:“等着,老娘拿钱去。”
事情到这,算是双方自愿和解。从现场来看,两人也是并无伤害。何况也没有旁人看见。简单的事情就怕加油添醋,就怕越想越复杂。
一条弯弯的石板小街从村中穿行而过,不宽也不窄,村庄的房子也就弯弯拐拐的依势分开建在石板路的两旁。
王胖子绕过最后几米石板小路来到村庄的村民茶坊,叫了正在打牌的老伴要了100块钱,简单说了几句就匆匆走了。麻将桌上的王老汉说:“不行,不能赔,打人还要赔吗?”桌子上的人说:“王老汉,咋个了,哪个打人了。”王老汉气冲冲地说:“老寡妇,李大花!”
王胖子走在石板小路上,突然觉得一股气窜到了腰上,后来又从背脊冲了上去,她顿时倦了下去。
李大花早已走出了菜园,自家坐在门口张望。眼前那条石板小路上弯弯曲曲,不见王胖子的身影。她心想,我在地里等了你王胖子半天不来,是反悔,不想赔了,还是没找到钱呢?吃夜饭的时候,她听儿媳妇说:“上场口的王大妈今天被人打了,到医院去了。”
“好久去的?”李大花问。
“不晓得。”儿媳回答。
李大花把碗一搁:“老娘都没说啥子,她还耍开赖了。”
儿媳听李大花数落了半天,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她从李大花的表述中判断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大碍,于是说:“妈妈,都是鸡皮蒜毛的事情,既然发生了,我明天去看看,安慰一下,要得不。”
“啥子,你还去安慰她。她100元钱赔来再说。”
“鸡吃个菜没得好大影响的,下几场毛毛雨菜就长好了。”
“事情像你说得那样轻巧,那就好了。我都没张扬,她就打算赖人了。”
三天后,王老汉跑到了村委会找了村主任。主任说:“王老汉,我们先了解一下情况,马上组织协调。”
“药费都花了400多元了,我垫不起哟,主任你看到办。”
十天半月后,王大妈花去了1000多元。王老汉憋不住了骂,你王胖子要气死我,娃娃些打工回来肯定要骂死我,就是有医保,这个钱也应该是老寡妇出嘛,咋个说是你自己有喘病呢?就是有病吗也是她李大花惹出来的嘛。
“你给我老实说,她是咋个把你按在菜园子地头的?然后咋个打,打......”王老汉在追问老婆也是在教老婆怎么说。
“她没有按我,我反而把她压得闭气了。”
“那她莫得事?”
“莫得事。”
“那就请你给她赔100块钱。”
“钱还没给,哪天好了,我去给她。”
“不得行,就是赔,也要抵100,她还要倒赔医药费900多。”
王大妈躺在椅子上看王老汉在眼前打转转。说,你转个球啊,这是老娘的事。平白无故你去喊人家咋个赔。
王老汉气急了,说,老子要找派出所。你龟儿子死胖子,老子为你好,你还替人家想。你说那些药费是咋个产生的呢?
事情一步步被扩散,是王老汉在茶坊的麻将桌上嚷嚷开来的。村庄就一条弯弯的石板路,从村头走来也就一杆烟不到的功夫,上场口快到的时候,几块大石板铺起的路面一侧就是一家村民开的茶坊。这唯一的茶坊是村里新闻的聚点,像是收音机录音机,也像是广播站,丁点的事情,会被无限放大,传到更为偏远的山寨。
每次打麻将,王老汉时不时要说,大家评个理嘛,这么久了村委会也不理,看来只有找派出所了。有人见缝插针说,找得了,这么大的事情,已经不是小事了,是一桩案子,是故意伤害。又有人说,派出所要是不管,就找法院,起诉,赔它个万把块钱哦。
王老汉其实是想让大家帮他出出点子,试探大家对事情的态度。“说个道道出来嘛。”王老汉边摸麻将边问。
“你是木头脑壳嗦。你想,把人打伤了,要不要医?你王胖子那么胖,血压高,又气喘,这些并发症都是她和李大花抓扯引起的嘛,在法律上讲,都是有因果的,往后要医,这些花钱哟。”
王老汉天天把茶坊接收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意见”,像念经一样在王大妈耳边说。王大妈好像开窍了:“死老汉,你说的不是莫得道理,万一我其它病发了,一走了之咋个办?你还不说,我那天趴下去的时候就像石头一样,‘咯噔’一下落了下去。我想是闪腰了,不然咋个有股气在窜呢。这股气不消,我是不会好的。”
王老汉有种点石成金的感觉,说,对了就要告她,要她老寡妇赔个够。王大妈慢闪闪地说,赔,赔就赔个理算了。王老汉说,你这婆娘又糊涂了。
王老汉找到派出所反映了情况。民警问他,怎么不及时报案。“村主任不让报案,说这些小事最好不出村。”
民警在村中开展取证调查的时候,王大妈真得犯了糊涂。
民警问,她是怎么打你的?
我倒地了,她用脚踩,踩了我的背,踩了我的腰杆。王大妈如是说。
笔录念给她听后,她直是点头。并按上了红红的手印。民警走后,在一旁的王老汉说,今天你没有糊涂嘛,这下告定她了。
儿媳赶集回来,走进门的时候,看见李大花坐在堂前苦笑。儿媳问,妈妈你笑啥子,好像你在傻笑。李大花说,我就是在傻笑,我看她要整出个什么板眼来。媳妇啊,幸好我没叫你去看那个王胖子,不然我们就更亏理了。
派出所调阅了案卷材料和王大妈的病例后,把电话打到了村主任的手上。村主任在电话里说,民警同志,我说是小事嘛。放心,放心,我们一定处理好,小事不出村嘛!
之前,村主任想到了本村出去当了一辈子老治安的张所长。张所长退休回来住在邻村的女婿家。凤凰村与他家只隔一条河沟。村主任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到张所长家来,向他老人家老治安请教。
事情传到张所长耳朵里的时候,张所长对村主任说,事情不大,村委会尽量搁平。村委会主持了两次协调,王老汉都不答应,说这是案子,不是村委会能够调解得了的,不解决好,连派出所一起告。李大花说,本身就是球鸡鸡大点事,王老汉说天那么大,想赖人,我更不同意。
那天,村委会主持双方第三次协调的时候是作了充分准备的。村委会调解室内,主任和张所长早早坐起等候双方了。
王老汉扶起老婆先进来了,尔后李大花和媳妇也赶到了。
调解不知不觉开始了。张所长说“你们吃早饭没有?”双方都说,吃了吃了。
“都是老熟人,再说我也是这个村走出去的,为你们两家的事,我出面,不介意吧。那我们就随便讲,轻松点,不要那么客气。”张所长又说“主任再拿一个烟缸过来。”顺手从包里摸出了一包烟,给王老汉递了过去。这烟是村里人很少见到的,就是要买也要镇上才有,小小的凤凰村的小卖部,也就是村茶坊是不卖这些烟的。王老汉恭敬接过烟,说,老所长,我烟瘾大,抽这个习惯了。他摸出了自己包里的一包烟,又说,你那个一包,恐怕要当我的五包了。
“那我就送你一包,接着。”张所长丢了一包给王老汉。王老汉接过烟看看,嘿嘿一笑:“宽窄,宽窄,城里人抽得多,档次有点高的,那老所长,我就留到给客人发了。”
张所长讲,是啊“宽窄”就像我们村的石板小路一样,走起来弯弯曲曲,又宽又窄,如果遇到过去的骡马牲口,不晓得让,不晓得退,硬要去挤,不是受伤就是堵起。我们大家的心里头也有“宽窄”比如有的人心胸宽点,肚量大点,一些事情就好办了。有的人心胸窄了,那事情就难办了。
王老汉听出了话外之音,心里想:这老张不就是当了一辈子的“和和嗨”“泥水匠”“两面光生嘛”看他咋个掺和。
张所长娓娓道来。又讲,他一辈子对村庄的石板小路很有感情。他说,我想我们每天走在石板小路上,虽然弯弯曲曲,但是心里敞亮,也不觉得这路是弯的,反而觉得这路是直的,只要走出去了,就会直登山顶。私心重了,这心胸就窄了,所以说“宽窄,宽窄,看你怎么想了。”张所长并不直入主题,他是在“攻心、谈心”啊。
李大花理解了,就说:“老所长,我的菜不要她赔了,她要我赔,我就赔嘛。”
“不行,宽是宽,窄是窄,该赔就赔嘛。”张所长绝不含糊地说。
“就是,我们伤得这么重,老所长说得对,必须赔。”王老汉插言说。
张所长看了看大家,又把烟给大家散起。又玩笑似地说,今天我到村里,你们哪家请我吃中午呢,如果都要请,我看我就中午走一家,下午走一家,好吧。抽了一口烟,又说,我晓得有人要说我一辈子“和稀泥”泥水匠嘛,两面光生。有时间情理大于法理,有时间法理大于情理。我这一辈子在“宽窄”之间游走,农村治安工作需要拿捏,最根本的是事实和依据,最重要的是良心啊。这样的“和稀泥”我算是当了一辈子啊。他转过头问:“老王啊,你说是不是呢?二十年前,你们两家的事我不就已经当过一次‘和稀泥’嘛。”
王老汉脑际闪过二十年前的画面:当年他和李大花的男人在深山伐木,两人一起砍一根木头,他让李大花男人跑反了方向,倒下的木头砸死了李大花的男人。要说责任,直接是自己啊,那叫指挥失误,如今心里都还失悔。多亏了老所长的细心工作,良心调解啊。他不自觉的撤开了那包“宽窄”递给了老所长:“老所长,抽杆抽杆,好说好说,宽窄两让,宽窄两让。”
“这就对了嘛!息事宁人,宽窄两让!”张所长说“大家一起吃饭,村委会专门弄的,不客气不客气。”
案子又从1000元的赔赏到了400元,最后又回到了50、100元的互谅互让。干脆都不赔了,看着村委会墙上的“和为贵”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王老汉走在石板路上,抽着老所长给他的“宽窄”香烟,脚杆轻快,这有宽有窄的石板路,让他平生感到是如此的踏实和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