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路
爷爷去世已经十一年了,我时常想起他在杏树沿的沿口照着我走路。
那年夏天的暑假,我又可以回老家了,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家从我六岁起就搬离了桑塌村,为了方便我上学,父母决定搬到二十多里外的高川村三姨家居住,那是另一个县的地盘。家虽然搬了,可我的心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桑塌。因为那里有我的伯父伯母,有我的堂兄堂弟,还有我的爷爷和我快乐的时光。
这天父亲开着三轮车载着我,到青阳岔镇上买了一条烟一袋面回老家去看爷爷。此时的爷爷已经年过七旬,丧失了基本的劳动力,生活上靠伯父几家接济。三轮只能开到沟底,父亲没有上去,派我上去叫三妈赶驴下来驮面。走到背路向三妈喊完话后,我直奔爷爷家去了。
爷爷见到我很开心,但这开心并不是显到脸上的笑容,而是让我带着堂弟一起去山脚下的河里驮水。从来没干过这种活的我显出一脸疑惑的神情,久久未动。备好驴的堂弟看出我不愿意去后则对爷爷说:他不去。爷爷看了我一眼,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赶忙半生气的说:去呢,靖靖去呢。这句话一下把我推动了,让我无法犹豫,我转身就走,堂弟在后面赶驴跟着。路上我心里暗暗佩服爷爷的智慧,在我不决时竟用一句带有肯定和鼓励的话竟让我没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去驮水。我猜这是爷爷当了很多年的生产队长得来的功夫。
回来后爷爷舀了刚驮的水,倒在一个脏乎乎的铁锅里。水开后下了四个鸡蛋,蛋清泛起白沫后,又拌了些面疙瘩进去。起初以为爷爷在做自己的下午饭,又一想不对,节俭的爷爷怎么可能这么的奢侈,绝不会一顿吃掉四个鸡蛋。我一直坐在小板凳上死死的盯着不停搅动的锅,只见那锅像没洗过似的。心里默默的祈祷着,千万别是给我做的饭,我看着实在是吃不下去。越怕啥越来啥,煮好后爷爷硬是给我端来了。我捧着油腻的碗,楞着神迟迟不肯动筷子,觉得那筷子也不卫生似得。爷爷看穿了我的心思说到:不想吃把疙瘩剩下,只把鸡蛋吃了。得到爷爷的准许我瞬间觉得如释重负,堂弟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我吃,自己则在吞咽着口水。我挑了一个鸡蛋给他,他用挖过煤似的手直接塞进了嘴里。剩下了半碗面疙瘩,我不安的放下碗,斜视着爷爷倒进了喂狗盆里后,悄悄的溜出了院子,走向了二爸家。
欢乐的时光暂停了,我得回去上学了,可我的玩瘾还没过足,一个月的暑假经不起我和堂兄弟的玩。早晨从二爸家出发,往山上走,路过爷爷的土窑洞时,看见他穿着洗的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早已在路边等候了。我走到爷爷跟前没有说话,看了好一会他的脸;他长着长的吓人的眉毛;酱油色的脸上刻着白色条形褶皱;眼珠灰暗目光却很坚定;鼻翼高垄,牙齿呈烤烟色;身材瘦小但整个人依旧显得很精神。他的身上一直有股风吹不走的旱烟味,闻到烟味的我,心里十分不舍与他分离。爷爷奏着眉头终于开口了:你爸不争气,在外面胡懂呢,哎,听说输了几千元,把你们的生活也弄坏了。我心里很是不解爷爷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说话中他便解开领口,手伸进胸前衣服里掏出了一个布包裹,一层一层的拆开,从里面取出一张软绵绵的钱递给我。十块钱在当时对我来说是很大的面额了,我颤颤巍巍的接过来紧紧握在手里,震惊的看着他。爷爷取下头上的帽子,整理了一下里面垫的塑料纸并说:拿着好好念书,咱这一大家…就靠你出息了。我听后既高兴又心虚的不敢直视他,眼框里的泪已经开始打起了转转。我应了一声,轻轻的扭头迈开了步,生怕泪珠颠下来。
怀着不知所措的心情向前迈着步子,走了一会忍不住回头一看,爷爷站在那里照路,他似乎不放心我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站在那里给我壮胆。不一会扭头再看,爷爷也向前走着,只是与我保持较远的距离,心里踏实多了。走了大约二里地后感觉到山间的孤寂,头发有点发紧,猛然回头一看,只见爷爷仍追着我的脚步仍在往前走,我看见他眼都不眨地一边走一边注视着我,走了那么远了还在照路。我心里一酸,眼角的泪已不由控制了,顺着脸颊往下流,落到厚厚的黄土上打起一个个泥疙瘩。我加快了步伐,小跑了起来,这样心里才能好受些。
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转了一个大大的弯,来到了另一个县的地界,一座名叫高梁的山。每次离开都会在这回望了一眼故乡,因过了这座山就再看不见它了。在我仔细的端详中,发现沿口细细的白线上有一个小黑点,竟然还是爷爷的身影。他像一棵杨树一样纹丝不动的栽在那里,还在给我照路,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视线外为止。爷爷对我的不舍和期盼,让我莫名的感动和心酸,眼泪嗖嗖的往下落。我忍不住拉长了声音在山涧喊着:爷爷…爷爷,我不害怕,你回去吧。细细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可爷爷还是定在那里不动,那个黑点静静的照着我。我飞快的跑了起来,想逃离了爷爷的视线。转过山又折回来望了一眼,那个黑点已经看不清了,消失在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原上了。
爷爷走后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说明泉下有知的爷爷仍惦记着我。在我余下的人生中,我总觉得爷爷时常会站在故乡的沿口照着我前行的背影。想起此景,我的眼框又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