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烟火还未散尽,上元节的灯火就氤氲在街头,大红灯笼恣意地摇曳在十五的门廊,一轮冰壶从朦朦云雾中钻出,爬上了十五的梢头,听说今年元宵节的月亮是超级月亮,距离地球为全年最近,依然是十五的月亮十五圆。但,不管今年的月亮如何圆润,如何饱满,如何明亮,在我眼中它都是残缺的、忧伤的,都是带泪的月华,因为那缕清冷的白月光,牵起了我对去年元夕之夜酸楚的回忆,缱绻着对天堂父亲的绵绵思念。
我将终生难忘去年的元宵节, 因为83岁的父亲患病肺癌于大年初七住进了医院,由于发现时疾病已到了晚期,医生说父亲的生命只能按月计算了。元宵节的那天早晨,我在医院的餐厅给父亲买了份汤圆,他很想吃一个这象征着团团圆圆的汤圆,但怕胃肠不消化,就又放下了筷子。下午,斜阳寂寞地洒在病房的白色床单上,我建议父亲去一楼散会步,父亲同意了。那时父亲胸闷严重,已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轮椅中。医院住院处的一楼有个阳光大厅,里面种植着许多南方的绿色植物,那里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的春天。我用轮椅推着父亲,缓缓地沿着四周的葱绿散步。阳光大厅暖意融融,粗壮的高山榕树抵达到三楼的窗棂上,碧绿肥硕的大叶青,紧紧依偎在榕树的怀里,还有婀娜无语的散尾葵,淡然地迎接着走过它身边的生命过客。我把父亲推到散尾葵旁,给它拍了几张照片,望着这片生机勃勃的郁绿,看着日渐消瘦的父亲,想到它生命之鈡已进入了倒计时,我的心又隐隐的作痛起来,泪水悄悄地滑落下来。我从没有此时觉得自己这么无能为力,这么无处求助,因为,我无法挽留父亲的生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踏入死亡的深渊。也从没有此时觉得我们的医学还不很发达,面对Ca这个病魔,救死扶伤的医生也束手无策,他们只能尽力而无法完美。大厅中间有个小喷泉,涓涓细流不断地循环往复地流淌,我推着父亲围着喷泉一圈圈地转着,我多希望让父亲的生命,像这喷泉中的水花一样,不断流淌,永不停息。
晚上,十五的夜,灯火阑珊,我独自推着父亲来到病区走廊尽头的窗口,那里可以看见万家灯火,那里可以看见此起彼伏的烟花,那里可以闻到节日的气息,那里可以望见天空中的明月。窗外,节日气氛,热烈而繁华,窗内,灯光幽暗,寂静无声,我陪父亲默默地望着外面的一派祥和,内心悲凉和无奈,负疚之感涌上心头,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没有陪父亲像今天这样看烟花,赏月亮,听爆竹,我总是以忙碌为借口,忽视了父母,蹉跎了与父亲相守的岁月。当一束烟花再次绽放在夜空时,我装作非常兴奋地对父亲说:“爸爸,你看,这礼花多漂亮,但还没有那年我们在北京,残奥会闭幕时看的漂亮吧。”我故意把话题引到了北京看烟花,是想让父亲的心情愉悦一些。其实,那年我和妹妹陪父母去北京,住在天安门附近的宾馆,适逢残奥会闭幕,天安门广场燃放焰火,我和妹妹看到升腾的烟花,就着急地问父母是否下楼去广场附近看焰火,父母怕行动不便,影响我们,都表示累了不下楼了,等我和妹妹看完焰火回来后,父母兴奋地告诉我俩,他们在宾馆的阳台上也看到了焰火。果然,听到我的话,父亲高兴了,他说那年看的烟花最美,比今天的场面要大。他还记得,那次旅游本想接着去北戴河了,因我家里突然有事,没有去上海边。
父亲的话让我惭愧,我一直许诺要陪父母去江南、去看海,不是因为工作和身体的原因,就是因为母亲骨性关节炎严重,行走困难,为此,一直没有兑现对父母许下的诺言。我的心由内疚转为悔恨,以往,总觉得喜爱运动,打了一辈子太极的父亲,能永远健康、长寿,就在这个夏天,他还经常登上梯子,修剪我花园里的葡萄、瓜果,以致小区前院的邻居,一对居住在杭州,夏季来避暑的夫妇,因不知道他的姓,就称他为“登梯子的老人”,因久,就打听那个“登梯子的老人”怎么看不见了,知道他患了重病,本不太熟识,竟送来了西湖的龙井茶叶。我爱人也经常说:“你爸爸能活100岁”,不料,世事无常,生命之脆弱,我怎么也想到父亲会这么快就要离开我们,留下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烟花依旧灿烂,鞭炮仍旧在噼啪,可月亮好像蒙上了几缕忧伤的轻絮,我悄拭掉眼角的泪水,对父亲说:“这回住院,你好好治病,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和我妈去旅游。”父亲高兴地答应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接着,他又担心地说:“咱们要是去旅游了,谁照顾霓霓呀,能带着它吗?”霓霓是我女儿同事送她的一条小狗,一直由父亲照顾长大,父亲很爱它,最后一次父亲病重住院时,曾流着泪对我们说:“我想霓霓了,它是个小生命,你们以后不要打它,也不要把它送人。”懂事的霓霓也很想父亲,带它到医院看父亲时,一进病房,就跳到父亲的床上,在他身边依偎、撒欢,父亲去世那几天,平时蹦跳的霓霓安静了许多,喂它食物也不爱吃,默默地趴在沙发上望着窗外,让人看了愈加难过。父亲一直想去江南转转,尽管身患重病,他也没放弃希望,渴望这次治好病,能出去走走,了却心愿。我尽管知道父亲的身体状况,已无法出行旅游了,却安慰他说:“咱们开车去旅游,就可以带着霓霓了”,父亲听后,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抹笑容,像钢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让我抽搐、让我疼痛、让我感伤,我无语地推起父亲,在病区里来回地走着,最后停在护士站旁,父亲把目光投在护士站悬挂的那串彩灯上,欲言又止,我知道父亲一直重视节日气氛,每年春节前他都准备好灯笼、彩灯,让我们挂上,有时我们嫌挂彩灯麻烦,不愿意挂,他就自己动手,不能挂在高处,就把彩灯挂在鱼缸上,让星星般的光亮做了鱼儿的暖床。我对父亲说:“今天咱家院子里挂的那几个灯笼一定也很亮,那还是你坚持要挂的,等你出院回去又能在灯笼下溜霓霓了。” 父亲点了点头,其实,那次父亲出院回去,也只是在窗户边望望灯笼,再也没能领小狗霓霓在灯笼和月光下散步了。
今天,又到了元宵节,尽管月圆,可人不圆了,父亲已于萧瑟的秋中走了,带着对生的渴盼,带着对母亲的牵挂,带着对亲人的眷念,不愿、不甘、不舍地走了。菊花香殒了,雪花飘来了,可开在瘦菊之中的那朵思念之花却从未凋零,那枚被划痛的秋日落叶,经常在我梦中飘荡,没有归途。那轮悬挂在天边的玉盘,折射的月华束束都带着泪光,点着忧思。
点一盏心灯给父亲,温暖他孤独的魂魄,燃一段心香给父亲,寄托我永不绵绝的思念。“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相信父亲今夜也会在天涯与我共享这轮明月,也会托清风捎来对亲人彼此的思念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