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想去就这样开始故事吧。这是心理医生徐怡馨说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仿佛是治疗她父亲的最佳药物。
我一直不明白父母怎么结合的?父亲一直不肯说,支支吾吾。我成天琢磨这个问题,以致我的男朋友问起我都说不出来。直到我快结婚的时候,拄着拐杖的父亲终于讲述了他的故事。这不仅打开了我多年的心结,更是打开了他多年的心结。
那件事过去很多年了,那些曾经知道他故事的人或已退休,或已老去。他再也无须顾忌那个曾经发生的事情。他只是想静静地讲述他的故事。
(一)
我20岁出头的时候,到了婚娶的年龄,父亲特别着急我的婚事,到处托人找对象,结果都是难以抉择。虽然我长得一表人才,人也老实勤快,脑子也不笨,可是书读得少,没有正当职业有没有家产。
从我记事时起,我和父亲就住在我爷爷留下的一套两米高的房子里,大约三四十个平方,前半部分是小卖部,正对着马路。后半部分是卧室和厨房,门前除了一个臭水沟,就剩下一颗一人高的大石榴树。
平时,我帮父亲在学校旁小卖部运运货,算算账,所有的赚头只能说维持基本的生计,饿不死。要说娶女人,生孩子,那我可没有能力养活。再说,即使娶回女人也没地方住。
六月的一天清晨,后门前的那颗石榴树,已经好多年不开花了,忽然一夜绽开了好几个花蕾,血红如女人的唇,我正惊喜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
父亲骑自行车上街买菜回来,神情飞扬,他一进屋就把我拉到一边说,娶校长的女儿可以让我一举两得,不仅可以娶到女人续添香火,还有一份正式的工作。
从小我就不知母亲长什么模样,只听别人说我娘在我一岁的时候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父亲一手把我拉扯大,对我没少发脾气,我从没有违背过他。
今天他说出这样的话,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亏得他是我父亲,能想得出这个馊主意。
我忍受不了,终于反抗了:“爸,你怎么让我娶她,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一无是处。好歹我是你亲生儿子,妈不好,你也不能把这口气出在我身上。”
父亲一提到我母亲,脸上隐藏的青筋像是弹簧一样噌噌现出蚯蚓形状了,整张脸顿时变成一张长满疙瘩的土豆,大声说道:“我要真是在你身上出她的气,你还好好活到今天,你有本事你自己娶媳妇,老子不管你。”
我看见父亲恼火的样子,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于是不说话,乖乖躲在一边点货。
这屋里没人说话,老头子也觉得自己不对,当年自己不也是硬要找一个漂亮的女人吗?看脸,这是年轻人的本能,不能怪孩子,于是拉着我的手坐到桌边说:“儿啊,你好好想想,她丑是丑,可是她是校长的女儿,你娶了她,你就是校长的女婿。就怕人家还不愿意,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那我干什么不行,非要在学校里混,我出去闯,我也要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女人,至少和我相配。我不稀罕校长的女儿。”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出去闯,你去啊,哪个姑娘跟你这个要学历没学历,要本事没本事的穷小子。哪天我和校长说说,他们同意的话,这事就按他们办。这校园里就你们俩年龄也般配。”父亲先骂后劝。
校长的女儿比我大一岁,还是没有说对象。原因就是她太矮太丑,还想挑一个好人家。
我毫不示弱,反驳道:“现在外面都是自由恋爱了,你还以为是以前啊,我有喜欢的人。”
小丽是我的初中同学,在我印象中永远穿着粉红色的衣服,扎着两只朝天的羊角辫,红红的脸蛋永远透着甜甜的笑容。我一闭上眼,满脑子里都是她的身影。上个月在街上我还看见过小丽,小丽挽着她母亲的胳膊冲我笑。以前我一直不敢说,但是现在一定要和父亲说这件事,非说不可。
父亲瞪了我一眼,然后去厨房做饭了。我把初中的毕业照拿出来,仔细看了看。对了,全班没几个女孩,小丽最美,尤其她那豁了的牙,笑起来很可爱。再想想父亲要我娶的是一个不到自己腰高的女孩,头发稀疏得像年已古稀的老人,还不时地把流出鼻孔的鼻涕吸回去。
我心理发出歇斯底里的反抗:不行,不行,我宁愿不娶也不要她。我要去找小丽。
晚上,我坐在厨房里默默地吃饭,下巴像是漏斗,饭粒总是往下掉,父亲看了看我,没说什么,也没继续追问我的想法。吃完饭后,父亲点货,我算账,然后各自睡觉,一人一张床,并排的。
(二)
夜晚的月光,悄悄地爬进屋里,照在我的床边,我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父亲知道今晚我肯定睡不着,也许明天我会想明白他的话。
他一开始还不时地叹气,后来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里,我起床去外面墙角边小便后,又回到床上,月光泻在我的脸上,明亮又恍惚,听见旁边父亲鼾声阵阵,我蹑手蹑脚地从没有窗棂的窗户爬了出去,大概走了很远,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远处有鸡叫,偶尔也传来几声狗叫。我一口气朝小丽家跑去,在离小丽家还有一条田埂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远远地注视着她的家门口。不一会,小丽穿着一身碎花裙,右手拎着一篮子衣服,左手拿着棒槌,后面还跟着小弟弟。她母亲在院子门口一边唤她弟弟回去,一边又招呼小丽看好弟弟,不给玩水,自己就进屋去了。小丽用棒槌牵着弟弟朝河边走去。
我用双手扮成喇叭状小声喊了喊。小丽吓了一跳,四周张望,她的弟弟机灵得很,提醒道:“姐,在那呢。”我连忙几个箭步就窜到小丽的身边。
“你怎么在这?你蹲下来,别给我妈看见了。”
“我急着找你啊,小丽,我爸要我娶校长的女儿。”
小丽没听我说完,就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了,说:“那你娶她呗。”
我一下子急了,说:“你也取笑我······”
小丽的脸刷的红了,她告诉我,她结婚的日子都定下了,下个月初六。男人是初中班上的飞毛腿。
我一下子脸都白了,我的世界天崩地坍。
“喂喂,你快走吧,免得人家说闲话。我已经订婚了。”她着急地说,然后急匆匆地走远了。
我才缓过神来,说:“小丽,你等着我!”
可是等到我第二次跑向小丽家门口时,小丽家已经坐满了来吃喜酒的客人,在一声声炮竹声中,一个男人背着小丽跨出了门槛,然后和飞毛腿一起并排走着,小丽脑后拖着一根粗粗的麻花辫,穿着鲜红的衣服,红红的布鞋,伴娘为她撑着伞,母亲哭得厉害,父亲在一旁默默看着远去的迎亲队伍。
雨洋洋洒洒,应该说这样的天气有点令人恼的。那些男人,脸上都抹了红,挑着稻箩,上面贴着大大红红的双喜,都喜气洋洋,像是自己结婚娶女人似的。
我一下子顾不上湿漉漉的草地瘫坐在田埂上,看着她们在蒙蒙细雨中渐走渐远。
当我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父亲在屋里抽烟,他知道我今天又出去了,但我他看见在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又觉得他的计划快要成功了。
(三)
一连几个月,我闷闷不乐,有时我跑出去,在附近的山林里闲逛,一逛就是半天,坐在石头上发呆或者对着天空大喊,可是没有任何回应。每次回来,父亲也不说一句话,像往常一样做饭吃饭。
有时吃过饭,我就搬个椅子坐在石榴树旁,静静地坐着,无聊地拍打着树枝,仿佛有发泄不完的郁闷。渐渐地,树枝上的叶子都掉光了,仿佛它也无依无靠了。
又过了段时间,大概是快过年的时候,一连几天父亲一到晚上就告诉我他出去一会。
有一天父亲晚上回来是满脸喜悦说:“儿子,事情成了!下个月就办了。这下子你全有了。”他还告诉我,校长答应分了一套两室的房子给我们住。
我心乱如麻,没有吱声,父亲看见我不高兴就说:“我年轻时也就要漂亮的,丑的我看都不看,现在知道美不美就是一张皮,你看你妈漂亮吧,你看她年轻时把你生下来就我一人把你养大,她倒好天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最后就跟他们跑了,到今天也没回来看你。听说,她又和别的男人生了几个孩子呢。”
这是父亲第一次和我说起母亲。这么多年不管背后多少人议论我母亲,父亲总是一言不发。
我心烦意乱,生气地说:“爸,你别说了,那还不是你没有看好妈吗?要是妈在,我也不会这样。”
父亲先是跺脚,然后急得一巴掌甩向我的脸,说:“你小子,懂什么啊,你还嫌人家丑啊,人家不嫌你就好了,只要她会生孩子就行了。如果不能生孩子再说。”
我立即闪开了,冲到门外。他生气地朝门外嚷道:“你有本事你就别回来了!”我在黑夜的校园里流浪,然后沿着校园外走了一圈又一圈,无家可归的感觉立即袭上心头。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门口,门是开着的,里面黑黢黢的,隐约地看见父亲在床上抽着烟,火星忽闪忽闪的。
父亲知道我是不情愿的,但他认为我就是个孩子,很多不懂,需要替我考虑。其实,校长女儿长相难看就是我心里过不去的坎。我就是没想着校长有什么权力,有什么财产。我就是想不明白,父亲一直骂我糊涂得像一块饼。
在临近办婚礼的最后几天,父亲突然好声好气地劝导我:“你好好考虑,不要后悔。你真要不愿意,我也不逼你。”
那天夜里,我自己想了许多好事,又想了许多坏事,结果还是同意父亲在下个月末举办了婚礼。
父亲把平生的积蓄都拿来给我们购买很多物品,屋内有一张红色的木床,还有被子和枕头都是鲜红的,上面印着鸳鸯戏水的图样,粉红色的帐子,右边还有一个大衣柜。靠窗子是一张红色的桌子,上面是红色的梳妆镜,和一盆鲜艳的塑料玫瑰.一切都是喜庆的。
婚礼的时候父亲倒是没有怎么邀请亲戚。到场的大部分都是我岳父家的客人,那天她穿着一身鲜红的呢子衣服和一双红靴子,稀疏的头发上还扎着一朵大红花。我穿着一身咔叽的新衣服,按照父亲和岳父的旨意,牵着她向来宾们敬酒。样子很滑稽,但是没有任何人敢在这样场合开我们玩笑。
很快,客人们散去,我们入洞房,洞房里面放满了岳父的客人们送来的床上用品,连床上都是。
我把东西挪开,倒到床上卷起被子就装睡。大约很久,我听见她在哭泣,可是我就是装作一个木疙瘩,然后屋里就平静了。
这个晚上,我们谁都觉得漫长。
(四)
但是日子总是慢慢过去了。过了一周,父亲欣喜若狂地回来告诉我有了正式工作,不用去小卖部帮忙了,从今天开始去校长室打杂。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正式工作生涯。我年纪轻轻,穿上西装,衣冠楚楚,却在校长室端茶倒水发报纸打印复印,有时想想自己就是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
后来,孩子也生了,但是必须跟他们姓徐,不过幸好女儿像我,和其他孩子一样,漂亮聪明健康。这点我还满意。
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和这个校长的女儿在一起。大众视线里,我们永远都是各走各的路,汇合的地点只有那间屋子,我知道我的心里苦,她的心里也苦。
几年过去了,我的工作还是干杂活的,但是我已被评上高级教师了。因为高级教师有几个名额,每年都得给那些资格颇老和教学成绩好的教师,我呢,也压根没有想评上高级教师。我只是想有一份工作,一份不错的收入我就满意。可是岳父不这么想。
那天学校黑板上的高级教师名单里出现了我的名字。我看到自己的名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群老师正在边看边小声地议论着我。
新来的小王指着黑板上的名字问:“他是谁,怎么评上优秀教师啊?”我的名字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只知道我姓附,平时客气地叫我附老师。
旁边的老教师陈大佩小声说:“他是校长的女婿,这点你都不懂。以后千万别瞎问。”
小王还未来得及理解,就装作若有所悟的样子说:“哦,我懂了。”
高级教师名单公布了后,事情不是那么一帆风顺。我评上高级教师,有人心里自然不服气。事情很快捅到教育局,教育局派人下来查。
我岳父安排了教育局的领导先去温泉休息,然后中午安排在一家上好的饭店吃饭,桌上我岳父陪酒,还有主任也陪酒,这样几圈下来,局里的人已经醉意不浅了。
中午休息了一会,校长下午安排了一堂课让“我”去上,领导们都去了。他们当时的思维不是很清楚,在底下窃窃私语。我岳父看势头有点不对,于是就叫这个“我”介绍了一下自己:我叫附建东,由于自己没有多少文化,也只能在校长室干些杂事,但后来我就凭着这样的时间自学,考了教师资格证,从此我就站在这讲台上,开启了我的教师生涯。
局里的人听了这个可信的谎言,事情就此止住了。我那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安全了。岳父告诉我,以后要是上面有人来检查,就让隔壁的王阿姨去端茶倒水。
(五)
夜里十点,岳父让我送一条大中华给今天替我上课的小杨,以表示感谢。
教师宿舍门前静悄悄的,小杨一个人在家,见我敲门,便迎了上来,我赶紧把手里的袋子放在他面前的桌子。没料,他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却说:“附老师,这个你带回去,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明年评高级教师的时候,让你岳父给我一个名额。”
我一愣,平时老实本分的小杨会来这一套,一时说不出话来,说:“这,这······”
“你把东西拿回去给你岳父,我这里还有这个,你也带给他,他懂的。”小杨老师很平静地说,顺手从桌子底下拿出一条中华烟塞给我。
我没有收他的东西,只是把带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给了岳父,岳父见了,笑了笑,说了一句:“只要他把今天的事装进肚子里,明年评高级没问题。”
第二年,小杨的名字出现在高级教师名单之列。他大概是继我之后第二位年轻的高级老师。
又过了五年时间,我的岳父到龄退休了。他可是一辈子当官,从教学主任到副校长到校长,将近20年时间。退休之后,家里也清静了很多,岳父就在院子里养养花,看看书什么的,有时还带着我的女儿到处游玩。
他今生最得意的是将我和他的女儿安排得妥妥的。这点他和我父亲喝酒时经常说起。我还是继续在校长室工作,新的校长也是我岳父的老同事,对我十分照顾。我也觉得这辈子都妥妥的了。
又过了五年,我都四十岁了,女儿初三了。有一天,就在校长室,我就莫名其妙地收到撤销高级教师的信件。校长和我解释了半天,我的工作不变,依旧打杂,但是工资待遇少了一大半。
当时我很郁闷,我理所当然地拿了这么多年的工资,说减就减了。至今我还是没有搞明白背后是谁在作祟,岳父告诉我本本分分地有一份工作就可以了,问题只会越搞越大。可是我还是郁闷,没过几天我突然就感觉自己的腿不灵活了,只能靠拐杖行动。我便大量时间求医问药,没有再追究这事。
对于这事,我一直都向女儿隐瞒着我的身份,当然我们全家都对她隐瞒了我的身份。这点她根本不知道。如今她长大了,我还是把这个故事告诉她。我再也不需要向她掩饰自己的过去,心里敞亮了许多。我也明白当初不应该被评为高级教师,这是我岳父犯的一个大错误。
(六)
当我父亲讲完这个故事的第二天,居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他终于可以不用拐杖,参加我的婚礼。
这是给我意外的惊喜,也是父亲送给我最好的结婚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