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把车开进了勤奋路拐角处洗车店门前,向两个年轻小伙子交代维修保养事项之后,便走进店内休息。店内一位长相英俊,面相和善的中年男子,一只腿架在右侧的沙发上,正悠闲地坐在茶具前品茶。他看见有人进来了,便立马收回了那只腿,客气地招呼我喝茶,我便坐过去和他聊了起来。
“老板是哪里人?”
“老家安徽的。”
“在这里多少年了?上海话说得很标准,一点也听不出来安徽口音。”
“三十年了!”
在一来二答中,他讲述起他的闯荡故事来,我洗耳恭听。
(一)
他叫一奇,自幼性格古怪,和父母总是说不到一起。用他父母的话说,他根本就不是他们的种,要么投错了胎,要么就是抱错了。十六岁那年初中毕业,没有好好学习的他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父母只能让他去顶替矿上的工作,要不然只能跟村里人出门打工。
父亲当年当兵退伍之后,部队给他在矿上安排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别人轮流看守火炉。虽然工资不多,但是工作稳定,空余时间多,平时还有时间帮人开开车赚点外快什么的。再加上单位福利丰厚,时不时地发放一些奶粉、水果、皮蛋,香肠什么的,那都是一箱一箱地往家扛的。这样的工作很多人求之不得。
父亲身体不好,已经五十好几了,也该退休了。本来他指望他能够出人头地,把这个岗位留给弟弟一聪。如果把这个岗位给了他,一聪的工作也就没着落了。母亲可是为这事争论了好久。权衡再三,父亲还是先把这个工作安排给他,一聪的工作只能到时再说。
没料,父亲办好了顶替手续,他就是不去上班。父亲只好作罢,无奈之下又找人托关系,自己暂时回到岗位上继续上班,等着一聪初中毕业去顶替他的工作。
他空闲在家,整日无所事事,就是想出门打工去,但是时值农历十月,在外打工的人还是没有从城里回来。要想打工也只能等到年底,过好年再出去。
好不容易过完了年,正月他一连找了几个亲戚,都不想带他出门,生怕带他出去惹是生非,到时就是吃力不讨好了。此时,傻里傻气的表哥一哈来拜年,表示可以带他去上海打工。
可是父亲不同意,一哈在外打工十多年,年年老样子,老婆天天逢人就骂他没出息。人家过年带几万块回家,一哈最多就带一万。从一哈那咋咋呼呼的嘴里就知道,带一奇出门就没有什么好工作,还不如在家门口上班。
他为了能够出门,还是坚决选择了跟一哈闯荡世界。他想要的就是一张出门的车票和一张能睡的床就够了。父母什么都没有给他,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给他。幸好,一哈不太计较,只要他想出门,就带他出门见识见识。
那天晚饭后,他在家厨房里翻找出一个蛇皮袋,塞了几件衣服和一双鞋,就偷偷溜出了家门,一口气跑到一哈家。一哈的老婆正坐在厨房的门槛上,见状便骂道:“一奇,你跟谁出去都不要跟他出去,他会把你卖掉的!”
他听了哈哈哈大笑,都十七岁了,还怕被卖?要是卖也是卖到上海!他愿意!
那天夜里,父母突然发现他不见了,才知道他跑了。
“手无寸铁,身无分文,不学无术,举目无亲,能在上海闯什么,要饭还差不多。”父亲坐在堂屋里愤愤地骂道。
“你随他去,不吃苦不回头!”母亲嘴巴虽硬,但心在滴血。
“哎!又是一个犟种!”父亲使劲地跺脚,拍着桌子骂。
虽然他能想象得到父母的气愤远远大于担心。但是他必须豁出去!
(二)
就这样,正月初八的清晨,东方未白,他和表哥一哈一起欢快地坐上了通往上海的客车,开始他的闯荡生涯。
他和一哈两人坐在大巴上,看着窗外的沿途风景谈笑自如,仿佛车行驶在星光大道上。他一路上畅想着他站在东方明珠上俯瞰全市最美的风景,有望一天住上江对面的高楼大厦。
下午四点,阳光尽情地照耀着这个城市,温暖而舒适。大巴到站后,他拎着蛇皮袋跟在一哈后面,路人并没有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在同一个城市里,城里人和乡下人还是分明的两类。大概城里人习惯了乡下人进城的模样。
可是他睁大眼睛,一边走一边看,不一会便落下一大截。一哈急着往前赶,去寻找公交站,走到公交站回头才发现他不见了,忙回头喊:“一奇!”原来他还在马路对面看着近距离天空的飞机发呆。
“你这个乡巴佬,看什么看,差点把你丢了。回头你妈还找我算账。”一哈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往前走,一奇还是慢吞吞地,仰望着天空。
“别看了。这是大上海,海纳百川,什么人都有,富人住别墅,穷人睡地铺。什么新奇的都有,一看你就是乡巴佬。”一哈突然有点冒火的味道。
“958来了,958来了。”他被一哈拖着飞跑起来,两人拼命挤上了公交车,才知道不小心碰到前面的女人,那个浓妆女人憎恶地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他们赶紧又退了下来,只好等下一辆公交车。
不到五分钟,又来了一班车,两人快速地上了车,还有了靠窗户的座位。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马路,光怪陆离的灯火,让他的瞳孔无限放大,心想跟着一哈来对了地方,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手舞足蹈起来。周围的人顿时感觉到他的异常,避开了一些距离,一哈见状赶紧按住了他的肩膀。这才让整个车厢恢复了正常。
他的兴奋持续高涨,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两人下了车。一哈带着他往一条小路上走去。那条路只能在昏暗的灯光中依稀辨别,此时他的兴奋一下子被这无边的黑暗淹没了。他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双脚发软,艰难地迈着脚步。沿着黑黢黢的小路来到了一哈住的工棚里,低矮、阴暗、潮湿,一股难闻的霉味直扑而来。用他的话说那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即使在乡下也没有这样差劲的地方。
他低头弯腰站在门口往里瞧,天花板上霉迹斑斑,地面上铺着几块木板,屋内只有一张狭窄的木板床,墙角放着煤气灶、液化气罐和锅碗瓢盆。他的双腿再次发软,差点没有站立住,幸好一哈用肩顶住了他的身体,连忙把他扶进了屋子,坐到床上。
“到上海有地方住就不错了。要是睡马路还得被赶进收容所呢!”一哈边拿起茶壶装水一边说。
“你是来奋斗的,不是来享受的。要享受回家去。”一哈说。他自己本来想出来混,可是一混好几年了也没有发现什么机会,还是干体力活。
他一脸无奈,只能将就地住下,他说过混不出模样不回家门。
(三)
他跟在一哈后面风里来雨里去,在工地上干着搬运的体力活。不到两个月,耳朵受了伤,流了血,发了炎,吊了水。一哈将他扶进工棚里,他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盯着天花板发愣,不吃也不喝。
“一奇,你要不回去吧!我就是带你出门见识见识大上海!其实老家有一份工作挺好,我就是没你这样的老爹。我有时候还是想呆在家里,可是我那臭婆娘任是将我赶出来。”一哈边吃方便面边说。
他还是一句不说。
“我给你买车票!你回去,顶替你爸上班还来得及。”
“这不读书,出来都是干苦活?那些写字楼里坐的都是读书人。你回去好歹坐着,不用干这苦活。”
他还是不说话。
“哎,我就不该带你出来!”一哈觉得自己都无能为力,现在还得花钱花时间照顾他。
家里的父母和亲戚朋友听说他耳朵受伤了,也都劝他回去。可是他就是不回。其实,有时候他很累,也很想回家,但是他为了当初离开家的那一句话“要混出个模样来”,绝对不能那么做。
一年到头,除了基本的温饱之外,两人没有什么结余了,要回家买车票还得借钱。一哈让他回家看看,他不回。
一哈只好一个人空手回家,果然被老婆狠狠骂了三天三夜,说他傻到家还带个累赘出门,差点被赶出了家门。
他听一哈回来的叙述,自己内心充满了歉意,本不想连累一哈,但是他自己也无能为力,他只好厚着脸皮再过一段时间。
三年后,他终于有了一千块的积蓄,也只能给自己添置了一套新衣服和购买来回的车票,他那么单薄,那么寒酸地回来了。村里人见面就开玩笑地说:“一奇,你还不如顶替你父亲的工作呢。”
他知道他再不回来的话,父亲的工作马上就让弟弟顶替了。然而他还是选择出门打工,村里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没出息的傻孩子。
眨眼五年时间过去了,他已经年满二十二岁了,还是和一哈住在一起,不过他不再拖累一哈了。他会自给自足了,但是在外面过得不好,还是觉得没脸回来见父母。
弟弟一聪高中毕业,顺利地顶替了父亲的工作,过了三年就结婚生子了,和父母住在原来的屋子里,虽然没有盖新房子,但是一家人享受着天伦之乐。虽然单位已经没有以前的福利好,但是工作仍旧稳定轻松。一聪有空的时候,也去给人开车赚些外快。他算是完全沿袭了父亲的生活模式。
可是他还是单身一人,这个时候他回来不仅没有工作,也没有立脚之地了。离开故乡越久,故乡的东西就越不属于他了。他和故乡之间只剩下那些熟悉的人和事。此时,故乡回不去了。他没有后路可退,不过他也从来没想过真正退回去!他时常庆幸在上海活着就不错了。
至于未来,他像是漂浮在茫茫大海上,不知道会驶向何方。
年复一年,一奇还是单着,穷着,被遗忘着,似乎村里人也不再谈论他,偶尔还有人提起那个没出息的傻孩子,但是似乎他已经不属于这个村子了。
表哥一哈因为年纪大了也没人要了,只好回家耕地种菜了。他在上海闯荡的梦彻底破灭了。眼见一哈把最后的锅碗瓢盆送给了他,他第一次眼里噙满了泪水,不过没有滚落出来。
一哈问他后悔吗?他说不!从来都不!他的嘴巴还是那么硬。
他把一哈送上了回家的火车后,陆续换了几个工地,干的都不是很如意,但是他就是不肯回村。
村里人真的慢慢淡忘了那个没有出息的傻孩子,村里已经有很多小孩已经根本不知道一聪还有他这么一个哥哥了。
(四)
十五年后。
元旦的天气一如往常,村里人没过元旦的习惯,照旧忙碌地里的农活。突然一辆黑色的汽车缓慢进了村,一直到一奇家门口停下。车看起来很高贵,锃亮锃亮的,只是村里的路糟糕,覆盖着的灰尘不少。
不一会村里的老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把那辆车团团围住。从车上下来的正是被人遗忘的他,还有位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下亮瞎了村里人的眼睛,仿佛他是假的,他开回来的车也是假的,他带回来的女人也是假的。
有人猜测,他肯定在上海做了上门女婿,或者吃软饭,他唯一的优点就是长得一副好皮囊。不然怎么会有车会有女人?这些年他穷困潦倒是全村出了名的。
也有人猜测,他在外面发横财了,这年头一夜暴富的人也不少。他们处在暴发户丛生的年代。也许今天是个穷光蛋,明天不是百万富翁,后天就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不论出生、长相、知识、学历、素质,只需选择和运气。一无所有的他也具备无限可能。
他牵着那位年轻漂亮女人,轻轻关上车门,然后朝村里人微笑着打招呼,就往屋里走。村里有几个和一奇年龄相仿的男人也进了屋,和他聊起来。他说的都是上海的繁华,没有抱怨一丝苦和累。他也很知足,在偌大的上海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没有亲戚,居然在市区还买了三室一厅,还有一家自己经营的小公司,手下还雇佣着十几个人干活。他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村里人出奇一致地说:“一奇从小就是个有志气的孩子。”
他们全家听了都笑而不语。
第二年国庆节,天气晴好,他又开着那辆黑色的豪车,车后坐着一位年轻的女人,抱着刚满月的婴儿。这下全村人又惊羡地围观,啧啧叹道:“一奇从小就是个有志气的孩子。”
此后,他因为小公司繁忙,基本无暇回村。不过,村里人总是时时提起他,他似乎又成了村里人教育孩子的榜样:“你看,人家一奇多有出息!”
(五)
这时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跑上来告诉我一切按照我的要求保养好了车,拿着项目单让我确认,再扫码支付,我才发现支付的二维码的下面还写着几家分店的地址。
“原来你们还有好多分店呀?”我惊讶地问。
“都是小店,靠口碑开的!现在我的表舅一哈全家和弟弟一聪全家,还有父母都过来帮忙。”
“现在你混出很有模样了!”我向他竖起了大拇指。他向我微微一笑,有那么一点中年人的害羞。
“哪里,哪里,混混日子,糊糊口罢了。先生,觉得我们的服务不错的话,帮我向身边的朋友做下宣传和推荐。”他边说边恭敬地递上一张名片。
我愉快地答应他,接过那张薄薄的名片,朝他微笑地打着招呼,坐进车里很舒适。车很快驶入笔直干净的勤奋路上,这条路很长,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树洒下浓密的树荫,路上车辆倒是不多,偶尔有几辆单车路过,两个穿着绿色马甲的环卫工人正在打扫着飘落的树叶。
我的心中突然涌出了莫名的幸福感。这个城市的美丽都是来自他们或她们的点点滴滴,也许在他们或她们的点点滴滴中还藏着一个了不起的小梦想。
这个美丽的城市成就了他们或她们,他们或她们也成就了这个城市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