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丹萍的头像

丹萍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1/01
分享

小花坛

1

初中毕业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初中校园,也很少和初中同学、老师保持联系。不过,我的同学小灵通神通广大,和班上不少同学、老师都保持联系。幸好遇见了网络时代,当年的小灵通费劲千辛万苦,找齐了当初的同学,建立了微信群,不过这个群基本上是个不见动静的群。那里像是绵绵的长河,隐藏着遥远无穷的记忆,或淡或浓,偶尔在波澜不惊的河面上还泛起一两个泡。

开学不久的一天深夜里,我躺床上准备就寝前看会手机,群里突然冒出一波照片。一群领导视察一所示范中学,赫然醒目的是我熟悉的初中数学老师。他整个身体浑圆,一扫以前的忧郁,脸上堆满了笑容,给人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不变的是他的嘴角还是有一丝微微的掀起。我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初中时他当我数学老师的模样,总是那样微笑地和我打招呼,显得十分友好。

身在职场的中年人格外在意职位晋升。于是,我和小灵通聊了会。

“初中数学老师什么时候当上校长了?那他还带课吗?”我一直以为教书厉害的老师当领导后不带课就是巨大的资源浪费。

“当上校长有两年了,忙都忙不过来,当校长的哪有带课的?”小灵通继续输入。

“数学老师果然很厉害,他当副校长、校长也就五六年时间吧,你看我们那个破中学竟然变成省重点示范中学了。”

“你还知不知道,数学老师的老婆也很厉害,现在已经博士毕业了,准备到大学教书去啦!数学老师的儿子今年高考,也考上国内名牌大学啦!”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在微信里发出一个大大的拇指。

关上手机,我想着这么多年没有回校看望过当年的数学老师,有点过意不去。毕竟当年我因为喜欢他,我的数学成绩才会遥遥领先,才会进入人生理想的大学。为此,今年国庆假期我决定回校拜访初中数学老师!一来为了感谢和感恩,二来联络一下感情,将来万一有个事,还能托他帮个忙。我迅速联系了小灵通,她告诉我许校长的住址和联系方式。我备好薄礼开车踏上探亲、访师的路程。

国庆前两天,一辆黑色小汽车蜗牛般爬出了钢筋水泥的森林,飞驰在一望无尽的高速上,我已经归心似箭,心早飞回那张古老的餐桌前,小时候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正在向往回家的幸福,哼起那首妈妈的吻,突然姐给我电话,让我去县城买两套衣服做好相亲准备。顿时我就起了一个逃避的念头,收回了那张已经飞到家的心。不是我不想相亲,只是我七大姑八大姨安排的相亲对象根本不是我的菜。本想回家探亲之后,再联系许校长拜访的时间。车开到镇上,太阳落山还早,我就盘算着时间充裕,就绕道去初中学校。

乡村的马路像是伸张的八爪鱼,四通八达,车辆稀少。很快就到了学校门口,我把车停在校对面的一块空地上。抬眼望去,无论是校门,还是里面耸立的教学楼,都焕然一新。

门口一个年迈的保安在亭子里来回踱步,看见我,便走出了来,问道:“你找谁?”

当我满怀信心地说:“我找许校长,我是他初中的学生。”

“许校长这两天不在校,出去没有回来。”值班的保安严肃地回答。

我不甘心到了学校门口没见到人,就说我要到校园里转转,十几年没有回校了。我顺手抽了一根烟给他。他摆摆手说,不抽不抽,欢迎你们回来看看。说完,把登记薄放在我面前留下来访信息,然后把我放了进去。

学校已经改变了原来的格局,到处显示出一种示范学校的标准,教学楼,宿舍楼,图书馆,实验室,体育场,大食堂应有尽有。只是许校长住的斜坡还在那里,那里几个低矮的房子没变,那片菜园子还在那里。小院子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屋外小花坛里的花草似乎也晒蔫了些。一切没有多大的改变。我走到了小院子前,看着大门紧闭,很不甘心,又走近敲了敲门,没有动静,我又用手推了推门,大门确实是锁着的。

这时,相距几米远的邻居忽然从门里探出一个长头发的脑袋说:“许校长家里没人。”

“请问,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我问道,那人摇摇头,我只好朝他笑了笑,说:“谢谢!”

我想,还是给许校长打个电话,以免扑个空。可是那头手机一直显示关机。我连忙打电话给小灵通,让她确认一下号码是否正确,小灵通也没有打通。我很失望,在转身即将离去时,却发现西下的阳光洒满了那片菜园子。我抬头眺望着远处的晚霞,心想可能许校长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明天再试试。

当我坐进车准备启动时,抬头看见马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匆匆骑着自行车过来。

“小灵通,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县城吗?”我惊讶地问道。

“我知道你回来了,过来看看你。”小灵通还是显得那么机灵古怪,除了有点发福外。

“小灵通你说,许校长到底去哪了?”我很想知道答案。

“不会有事的!数学老师可是我们的的许神。”小灵通说完朝我神秘一笑。

2

我和小灵通是初中同班同学。上初中的时候,几乎每天回家的路上,小灵通都和我讲述她搜集到的重大消息。而且她收集的消息一般后来都被证实,所以我对她一直深信不疑。初中时小灵通对学校里每位老师都要研究一番,尤其是年轻老师。那个时候,乡村教师都被人戏称“穷教书匠”,很多待字闺中的女孩不看好有知识有文化的男教师,年轻的男教师,甚至年老的男教师单身也不少。

当时学校里有两位年轻教师,一位女老师叫秦菲菲,教历史的,嫁给了学校里做食堂生意的儿子,没几年在城里买了房,就搬进了城里住。她只是平时到镇上来上课,一到周末就回城里。关于她的消息就渐渐少了。

还有一位男教师就是许一诺,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教数学的,数学教得不错,算是学校里最有名的数学老师,而且他享有特权,只带初二、初三重点班。所以大家称之许神。

许一诺父母世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农,到他这一代发愤图强,终于成了一名有知识有文化有威望的中学教师。按照村里人的说法,他算是出人头地了,够上了铁饭碗。他也许得到上天的额外眷顾,不仅给了他一副英俊的外表,一颗聪明的大脑,还自带一种好运气。许一诺师范大专毕业到中学任教的那一年,刚好也分配了一名女教师(乡镇女教师向来很少,大概是那个时候乡村重男轻女的严重后果)。

她叫代甜,长相还不错,眉清目秀,身材也高挑。那个时候仿佛有个普遍现象,漂亮的女生一般心思自然不在学习上,自然也考不上中专或高中。美貌、智慧和书香并存的姑娘在乡镇一般都是稀有物。代甜就是特有的稀有物,父母在镇上做着小生意,算不上大富大贵,也算过得富足有余。而且女教师很吃香这个道理,好像放在任何时代都不为过。

大概是那个春天开始,校园的菜园里油菜花开得一片金黄的时候,我们已经看见许一诺和代甜走在一起,一前一后,全校都沸腾起来:许神恋爱了!

在我们的印象中,许神可以用一个英语单词”cool”形容,帅气的外表里一向夹带着一种清冷,只有见打招呼的时候会有一种浅浅的微笑,一般人难以模仿。

但是,自从许神恋爱之后,这一切都变了。代甜的粉色手提包,永远都在许神的右肩上;代甜的鞋带散了,许神会立马蹲下身子帮她轻轻地系上。代甜的鞋子,永远都是许神在露天的水龙头下冲洗。厨房里永远出现的都是许神忙碌的身影。

这在相对传统保守的乡镇绝对是个例。许多教师在背后议论纷纷,一边鄙弃,一边羡慕。尤其许神的父母觉得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怎么天天伺候人家的小姐,心里十分不悦。然而许神也不管不顾,他见到熟人的时候就露出那种浅浅的笑,似乎在告诉人们,这没什么。代甜看见了熟人,也是淡淡一笑,正如她的名字甜。他们的爱情让所有人羡慕。

每次我总是边走边听着这些道听途说,觉得数学老师许神很有魅力。在那么多男教师中就只有他能够抱得美人归。

我一心想努力学习,要一直在重点班才能遇见数学老师许神,其实我喜欢数学,但是我一直认为初一的数学老师不给力,干脆说我就是不喜欢他,甚至很讨厌他不学数学。在现在看来这是个极幼稚愚蠢的行为,但那个时候我一直都这么想,这么做的。

但是许神真的给了我学习动力,我给自己定了数学满分的目标,开始每天课后回家写数学基础练习册,数学成绩果然突飞猛进。由于我数学成绩的崛起,在班级遥遥领先,初二的时候班主任将我这个英语课代表直接换成数学课代表。我还像是以前一样收集作业本,检查作业,往教师家门口送作业本。

数学老师许神家位于学校后面的一个斜坡上,离教学区虽然有几百米的距离,不过也就五分钟的路程。斜坡上散落了好几户人家,据说他们当时没有资金,没能住进学校集资的楼房里。有人问许神,他就开玩笑地说,为什么放着别墅不住,要去住鸽子笼。

斜坡的后面是一垄垄菜地,整年都是一片绿色。

每次我把一摞作业本送到数学老师许神家门口的时候,有时他在厨房里炒菜,弥漫出一股菜香,代甜在院外对着水龙头洗菜。有时他在院外改作业,代甜在屋内打扫卫生。有时他在后院种菜,代甜在前院看书带孩子。

也许我是一个惹人喜欢的小男孩,大概是因为我长着一张娃娃脸吧,许神或者代甜见到我的时候,总是抬头微微一笑,笑不露齿,从那个笑容来看,他们似乎有夫妻相,几乎一模一样。

“嗨,他们还真有夫妻相。”这个是我首先发现的,后来同学们都惊讶于我伟大的发现,仿佛解开了一个神秘的迷——他们组合在一起的重大原因。

据小灵通研究,以前全校男教师要么单着,要么妻子就是从农村来的。只有校长的妻子除外,是在乡粮油站上班的。后来就是数学老师许神娶了一个女教师代甜。

代甜家境还算富裕。按理说代甜完全可以嫁一个与其家境相当的男人,比如粮油站站长的儿子或者是镇上做烟酒生意的儿子或者做摩托车生意的儿子,他们学历、长相也不错。当时这些人都上门提过亲的,也算门当户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代甜就选择了一个农村出身的许一诺。

能打破常理的人,要么被人唾弃,要么被人封神。所以在这一点上许神算是打破惯例,出乎意料。在常人看来,许神肯定要娶个处处为他体贴服务的女人,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

这样一来,全校的师生们都称之为许神。

3

初三时,忽然有一天,我去拿批好的作业本,看见数学老师许神家门前水池边站着一个穿着碎花衣服的小女孩,短头发,瘦瘦的,看起来年龄和我们相仿。她看见我来了,嘴角微微一掀,露出洁白的牙齿,用陌生而忧郁的眼光看着我,没说什么,便低头洗衣服。我朝她解释一下说:“嗯,嗯,我来拿作业本的。”说完便抱起作业本就往教室方向飞奔,过了好久我回头,发现她盯着我看,瞬间又低头洗衣服。

我的第一反应是数学老师许神家来了亲戚。放学的路上小灵通告诉我,数学老师许神家里来了一个亲妹妹,中考没考上,准备在三一班插班免费复读。这个小女孩叫许美桐,吃在她哥家,睡在学生宿舍里。

“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小的妹妹!”

“没想到你消息还这么灵通。”

我们相视一笑,各自回家。

第二天早读课后,我正在检查各组的数学作业情况,班主任缓慢地走了进来,后面远远地跟着一个小女孩,就是我昨天见到的那个,她抱着一叠书,还是低着头,根本不敢抬眼看我们。

班主任把我的同桌调到后一排,叫身后的小女孩坐到我的身边,交代我平时辅导她。我直点头。周围同学窃窃私语,因为我们是班上唯一的男女同桌。小女孩许美桐一声不吭,低着头。

不过,时间一长,我们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有一天体育课,太阳很热烈,左边的台阶处有一片树荫,我、小灵通和许美桐三人便坐在那里闲聊,她边说话边拔着身边台阶缝隙里钻出来的青草,一根,一根,扔到下面的台阶上。也不知怎的,我就提起她的哥和嫂,刚讲述全校人人皆知的他们俩甜蜜温馨细节来。

没料,许美桐扔掉了手里的草,上移了一个台阶坐下,脸上忽然变得犹豫起来。我立马意识到我说错了话,止住了我的说话劲头。当我问她的时候,她吞吞吐吐要求我们给她保守秘密。其实,他们的关系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好,甚至很糟糕。

“很糟糕?”我惊讶地问。

贫穷夫妻百事哀,按照推理,学校里有家庭的男教师都是一份微薄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三口,他们是两份工资养活一家三口,不用为油米柴盐发愁。

幸福有时候和钱有关,有时候和钱无关。

“不是工资的事情,再说他们工资也是各用各的。我说的是他们的感情。我家里种地的那么穷,父母吵吵闹闹一辈子,起码我还觉得他们是有感情的,至少还有温暖而言。”

我心里还是很纳闷,看见数学老师许神的微微一笑,应该包含了所有的幸福和甜蜜才对。尤其代甜的微笑,还保持着婚前少女般的甜蜜温柔。

这事到后来,我才真正的明白。

有点近视的我,每次看见他们微笑的瞬间都是带点模糊的笑容。直到新学期开始,我配了一副轻度近视眼镜,我看见了许神的笑容,清晰真实,仿佛那笑容是刻意练习的,永远都是一个姿势,没有丝毫的变化。代甜也是。

我越琢磨越确信许美桐的话,许神和代甜那一成不变的笑容下隐藏着什么。

4

“喂,你想什么呢?初中那个同桌?”小灵通中断了我思绪。小灵通说的就是我初三时的同桌许美桐。

许美桐是数学老师许神的妹妹,为了班主任的一句话,初三我几乎搭上了中午所有的休息时间帮她辅导作业,同学们背后总是说三道四的,只是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她考上高中之后也是对我感谢不尽,经常还写信联系我。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就断了联系。

“走,今晚我们喝两口去。“我打断了小灵通的问话。我向来把她当个女汉子。眼见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我连忙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晚点到家。我刚把车开到马路上,看见一男一女缓慢地从街道的方向走了过来,我一眼认出来代甜。

我把车停靠路边,和小灵通走了下来,和她打了招呼,把刚才去拜访的事告诉她。她还是保持着以往熟悉的笑容,笑得很浅,笑得很轻,对于我们没找到许神,她似乎表现得很平静,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哦“。她的儿子便已经立马拿起手机放在耳边,朝我们挥了挥手。

告别了他们母子,我和小灵通去镇上找了一家酒馆,稍稍喝了两瓶啤酒便回家。一回到家,母亲和姐姐、姐夫都在屋里,轮番上场,说我无论如何今年要相亲结婚了。我只好佯装答应他们。

第二天一早,母亲催促我去相亲,我只好将车开出了院子,爬爬山,吹吹风。饥饿难耐的午后,我去镇上吃了碗牛肉粉丝汤。回来时,路过学校门口,刚巧遇见了许神大步地往马路边走来。他比照片里还要庞大,似乎脑袋也长大了不少,用“庞然大物”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数学老师!”我脱口而出,大概那四个字在我记忆中太深刻了,毕竟在初中叫了整整两年,突然想起来他早已是校长了,立马改口道:“许校长!”

“小董,你回来啦!刚好晚饭时间,我们去吃饭!”许一诺校长见到我还是一向的客气,在我学生时代的时候就是这种语气。

“好,那今天我请客!”我立马停下车,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不用了,孩子上大学了,我一个人也懒得烧饭。平时在学校食堂吃饭,节假日食堂不做饭,我和饭店说好每个月的饭钱。我现在这身体,吃不了多少,你不去吃白不吃。”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答应去。

我打开后排的车门,让他坐好。没过几分钟,我们来到了饭店里,带上我带来的两瓶白酒,饭前我们闲聊一阵。

“你结婚没?”

“对象还没呢?娶不起。”

“要不回来,我给你介绍对象。结婚可要慎重,是一辈子的事情。”说完,他便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觉得我是个成年人,而且是个成熟的社会青年,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生了,让我陪他喝两口。

老板熟练地给他拿来了一瓶当地的白酒,酒的味道不算浓烈,当地人习惯这味道。我不胜酒力,要了一瓶啤酒。

许校长说起这些年学校点点滴滴变化,不知不觉已经醉意不浅了。我示意酒店的服务员给他泡一壶浓茶,帮他醒酒。他说不用了,我把他送回了家。

夜色渐浓,中秋的深夜似乎凉了许多。路边的桂花在微凉的秋风中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月亮静静地洒在地面上,给这个漆黑的夜晚映照着一片微光,一切都是模糊的,但是一切可辨的。晚风扑在许校长滚烫的脸上,消退不了热度,仿佛热浪翻滚。我却感觉瑟瑟发抖。

我们回到校园,爬上那个小山坡,来到那个寂静无声的小院子前。月光笼罩着整个小屋,清冷清冷的,比我的单身宿舍还清冷。

我看许校长进屋,卧室亮了灯,又灭了灯,我才转身准备离去。

月光下,大菜园和小花坛十分清晰,那个菜园子整齐划一,是围绕着校园的半弧形;那个小花坛小巧玲珑,是围绕着墙角的半弧形。它们都在尽情的享受着这个深沉的夜晚,爆发着生命的活力,然而它们却彼此不同,又彼此相同。

5

很多人知道我们曾经的故事,十几年前我们曾是校园的焦点,那个时候在所有人看来,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我被罩上了一种神秘的好运。不论在教学上,还是爱情上,我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用一个词语形容就是“让人羡慕嫉妒恨”。

然而,那种幸运在结婚后没两年的时间里突然蒸发了。她说的话根本用不着反驳,也无须反驳。我说的话,她总是表示轻蔑,不屑一顾。我和她忽然间都懂得沉默,沉默让我们不是保持彼此的温度,而是冷却了周围空气的温度。由于长时间的冷漠,她提出来去外地读书,我也同意。甚至那天我似乎是有点惊喜地点了点头。

我的那个大高个表哥已经在一本学校当成当上了院长。当然这个她知道,只是我的那个大高个表哥忙得三头六臂,我们几乎不来往,除了在我父母家见过面,其余也没什么联系。得到她的默许后,我停下手中的笔,电话让我的大高个表哥托人联系导师。他非常乐意帮忙,派他的助理复印了备考的书籍包括考研试卷。后来在我表嫂的关心下,留意到了学校宿舍楼里的一间空房间,交住宿费直接可以住进学校宿舍专心看书。

那天她接到这个电话,似乎很激动拍了桌子。这是什么心理,可想而知。我当时正在厨房里做饭,只是听见厅内一些动静异常,但是我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去就去,我也盼望着她早点去。她收拾了一番,第二天就立即动身。那天天气下着蒙蒙细雨,她的父母劝她等到天晴再出门,可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拖着行李箱出了家门。到学校的时候,我表嫂早就等在校园门口,热情接待了她,给她送去一些日常用品。

她走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有了独立的空间,平时她像是一个隐形的障碍物,只要出现就会挡住空气。

我拜托表嫂经常问候她。其实,我表嫂一直从我父母的口中隐隐约约地得到一些关于我们不和睦的消息。她一直担心我们的夫妻关系。但是看到代甜本人之后,她也放心了。在她的眼里,代甜和我一样,也是个不错的老实人,不会有什么歪门邪道的想法。

大学时代,我的大高个表哥是学校学生会主席,脑子灵活,用能力和智慧征服了我表嫂,打消了她们一家人的顾虑。婚后我表嫂突然就看不起他,鄙弃他农村出身,嘲笑他的各种“土”,更重要的是城乡生活习惯不同,也导致各种差异,难以兼容,甚至连他的岳母都难以掩盖鄙夷之情。他们相互看不顺眼,成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闹闹。

然而这一切,就在我那个大高个表哥当上了院长之后有了彻底的改变,似乎人到中年后的醒悟与坦然,触动了哪根神经,让他们又回到了老夫老妻的和睦。

人有时不是被现实禁锢住的,而是被自己的思想禁锢死的。我那三无的大高个表哥当上了院长之后,给了我一种当校长的信心和决心,同样三无人员也可以突破自我,实现自己的梦想。

说起升官之道,代甜总是充满了揶揄鄙弃之嫌。她总认为我是农民的儿子,没有丝毫背景,不可能有多大出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还是老鼠,历来都是明摆着的。像我这样教书教得好的人最多搞个副教导主任就是天大的本事了。

确实,在我们学校,重点班的各科老师都很不错,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农民家庭出身,算是家族中有出息的人了或者确切地说家族中地位最高的人。就是教政治的冯老师好不容易当上了后勤部主任,成天把他忙得晕头转向,其他人都是原地踏步,日积月累只有威望,没有增任何身份。

然而我的最大目标就是要刷新当地教育的历史记录,当上全校的校长,统管全校的教育方向。我开始偷偷地研究书籍,我的书房基本都是我的地盘,那里除了我研究的数学习题外,就是那些关于人际交往沟通的书籍了。我始终相信书籍是人类的进步的阶梯。我就是走了读书这条路,摆脱了世代种田的悲惨命运。我要努力将带着这里的孩子也走上读书的这条路,走出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不过我没有和代甜说这些,说这些只能招致她送给我一堆鄙夷的表情。这是个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

可是有一天去上课的路上,儿子志强刚好回来看我,我把腰间的一串钥匙给他先回家,忘记取下书房的钥匙,没料他打开了我的书房,偷窥了我的秘密。

那天天气还不错,儿子从外婆家回来,我手忙脚乱地做了几个菜,确实难吃了点。代甜又是当着她母亲的面用那种鄙夷的神情看着我。孩子的外婆在一边劝说:“男人做饭已经很不错了,你看你爸从来不做饭。我不做饭的时候,你们都是冲泡炒粉炒米的。”

代甜用反驳的眼神看着她的母亲,似乎在说,谁规定的?她基本不出声,她的眼神和动作都是一种无形的语言和固定的句式、语法。这种语言和句式语法在长期的相处中我最能读懂了,儿子也很能读懂。

儿子志强本来也是对我的做饭不满的,不过这次却出乎异常帮我说话:“妈,爸将来要当校长的,你信不信?”

她没等儿子说完话,鄙夷的眼神飘过我的脸庞,似乎全世界都在反问我:切,你能吗?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快速地吃完饭,告诉儿子:“你早点回去,你母亲要学习英语了。”说完,我立马意识我说错了。这个明明也是孩子的家。儿子听了,耷拉着眼皮跟着外婆一阵风地跑出了家门。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此时不会再多说一句。

她快研究生毕业了,我已经被任命为学校的教导主任。等我的儿子告诉她时,她又露出那种轻蔑的语气,仿佛说什么了不起的。孩子在一边说:爸以后会当校长的,听到这里她露出更加鄙夷的神情。

我让儿子不要胡说。儿子朝我眨了眨了眼,说:爸,我说的是真的。她又是鼻翼微吸张,嘴角微抽畜,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我们之间确实无话可说,于是我们之间又是沉默。

沉默是我们相处的最好的方式。

不久,她拿到了一张研究生文凭回来,并没有去找工作。我的那个大高个表哥建议她留校当辅导员,当时学校辅导员紧缺,可是她不愿意。我随她。所以她又出现在我身边,在普通班带带历史课,我们还是那样保持着距离和安静,生活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以前。

每当人们问起她为什么读研还是回来教书,她就笑而不语,似乎给出答案:谁规定读研不能回来教书呢?

过了两年,听说她要考博。我也乐意,因为她在家我总要保持着文质彬彬的感觉,我十分不自在,她总是抓住我一言一行不放,我总是小心翼翼。不然总是招来不屑。反正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她都不用管,不过谢天谢地,托老天的福,他们都身体健康,也没有什么麻烦的事。

在她读研读博的日子,经常写信给我,我知道她亲笔写信不是多么爱我,而是提醒我,甚至鄙弃我。每次我把信拿到手,我都有一种想丢弃的冲动,不过我还算理智,打开扫一眼,然后丢在最里面的抽屉里。每次信来的时候,我会让儿子打个电话去问候一下她,我一直注意培养她们母子之间的感情。我一直觉得她可以没有我,但是不能没有孩子和她的父母。

等她毕业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当上校长有两年了,她还是鄙夷我。她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说我到顶了,也就只能那样,一辈子呆在旮旯窝里。

不过,我从头到尾也没有在她面前炫耀的意思,我只想证明自己能够突破自己,掌控整个学校的教育。我已经打破了以往的惯例,努力改变乡村孩子们的命运。

唯此而已。

6

在中国,令妻子无法忍受的情况有三种:一是丈夫出轨;二是婆婆搅和;三是丈夫麻木不仁,而我们是属于最后一种。

结婚两年,生下孩子之后,我们之间一直在玩沉默,有时我也恨自己早生了孩子,要不然我还可以选择另一条路。但是既然有了孩子,我们谁也没有提出离婚。尽管平时生活在一起,有许多矛盾,但是我们很少吵闹,因为我们觉得大吵大闹是有伤脸面的事情,尤其在校园里会造成不良影响。

为了体现我们的自身素质,我们都保持着一种安静,一种少有的安静,平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保持安静是我们相处的最好方式,所以那个时候,我感觉时间突然多出来许许多多,仿佛是个无底洞,没有尽头。那些家庭成天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闹闹,构成了他们的日常,也浪费了大量的时间。

我们之间没有感情而言,一遇到周末,我没事就坐大巴去城里新华书店买书,拼命地看书,以致于后院两个房间里都堆满了书,很多书我都看过几遍,忽然感觉婚后时间在这里堆砌成了一座静静地高山。他就静静在另一个房间里备课改作业。他每届都带三个重点班,每个班级六十多人,他改的作业似乎也可以堆成一座高山。

我们就像在高山与高山之间的峡谷完全割裂开来,表面看来一切相安无事,实际上日子过得像是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涟漪。也许在家里,他认为我不是个女人,甚至认为我就是一头冰冷的动物。

我也是这么认为他的。

我们是两头刺猬走到了一起,我们只要相互靠近就会扎伤对方。他呆在客厅,我就呆在卧室。他呆在卧室,我就呆在厨房。他呆在院子里,我就呆在客厅。总之,我们不能在一起愉快地说话,顺畅地呼吸。我很会作吗,但是事实是他接受我这样的行为。

他也是如此。

所以那个时候,我就萌发了一个念头,与其过着这样死寂般的日子,不如远离他去读书。一辈子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绝对不能一辈子禁止在一潭死水之中。即使看书不会使我腐臭,但是单调无聊地禁锢自己,又何苦?选择去外面读书的话,一来和他共处的时间少了很多,我可以自由的呼吸。二来也可以打发我很多的时间,丰富我的生活。

于是,我给自己一个人生规划,先是考专升本,然后努力考研,再考博。这样提升自己,可以拉长在外的时间,丰富自己的人生体验。我首先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的父母,父母不反对,也不支持,只是让我和他商量商量。

那天天气不错,早春的温度升了起来,微风徐来,角落里的红梅花绽放着,还来了一两只蜜蜂欢快地飞舞着。他敞开了黑色呢大衣,在院子里静静地改作业,晒太阳。我在书房看了一会书,走到大门口站在他脑后处的远方,沉沉地说:“喂,我想读书去了!”我们都习惯用“喂”来开头说话。他头也没回,继续熟练地批改作业,只是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你去读吧。”

就是从他那冷淡的语气中,我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人生规划是正确的。当然他的父母是极为反对的,他们总认为天下夫妻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地过日子,两人不在同一屋檐下,迟早会出事的。我是一种读书的方式离开他的儿子,这给他们带来惶恐不安。

不过,我没有顾及那么多,我只是想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同时也不妨碍家里的任何人。我还是特地安慰了他们二老,我只是读书而已,所有的生活都照旧。孩子也不用他们操心,想来看就来看,想带回家呆几天就呆几天。

于是,我放心地去读书,他一个人在家教书,孩子全权托付给了我的父母,他们希望我和他分开一段时间后关系说不定有改善。在他们眼里,一诺也算是个不错的人。

那天天气倒春寒,突然冷了起来,下起了小雨,出门前,父亲给我裹上白色的针织围巾,我突然想起婚前曾经在照相馆拍了一张婚纱照。帮我戴上婚纱的男人是我父亲。

婚前,我特别渴望拍白色婚纱照。只是乡镇的照相馆很少有这种拍法的。大都出于人们的忌讳,他们认为结婚的色彩是红色的,不应该是白色的。色彩对于中国人来说很重要,尤其对乡镇人来说更重要。他们认为红色是喜庆,是红红火火。白色是丧气,不能轻易穿白色的衣物,更不能戴白色的头饰。而我却认为白色婚纱照就是圣洁的,结婚的女人连一张自己喜欢的婚纱照都得放弃吗?我还翻阅了很多名门闺秀都有白色婚纱照,给他看。和他争执不下,最后我知道我拗不过他那顽固不化的思想,只是央求父亲偷偷陪我去城里拍了一张。

这是我的一个小聪明,但是现在看来却是一个重大的错误。那时候如果我们因为这个决裂了,就不会有今天的模样,或许我过得比现在幸福得多。门当户对多么重要。每次看到隔壁做生意的儿子一家回来说说笑笑,我却像强忍着吃下初秋未熟的青橘子,酸透了心。

他和孩子,还有我的父母都到车站送我,在人头攒动的火车站,我没有一丝不舍。我习惯了父母带孩子,仿佛这个孩子不是我的孩子,更像我的一个弟弟。所以从做母亲这点上来说,我是很不合格的。但是幸运的是,他们总是照顾的很好,孩子学习身体都不错,这点我很放心。

当坐上通往校园的火车时,我立马复活了。我从数年的阴间地狱回到了人间天堂,这么多年来那些沉睡在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复活了,我的血流涌动全身,脸颊绯红。我恢复到婚前那个少女的模样,托着腮帮,注视着窗外的一切,开始畅想着无限美好的未来。

从那一天起,我几乎在外面度过了12年的时间。在这12年时间里,我一直假装我很幸福,给别人造成一个假象:我有个爱我的丈夫,我是个被宠爱的妻子,他非常支持我的学业,我干任何事情他都支持我。至于我上不上班,挣不挣钱都没关系。我还有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也不用我操心。很多读书的女同学都很羡慕我,尤其是结了婚的女人更是如此。

那个时候父亲在电话那头时时担心我,关心我,嘘寒问暖。天底下大概也只有父亲才会这样无私,无穷无尽地付出吧。

也许所有女孩,我是说所有拥有个好父亲的幸运女孩都幻想着自己长大了会嫁一个像父亲般的男人无私地爱护她的一生。

是的,所有女孩都幻想着一个理想的父亲那样爱护自己。也许每个结婚的女人在婚前恋爱的时候都找到了那种父爱般的感觉,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或持续或消失。而我这种感觉早已消失殆尽。

我也曾经遇到过劝解我的人,与其两人不死不活,还不如两人趁早断开,各自重新开始。

可是,我那颗曾经被冷冻的心始终没有复苏,我还是拥有一颗冰冷的心。无论在后来的生活中,有异性察觉出我的内心,读懂了我的内心,但是我那颗冰冷的心在持续的冷空气下似乎凝结成一座冰山,藏着一颗不发芽的睡莲。

由于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外读书,我的父母觉得长期在外也不是个办法,甚至保守的他们也无法忍受我们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

但是,我对美满的婚姻生活没有任何期待了。我觉得这样挺好,至少可以平静地生活,不会遇见鸡飞狗跳的生活。有时我看见校园里一对对年轻的小情侣甜甜蜜蜜,我倒是没有心里泛酸的味道,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爱情对我来说是遥远的过去,未来永远不存在了。

我的甜都是父母给我的。他给我婚前的那点甜早已被安静冰冷的空气吞噬得无影无踪。我这么多年在外求学,总共工作的时间不到5年。孩子志强,还算乖巧懂事,我放心地交给我的父母管教,感谢上天让他们身体一直比较硬朗,幸好他们都是生意人,加上祖上留下的一点家产,生活方面还绰绰有余。他们这辈子都在心疼我这个小女儿,尽管我都四十的人了,他们还是把我当作那个未长大的孩子,不时地给一些生活费什么的,允许我在他们面前撒娇、耍脾气。

是的,在他们面前我还是个任性的活物。

有时,我也承认我的自私,从来都没有从父母的角度思考他们的感受。如今,他们也开始变得苍老,白发苍苍,满脸斑点;变得笨拙,反应迟钝,动作缓慢,耳朵有点背,眼睛有点花。他们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这点我也深深愧疚过的。

不过这没什么,这种愧疚只是暂时的,我会很快被他们的包容忘却的。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他。

我一直担心他会遇见一个心动的女人。由于我不在家,我让父母带着孩子平时回家看看。每次,我父母回来都说让我放心,一诺在慢慢改变自己了,自己也会照顾自己了,把他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学会了做一手好菜。

我不在家的时候,一诺比平时任何时候表现得都好。他不仅记得给孩子过生日,还记得给我父母过生日。逢时过节他还知道为我父母准备礼物,这些都是破天荒的事情。

父母越是说一诺是如何的好,我就越担心。我认为他的好是来自一种伪装和欺骗。也许是我没有认识他,也许就是我认识的太肤浅。当初那么多的追求我偏偏选中了他。当初父母给我介绍的人,我不能说不满意吧,很多连面都没见,就被一诺迷惑了。

那时候他对我穷追不舍,仿佛他是茫茫草原上的狮子王,万兽臣服,没人与他争夺。我就是没有听父母的忠告自己选择的结果。现在我就好像没有勇气打自己的脸一样。但是,我确信我和他没有到那种非离不可的地步。他对我的孩子不错,对我的父母也不错。

每次我和父母通完电话后就拿出信纸写信邮寄回去。即使后来有了网络邮件和手机短信微信,我仍然要用信纸写信。每次写信,我是先表示感谢,然后就是提醒他。他也知道我并不是真正的关心他。所以我每次写信都提醒他不用回信。我甚至觉得我这种心理是种变态的心理。

我也曾经暗示过他。如果他出轨,我们就非离不可。一诺算是个明白人,知道如何保持距离,就像数学上了平行线,永不相交。对于这一点我很满意。我们都相互得不到,但是我们都相互折磨。而且我们不愿放弃,相互凝望。这就是我们一直维持到今天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常常也暗自发笑,我和丈夫像是两条线,原先互补相关的,走向了一个唯一的交叉点,然后就是越走越远。

哎,我怎么才能拯救我自己?到底是什么让我们两人有如此的婚姻,难道婚姻本身就是如此?难道弃而不离是大多数人的婚姻生活状态?

我当时特别想做个论文研究,那就是来个匿名调查研究中国人的婚姻真实情况,我设定了一个题目:如果有来世,下辈子还会嫁给(娶)你现在的他(她)吗?

可是后来我果断地放弃了这个论文题目。我认为这个探究,对于我的认识毫无意义。

我还是在儿子、父母和亲朋好友面前假装我们彼此相爱。我认为相爱是一种能力,一种态度,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虽然我们经营不善,搞得一塌糊涂,无法收拾。

7

我从小到大几乎生活在外公外婆家,那里快乐多多,我讨厌父母古板的面孔,教训的口吻。外公外婆家住在我们镇的东街上,经营一家服装店铺,生意还算不错,他们每天都忙碌到深夜。

据说,外婆是城里富家大小姐,却不顾一切追求乡下穷小子外公。在那个年代,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一对情侣只能私奔。后来外婆有了我母亲后,分得了一笔遗产,便在乡下和外公一起做起了小本买卖。

外婆带着我母亲,彻底放下富家大小姐的架子,当起普通女人,穿着粗布衣服,干着粗活,累活,喘着粗气。有时她也耍起大小姐脾气,稍微赚了一点钱,她就要买旗袍,买首饰,大手大脚地花钱,外公就骂她败家子。在他看来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都是败家的。外婆就骂他只能贱命,就喜欢便宜的东西。

外公越是说,外婆就越生气越要买,仿佛不花掉一笔钱不解气,不花钱对不起自己。

在日常生活中,外公和外婆买东西时也是这样,外婆尽量买上好的东西,外公尽量买能用的东西。在他们的争执之间,最后买回的东西比外公预期花出的钱多,比外婆预期的质量差,结果没有一个人满意。

这样吵吵闹闹的日子过多了,外婆也后悔,经常骂外公没出息,抱怨自己眼瞎命苦,甚至带着我母亲回城里去住上几天,赌气不回来了。外公去城里进货的时候,顺便接她们娘俩,她们又乖乖地跟车回到镇上。

这样反反复复。后来外公想通了,外婆跟他这么多年受了很多委屈,挣钱讨外婆开心也是一件应该的事。每逢外婆说要买昂贵的没用的东西时,外公即使肉疼,也会摆摆手,假装大方地说:“买,买,你高兴就好!”

外婆一听,就眉开眼笑地说:“这还差不多,臭老头子。”

就这样,外婆即使不买昂贵的东西也开心。

我母亲代甜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外婆大手大脚花钱的大小姐脾气遗传给了她,这点不能说是好还是坏。

母亲是一个爱读书的人,自律性很强,从小到大学习都不用父母操心,在中专还是稀罕物的时候她就是其中一个。毕业后刚好分到初中教书,遇见了我父亲许一诺。

父亲也是同年分配来的,一到学校就是进入重点班教数学。他从小在数学方面有天赋,语文成绩并不理想,最后考进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在那个一支笔和一本书的乡村读书年代,父亲算是村里第一个出人头地的孩子,他考上专科学校后,全村人对他和他的父母都高看一等,只要见到他们都会恭维几句。

父亲平时话总是很少,骨子里有一股干劲,对自己要求很严。所以他各方面都出类拔萃,也许带着争强好胜的心理。据说他年少时在村里插秧割稻都是数一数二的。有次暑假,夜里插完一亩田的秧后晕倒在田里,被爷爷背回来,在家躺了几天才恢复。

父亲对母亲是一见钟情,在我父亲的猛烈追求下,他们很快结了婚,简单办了婚礼,住在学校的山坡上。

那里有一片面积不小的菜园和一些低矮的房屋。它们伴随着那座古老的学校半个多世纪了,似乎成了见证历史的沧桑老人,站在学校的背后凝视着校园的日新月异,凝听着校园的欢声笑语。

我们家住的屋子右侧有个低矮的屋子坍塌了,母亲便一点一点把残渣整理出一个小花坛,半个椭圆形地围在屋子的一边。

这个做法,父亲极力反对,说她搞特殊化,影响不好。每次父亲教训的口吻遭到母亲的极力反对。几次争执无济于事,后来父亲也就视而不见。

那个小花坛里母亲种了很多花草,几乎搜集了乡村里所有常见的花草:洗澡花、太阳花、鸡冠花、美人蕉、木芙蓉、仙人掌、海棠花,还有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她从山野里挖来的。

那些花草生命力强,好打理,虽然不起眼,却一年比一年旺盛。她对那些“得意之作”很满意,不论晴天雨天,还是清晨夜晚都深情地凝视很久。

这个小花坛是外婆的愿望,总算给她实现了,只是缩小了几十倍的愿望而已。

据说外婆的老家就有一座很大的后花园,她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最美好时光。只是嫁给了一无所有的外公后,借钱租了街上的一间小房子做生意,然后所有的空间都严实了。

后来虽然经营得当,利润滚滚而来,他们买下了这套阁楼似的房子,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种花。

因此,外婆想要一座大花园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等到我母亲结婚后,刚好学校集资盖楼房,空出来一些老房子,母亲就整顿了一番。

只是外婆还是瞧不上眼,说那些不知名的花,比不上老家院子里牡丹芍药什么的名贵。不过,她总说,有比没好。她要是现在有个这么大的花坛,恐怕也不会买名贵的花。外公就笑着说:“老太婆会过日子了!”外婆就娇嗔地骂他:“还不是因为你穷!”

其实,我出生时,外公外婆已经雇着十来个人帮忙了,也算富足了吧。按我母亲的话说,他们劳碌几十年,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我的到来,给这个忙碌的家庭增添了不少快乐,尤其外公整日里脸上荡漾着无法形容的幸福。

我的爷爷奶奶是农村人,子女多,孙辈孩子多。农村的媳妇们三天两头地和他们吵架,给谁家带孩子。我母亲根本不放心我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便只好将我放在外公外婆家里。

为了能够专心照顾我,外公外婆就把店铺完全托给一个老朋友管理,每年收入只能分三成。这以后,外婆再也不买昂贵的首饰了。外公总是说,都省给外孙我吃喝了。确实,我的外公外婆从来不需要我父母一分钱,即我父母逢年过节给些钱,他们也会不要。

东街离学校也不远,平时我父母上街的时候也会到店里陪我吃个饭,聊会天,周末就把我接回学校。在我印象中,父亲和母亲之间总是很少说话,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矛盾导致他们永远都不能靠近?大概大人有大人的秘密吧。我曾无数次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生我,然后各自执着地生活?我有时对自己说,他们好歹给我了一条生命,剩下的靠自己吧。我有时对自己说,他们不管我,我自由。

日常生活中,他们到处假装和睦,然而却掩盖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一直以来他们没有任何共同的情感。在外人看来,父亲是个得力的丈夫,母亲是个上进的妻子。其实他们都是在掩盖自己的空虚罢了。他们一直貌合神离,在我面前相互伪装,互相欺瞒,相互自圆其说,生怕流露出丝毫的破绽。这一切,我恐怕还是三岁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可惜的是,他们一直把我当成一个好哄骗的孩子,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个心知肚明的孩子。

也许他们是为了我好,希望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知道我父母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他们尽可能地呵护我的成长。也许是为了他们安慰自己,婚姻关系至少不差,不会到离婚决裂的程度。“离异”也许意味着被抛弃,不管是男人抛弃女人,还是女人抛弃男人,都会让身边的人产生异样的目光。也许他们真的相信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每个家庭表现出来的和谐,只是给别人看的,至于他们自己是否真的幸福,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许真的不用别人知道。也许所有的爱情都是一场美丽的错误,然后所有的婚姻都是这个错误的延伸。

父亲总以为母亲再大的本事都是他一步步扶了上去,他一方面尽力帮助母亲,一方面又鄙视母亲的成就。母亲总以为父亲再大的本事也没什么了不起,就只能生活在旮旯窝里,只会教训人,换作她,一门心思也可以做得到。

不过,即便他们对幸福的婚姻失望透顶,他们还是为毕业几年的我婚事操心。父亲母亲乃至外公外婆都把仅有的积蓄拿出来给我付了首付,买了婚房。婚后,我们一家三口很幸福,岳母岳父主动帮我们带孩子。父亲母亲也很满意,很放心。

几年后,父亲把学校打理得一切称心如意后到龄退休了。母亲几乎和他同时退休,他们还是住在那个低矮的房子里。不过母亲大多数时间住在街上照顾年迈的外公外婆,花更多的时间弥补她内心的愧疚。父亲还是在校园里,早晚看报,写写回忆录,闲时耕种那片菜园。

就在去年元旦,学校开始规划将那片菜园改建成科普实践基地。连父亲住的那几间破旧的老房子也将要拆除。学校临时将他安置在学生宿舍底层的几间空屋里。

在追求楼上楼下的年代,父亲这辈子没有住进楼房,他就住在那片低矮的房子里,过惯了清苦的日子。即使父亲当了校长后也是把工资的大部分资助了村里那些贫苦的孩子们读书。因为偏僻村里的穷孩子太多了,即使九年义务教育,日常生活开支也困难。父亲不忍心他们过早地出门打工或者流浪街头,便尽量资助他们多读点书。

到头来,父亲没有自己的房子住,他突然就觉得落寞了。母亲把需要的东西清理完毕,搬到了街上,只剩下花坛的花草搬不了。母亲望着花坛里残兵败将们发出轻轻的叹息。

站在一旁的我,其实想说,谁让你们年轻时各顾各的,不过看见她忧郁的表情,只好劝道:妈,算了吧,家里只有你喜欢养花。

那时奶奶刚去世一年,剩下年迈的爷爷不能下地干活了,几个不孝的儿媳都不管他死活。

父亲回了一趟老家看望他,老人唠叨不停:“一诺,我对不起你妈,她一辈子没享过福!我老糊涂呀!那几个儿媳们狼心狗肺啊!”

看着他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沟沟壑壑,斑斑点点,父亲本想说,后悔有用吗!但是他沉默了。父亲思来想去,便决定暂时回农村老家照顾老人。那里有两间老房子可以住。回去没到一个月,父亲便把院前改建成花园,院后开辟了一片菜园。

搬家时,父亲特地叫了一辆小货车把母亲喜欢的花草一盆一盆装了起来,将这些残兵败将们运回了老家的院子里。邻居们前来围观,纷纷议论,有人猜测那肯定是值钱的草药,有人猜那肯定是名贵的花草。爷爷一看运回的是一些残兵败将的花草,和旮旯角里的一样,便惊讶地问道:这是啥宝贝?哪里没有?

父亲一本正经地说:“爸,那是孩子他妈的宝贝。”

爷爷年迈并不糊涂,说:“儿子,你这就对啦,要好好补偿你媳妇。年轻时你一门心思在学校和学校的孩子们身上,········”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都怪我要你争口气!”

父亲沉默不语,从那开始他买来了很多专业的书,研究种花。这点让我们感到很意外。从校园里搬回来的那些普通花草在父亲的精心打理下日渐丰腴起来,显示出强劲的生命力,仿佛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花草突然能够登堂入室了。

每颗花草开花的时候,父亲就拍照发朋友圈晒图。他想让母亲到乡村看看她以前的宝贝。我电话到外婆家,外婆一听说那个花坛变成了花园,便执意要母亲陪她去看看,散散心。

于是,父亲叫了一辆车,外公外婆和母亲都来看了看那个花园,每个人心里都十分惊喜。打那以后,年迈的外婆耍起了大小姐的脾气,一定要把镇上的房子卖了,在爷爷的屋子旁购置了一大块地皮,盖两层小楼房,搞个大花园。父亲叫泥瓦匠把小楼房上挂满了花盆。母亲就会心一笑,但仍旧表现不屑一顾的样子,仿佛在说:“死老头子,早干嘛去了!”

后来,每次父亲都早起做好早餐,伺候好老人后,便在阳台上等待着母亲的到来,两人在良辰美景中静静地用餐。餐后,两人静静地看书写笔记,累了也去花园里活动活动或者和老人们闲聊一阵。虽然他们还是那么安静,言语不多,但是他们都读懂了对方,改变了自己,还成了一对黄昏的恋人。

婚姻里从来没有对不对,只有懂不懂和爱不爱。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