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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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返青的麦苗，像一张硕大无朋的绿地毯铺就在撞顶子四周。一箭地之外，盛开的梨花团团朵朵绞绕在一起，如雪山云海环抱着村庄，掺杂其间的油菜花像一块块金砖仰躺在白锦缎里一般。
团政委姚国民站在枯草没膝的撞顶子上，问身后的白河区队长林景阳，撞顶子这个大土盆是怎么形成的？林景阳介绍说，这里原是旧军队囤粮的土围子，驻军要求一箭地之内不得种树，土围子坍塌后就形成这么个高出地面一丈多的大土盆。虽然人们管这里叫梨树林村，实际以撞顶子为中心分成东西南北四个村子：东面大炉村，西面小炉村，南面王庄，北面高屯。姚国民喔喔着点点头，陷入了沉思：从江西参加红军起，活捉张辉瓒，大战平型关，军马河排枪阵全歼日军辎重队……。大大小小战斗无数次，从没有过今天这场大战前的紧张。
四天前，华北日军总部决定抽调驻河间川次一郎快速反应队，于四月十一日到泊头车站集合，乘火车去中国南部做示范队，教南方日军快速反应作战技能。就在川次一郎接到调动命令的同时，中共津南特委得到这个准确情报后，立刻上报总部。八路军总部密电指令冀中军区：绝不能让川次一人一枪到泊头车站。要不惜一切代价！
冀中军区不敢用电报传令，通信员到达八分区已是八号下午。八分区当即决定将任务交给二十三团，由交河县大队配合行动；同时，命令分区侦察科长杨克夫带领四名作战参谋赶往二十三团驻地，共同商议作战方案。为确保完成任务，二十三团决定分兵南北两线设伏：南线由团长谭斌带领二营三营，选择伏击地点；北线由政委姚国民带领一营，选择伏击地点；于时雨的交河县大队在两线中间做预备队。
按照最初设想，川次一郎绝对会走南线。南线交河县至泊头这条路宽阔平坦，沿途多个鬼子据点，途中洼里王大桥最适合运兵车通过。而北线的献县至泊头，则是坑洼狭窄的乡间土路，沿途只有淮镇一个大据点，途中三岔河木桥不适合运兵车通过。根据这个设想，团里唯一的迫击炮和四具掷弹筒全部调配给南线。在研究团直属手枪连和特务连分配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杨克夫望着姚国民说，姚政委跟这伙儿鬼子接触过两次，还是听姚政委讲一讲川次一郎的快速反应队。
姚国民站起身一脸凝重地说：我还在十七团时跟这伙儿鬼子交过两次火。川次手下这伙儿鬼子，年龄都在二十五岁左右，训练打靶必须超过一千发，达到百发百中后才出国作战。川次又在千发弹士兵中，精挑细选出一百二十六个会说中国话的鬼子，这伙儿鬼子在冀中平原给抗日武装造成巨大损失。自他组建快速反应队以来，至今还没有败绩。这支快速反应队曾经一夜之间击垮我饶武支队的手枪队，又跑到一百多里之外全歼了国民党献县抗日先遣队，彻底清除掉国民党在献县的抗日武装。尤其步枪改换成手提式机关枪后更加嚣张，两套交通装备：六辆外邦包钢板的汽车，每人一辆二六斜梁自行车；六挺轻机枪，十二支大正掷弹筒。虽然是轻型装备不擅长野战，可是近距离袭击却是得心应手。去年秋收，川次带领这伙儿鬼子，迫使八分区一个整编团后撤十几公里，打乱了整个分区的秋季破袭计划；十一月底，在一个风搅雪的夜里仅用三十人小分队，将我们选拔派往浆水抗大培训的六十多名优秀干部，还有四十名护送人员全部打死在老盐河北岸的村子里。事后调查得知，这伙鬼子竟然冒雪在老盐河面有凌茬子的情况下泅渡过河，利用我军疏于对河面防范的空隙实施了偷袭。
杨克夫补充说，这伙儿鬼子配备的是日军最新型大正百式冲锋枪，也就是姚政委所说的手提式机关枪。全部着小三紧浅黄色夹克衫，前胸挂满弹夹，既携带弹药，又是护胸。川次本人心思缜密诡计多端。现在，他这一百多人成了教南方鬼子快速作战的种子部队，一旦我们截不住他，不但给南方抗日产生不利影响，也会在老蒋那里落下一个，我们八路军游而不击的口实。总部命令很明确：一个不剩的消灭掉！如果我们把主力全部署在南线，一旦川次从北线溜走，我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为确保两线不出漏洞，集体研究决定：团直属两个连调给北线；另外，将最了解北线地形的白河区队提前调给北线。
姚国民说：川次一郎在咱这儿祸害够了抗日军民，想抬腿走人，没门！一个不剩灭掉他这支常胜军，是总部的命令，也是咱冀中百姓的命令！
回到驻地，姚国民召集连以上干部连夜赶往北线，与那里的白河区队汇合。营长刘江亭说一营主力住在河间东部，距离北线最佳伏击地点百十里路程。姚国民听出刘江亭想带着主力连夜赶往伏击地点，拍拍他肩膀说：刘营长素有飞毛腿称号，还是等北线具体伏击地点选好后，再发挥你这飞毛腿的长处。刘江亭会意地说：政委的意思是怕我们动作过大，提前行动暴露目标？姚国民点点头：川次一郎的情报网和防范意识强的很！
经过实地侦查，南线设伏地点选在交河县后河村，北线选在梨树林村。
信鸽来回飞了几次：九号一整天河间城里没有动静，更没有川次的信息。
四月十号中午，侦察回来的白河区队员们回到北线指挥所白庙。姚国民和四名作战参谋静静地听着每个人的汇报。基本汇报北线据点儿里的鬼子没有任何动静，当听到队员说淮镇据点儿的汉奸买下一马车红薯时，姚国民问什么红薯？那队员说就是平时吃的红薯，不过要求挺怪的，每个红薯必须拳头大小，价钱出得满高；另外同去的队员说，汉奸还在淮镇牲口市上买下十几匹好骡子，只要他们看上眼，要多少钱都买；最后汇报的是区队长林景阳，他去了三岔河亲戚家。那亲戚说，守桥的鬼子汉奸一大早就在村里买木板，只要够四指厚一丈长的木板，也不说干什么用，要多少钱都行。姚国民问三岔河的鬼子增兵没有？林景阳说没增兵，除了买木板以外没有任何动静。姚国民给队员们分发香烟后说：景阳表弟留下，其他几个表弟先去吃点儿东西，抓紧时间休息。表弟表哥是姚国民对地方军政人员的亲切称呼。在梨树林这两天接触，姚国民喜欢上了林景阳。
林景阳十八岁当上白河区队长，带领白河区队成功夜袭大陈庄据点，砍杀五个鬼子活捉四十多名伪军。多次配合大部队作战。
几名队员刚出去，姚国民一脸凝重地说，真的就是这个川次！他绝对走梨树林！川次心思诡秘，从不按常理行动。为了行动快速方便，不带水壶和干粮袋，春秋冬三季行动时每人背几块红薯和红糖。红薯既解渴又挡饿，而且偷袭时不会发出声音，在淮镇买的红薯完全符合他们给养标准。
四名分区参谋专门研究过鬼子快速反应队，补充说：川次打算用牲口开道，防止地雷和扎马钉破坏轮胎。基本断定川次走梨树林。
林景阳琢磨了一下儿说，他们买木板是不是铺桥面，好让汽车通过。姚国民点点头：就是这个事儿。表弟，你赶紧把这个信息告诉于大队长，再让他派人去通知团长。林景阳骑马跑了二十里，把消息传达给潜伏在两线中间的县大队，再返回梨树林已经是十号下午四点。
此时通讯员已经到达河间县一营驻地，传达了姚国民的命令：十号晚饭后出发赶往梨树林。除武器弹药以外不得携带任何装备，沿途不得进任何村庄，中途不得休整，保证隐蔽行军；到达梨树林后全部依靠梨树为掩护，不得构筑任何工事掩体，就地待命；饭菜只许吃村里送来的窝头咸菜，只许喝梨树林子里的土井水。姚国民又嘱咐梨树林联庄会：除去窝头咸菜以外，村民不许送其它任何食品。联庄会长表示不理解：俺梨树林给队伍供几顿馒头还是没问题的，大伙儿跑百十里路来咱这儿，总不能尽吃咸菜窝头吧。姚国民决绝地说，这次极为特殊，而且还要安排在后半夜做饭；另外，村民给队伍准备好吃食后，一律听县大队的安排。看着联庄会长不解的神态，姚国民说，咱队伍行军打仗时只带窝头咸菜炒豆子，喝得是凉水。队伍打完仗一走，鬼子大部队来时看不出当地百姓支援咱的队伍，也就不会报复百姓。
黎明前的梨树林里，一夜急行九十里的八路军战士们，正吃着村民送来的热腾腾窝头，一筐筐，一篮篮。姚国民来检查了，他嘱咐每个被检查人员，不许吃规定外的任何食物，更不许抽烟点火，大小便就地掩埋。悄悄地，最好是静悄悄地！三连副连长崔十月调笑着问：擦屁股用什么？姚国民嘿笑着拍他屁股一下：老办法，土坷垃！崔十月哧哧笑着说：土坷垃擦屁股好呀，不得痔疮！
检查过所有连队，带领各连干部来到撞顶子上。听过林景阳讲述撞顶子地形来历，沉思良久的姚国民说：撞顶子是个好地方。咱今天就把这个好地方让给川次一郎这个鬼子！刘江亭首先发问：这么好的大土盆，如果咱在这里埋伏下一个连，等鬼子进入西面开阔地，全连给他来个迎头排子枪，一下就能灭掉他一大半。其他三个连一围，一个冲锋绝对全灭了他！其他几个干部也同意刘江亭的打法。崔十月说：咱全营四个连六百多号人，直属队两个连外加马上就到的县大队，合计合计一千多号人，快赶上十个人打一个鬼子。再有这好地形帮忙，他川次一郎就是三头六臂也白搭！
姚国民说：川次一郎的快速反应队号称常胜军，这个名头不是白得的！他不看地图，不搞侦查，就会轻易走梨树林吗？我们考虑到的，人家也会考虑到。但是，我们要考虑这个家伙绝对考虑不到的。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搞运动战，从来没打过攻坚战。今天我们就是要给这伙儿鬼子来个意想不到的截击攻坚战！
众人问：政委的意思是说截击千发弹？
“对！”姚国民点点头说：“就是截击千发弹！”
二
回到白庙指挥所时，杨克夫和于时雨已经等在那里。杨克夫迫不及待地将谭斌的交待和盘托出：为确保任务完成，坚持两线设伏。同意政委以北线设伏为主的方案。将县大队提前调给北线，迫击炮也准备提前调过来。姚国民也不客气：先说说我的看法，川次一郎这是用牛走先，人走后的办法。他考虑到我们在交河县一带没有主力部队，采取一部分人先探路，然后再选安全时间和路线去泊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部分鬼子走南线探路，川次根据实际情况再采取下一步行动。杨克夫表示同意：根据昨天侦察得到的消息来看，川次应该出献县奔淮镇，在那里等南线的消息，一旦南线有情况，他就选北线，也就是走梨树林。于时雨说，交河城里昨天来了六辆卡车，不过是普通军用卡车。我看鬼子并不知道我们的主力团在交河一带，也就是准备对付我们县大队这几百号土枪土炮。姚国民说，今天就是鬼子遇上县大队也会当主力来对付。不管怎么说，鬼子是加了小心的，一旦川次出事，驻泊头和河间的鬼子头儿都有责任。依我看，那门迫击炮先留在团长身边，遇见鬼子军车，先给他来上几炮，让鬼子觉得咱主力在南边。
三个人商量已定，立刻将意见汇报给团长。接下来，大家商量怎么对付现代化装备的快速反应队。
川次自称自己的千发弹士兵个个以一当百，也的确出现过以一百多人击退八路军一个整编团的战例。有一部分是吹牛，但确有实力，这是不争的事实。还是姚国民首先发言：川次不带重武器，就是为了快速反应，想办法让他汽车走不动，再让他的自行车也骑不成，如果提前破路就会暴露我们的行动。川次的汽车都加了钢板，对付这种汽车最好是迫击炮，可唯一的迫击炮在团长那里。不过，没有迫击炮，咱还有土办法。昨天晚上我们和林景阳合计了半夜，现在咱先听听景阳表弟怎么挡鬼子汽车和自行车的！
林景阳嘿嘿一笑，说端大陈庄据点时，先把里面一个汉奸全家控制起来，叫人给那汉奸送信说他娘病了。那汉奸回家后俺就告诉他，晚上把据点门给打开，不然就弄死他全家。为防备周围的鬼子炮楼据点支援大陈据点，我们通知其他据点周围村的民兵小组，发动乡亲们晚上挑水，浇在据点周围的路上。然后到不远处的路旁放上一人多高的大草滚子。果然，我们在大陈庄得手后，周围的鬼子打算增援，黑灯瞎火一出门自行车摔跟头，汽车轮子打滑开不动，大灯往远处一照，以为远处草滚子后面有人埋伏，原地向草滚子开一顿烂枪，又缩回据点。
姚国民说，川次一郎汽车加钢板，咱有泥潭阵；他有冲锋枪咱有草滚子！把撞顶子这个有利地形让给他，给他当棺材！具体方案是……
众人听了政委部署表示同意。
林景阳说咱准备了好几天，那鬼子不来怎么办？
姚国民说，川次一郎是个标准的日本军人。他一定会按指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根据现有情报，今天他绝对走梨树林！
日军驻河间指挥官本来要派一支像样的队伍护送快速反应队。川次一郎手上的武器硬，嘴更硬：献交两县没有正规敌军，地方武装根本没有战斗力。派大部队护送反倒引起中国正规军的注意。把快速反应队的自行车和士兵混装在卡车上，目标小，行动快。遇上小股敌军骚扰，冲锋枪一扫就能解决。尽管他嘴硬，讲的有道理，上级还是给他配备了一支二十五人的护送队伍。
十号一早，川次一郎带队赶到献县城里。虽然嘴硬，他还是精心设计了南北两个行军路线：南线走交河，北线走献县。到达献县后，得到有一股不明武装在南线一带活动的消息后，他立刻命令献县日军派出六辆汽车赶往交河县城，用以迷惑这伙儿不明武装。至此他决定走北线这条坑洼不平的乡间小路。十一日早，他命令交河县城的日军乘车假扮快速反应队，先行出发奔泊头。然后率领自己的队伍登上军车，直奔北线途中最大的据点——淮镇。
白庙指挥所里部署截击任务的时候，川次一郎已经到了淮镇，再一次检查装备，分发红薯。千发弹鬼子们因为要到中国南方做示范教员，人人兴奋个个精神，急急地等出发命令。川次并不着急，他命令通讯兵询问周围据点晚上有没有异常？各个据点回话没异常，昨天晚上周围村子连个狗叫都没有。八点钟一过，无线电波传来信息：南线六辆运兵车遭到八路伏击，同时洼里王大桥被烧毁。川次立刻回电问，八路用的什么武器？南线回话说有七八挺机枪还有迫击炮，火力很猛，有三辆运兵车被毁，伤亡很大。川次一皱眉，看了看地图。即使南线这支敌军以最快速度赶往北线也要三个小时。三小时后自己已经到泊头车站了，他眉头又舒展开，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按预定路线出发！
南线迫击炮打掉三辆卡车后。团长谭斌便迫不及待地命令一个加强排护送迫击炮和炮手赶往梨树林。从被伏击的这伙儿鬼子装备和战斗力来看，绝对不是川次。此时自己这里不能撤出战斗去支援政委，一旦这里减弱攻击，鬼子肯定能觉察到我方意图。现在继续坚持这里的战斗，才能更好隐蔽政委的作战方案。他指挥部队死死缠住这伙儿鬼子，不能让他们轻易撤回去，让鬼子指挥官以为我们对付的是川次，这样才能确保政委的作战方案顺利实施。命令前沿战士边打边喊活捉川次一郎，有多大劲使多大劲的给我喊！
二三营的战士们高喊着活捉川次一郎。
行驶中的川次听到这个报告后轻蔑地一笑：土八路，就是土八路！
川次车队前面一百米左右，二十个骑自行车的普通鬼子；再往前面三四百米远是四个鬼子骑兵，每个骑兵后面拉着三四匹快骡子；每走一段路，骑兵回身挥一挥手里旗子，以示平安。看到旗子晃动，骑自行车的鬼子头目便吹一吹铁哨子。这样行军虽然慢一些，可确保安全。
九点半，汽车里的川次远远地看到东方艳阳下的梨树林，那是一个白，一个鲜白的世界。他问淮镇派来的向导兵这就是梨树林吗？向导兵说是。川次又问，这个梨树林村怎么这么大？向导兵说梨树林由四个村组成。咱的前面是小路，再往东是大路，大路往南就是三岔河。川次突然命令停止前进，这么说梨树林不是一个村子，而是四个！可地图上只标了个梨树林村。他命令骑兵从村北穿过去侦察，骑自行车的队伍到村子里侦察。不一会儿，骑兵报告：前面道路没有异常，只是再往东走，要在一个百米见方，三米多高的大土盆北面路过，土盆里除了杂草树木并没有异常。骑车的鬼子回来报告，说前面的村子只是梨树林的一个村子，村民说村的名字叫小炉村，并不是小路；东面的村子叫大炉村，并不是大路。小炉村民正在家里干活，没有任何异常。川次喔了一声，再次命令骑兵赶快去那大土盆，烧掉杂草。
四个鬼子骑兵在撞顶子周围同时点火，火球卷着杂草在大土盆上一滚，便滚出一个硕大无朋的大黑锅来。川次听放火的骑兵回来报告：那火一点起来，各种鸟兽飞的飞跑的跑，不会藏人！川次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不满地看一眼向导兵，便命令前进。
骑兵再次从小炉村北过去，村民们挑着水桶推着水车，毫无表情地站在路两旁梨树下看着。川次已经见惯了中国人的那种事不关己闲看热闹的身影。经过那伙人时，虽然距离十几米远，他还是能看出那些人绝对是庄户顺民的面孔和架势。顺民们约是在等军车过后继续干活。
远处的骑兵已经过了小炉村，打出平安旗语后便拐一个小弯儿斜插向东南方。川次车队完全进入梨树林，白白的树冠规则地排列在路两旁。尽管美艳胜过樱花的梨乡春景靓的让人陶醉，千发弹鬼子们还是加强了戒备。
一群白鸽从村里飞出来，刚飞过前面的梨树林，随后又是四支白鸽拉着苇哨呜啊呜啊地飞过。村东传来一顿噼噼啪啪短促而又密集的枪响，骑车和坐车的鬼子们同时向东望了望。枪声一停，骑车的鬼子扔下自行车，趴在路旁的道沟里准备战斗。川次急急地命令趴下的鬼子：赶快骑车从村北穿过去！
鬼子从道沟里爬起来再跨上自行车，后面的汽车已经赶到，也不去管自行车快慢，径直加速往前开。当自行车与汽车混在一起行进的时候，路两侧的梨树林里飞出一群手榴弹。那手榴弹打着旋儿，在梨树头顶上飞过，有的落在路上，有的落在道沟里，也有的落在汽车上。车上的鬼子果然技艺高超，抓住冒烟的铁疙瘩往车下一扔，轰地一声响。可甩手榴弹的人并不死心，将右手的甩出去，紧接着又把左手里的手榴弹倒在右手里，拼命又是一甩。两颗手榴弹甩完，扭回头往树林深处跑去。这一顿铁疙瘩再甩到车上，鬼子的技术就不那么好了。着了手榴弹的车箱里，鬼子飞落下来，和骑自行车的同胞一同躺卧在路上。甩手榴弹的这伙人往树林深处跑的同时，又有一伙儿人从树林深处端着枪往外跑，跑近了便靠着树开枪。车下的鬼子们向树林里射击，一时找不到人，二十个鬼子全被打倒，车上的鬼子依靠铁皮车邦开始还击，只是车前车旁倒下的死尸和自行车减缓了车速。川次一面指挥还击，一面命令司机不顾一切向前冲，向村东大土盆冲！
鬼子向两面树林还击的时候，已经被甩在后面看热闹的顺民们拎上水桶推上水车，跑到路上把水一泼，扔下水桶水车扭头跑进树林里。
川次左边看了右边看，再往前边看时，也有一伙人跑到路上用水桶水车泼水。他指挥手下打倒几个泼水的刁民，可还有更多的刁民继续泼水。前面泼完水的刁民和后面的一样，扔下水车水桶也钻进树林。
车队冲到水车水桶前，路已经被水浸湿了几十米，车轮打滑干转圈儿已经不能前进，两旁树林里枪声更加密集，村头房顶上的机枪开始吼叫起来，司机和背电台的通讯兵首先被打烂脑袋。川次知道，自己遭到正规军伏击。他果断下令，弃车徒步成攻击队形，继续向东面那个大土盆进发。千发弹士兵们袭击别人成了习惯，今天遭到别人袭击略显慌张。密集的枪声和嘈杂声中，后面三辆车上没完全听清川次的命令和手势，也没看清前面的路况，打开后邦卸下自行车骑上去往前一拥，看清路况再扔自行车的时候，村头房顶上的机枪完全集中在他们身上，三十多个千发弹鬼子倒下。
千发弹鬼子的掷弹筒着实精准，打了十几下，村头房顶一塌，机枪便不再吼叫，鬼子的冲锋枪发挥出巨大优势。川次带队边向梨树林里还击，边向大土盆进发。他命令着：快！抢占大土盆高地，坚守待援。百式冲锋枪的子弹像狂风一样扫向树林，洁白的梨花落下，落在倒卧的中国军人身上。中国军人没有被这先进武器打退，依靠梨树粗壮的身子继续射击。千发弹不断地倒下，重伤员自动留下打掩护，完全丧失行动能力的不是自杀，就是被其他千发弹补上一枪。
闯过梨树林，穿过开阔地，川次顺利占领大土盆。清点后，还剩下七十九人。他怎么会想到千发弹常胜军，会被打成这样。伏击他的肯定是正规军，可这是谁的指挥呢？经过开阔地时，那四个侦察骑兵倒卧在地，头上胸部都着了枪，骡子和战马没了踪影。川次看到自己士兵尸体那一刻，心下一惊：四个骑兵是在毫无防备下，被数名精准度很高的射手同时射杀。电台没了，汽车自行车没了，现在的优势是地形和武器。不需望远镜，用眼睛一扫，川次又是一惊：大土盆东南北三面还是梨树林。他试探性地用两名尖兵向东抵近，刚跨过开阔地接近树林，两名尖兵便被排枪打倒。川次一郎不敢贸然行动。周围白花花的梨树林，谁知道哪一颗树后有八路？先进的冲锋枪显然对粗壮梨树身子这等掩体失去了优势。冲出大土盆这个绝好的工事，穿过面前这一百多米的开阔地向梨树林里的八路进攻，就等于给人家当活靶子。他再次命令：坚守待援，绝对不可突围！
三
撞顶子西南方向白庙树林里，姚国民从望远镜里看到撞顶子的一切，心里也是一惊：精心设计的方案，本想在小炉村北树林伏击能解决大部分千发弹，然后把剩余的小部分用圈狼战术给挤压到预定位置，可现在剩下的倒是大部分。好在自己的队伍已经把剩下的这大部分给合围住。他走下庙台子，命令通讯兵立刻赶往三岔河，通知等在那里的爆破人员立刻炸毁大桥，防止对岸鬼子赶来增援。
姚国民看着四名分区参谋点了点头：伏击战刚刚开始时，是他们带着另外几名老战士在麦田里伏击了四个鬼子骑兵。从村里飞出的鸽子是告知所有指战员做战斗准备，击毙骑兵的枪声就是向村口和树林里伏击人员下达的作战命令。只是战斗刚开始时，投弹效果不太好，梨树虽然起到很好的隐蔽作用，但也影响了投弹精准度；再有就是村口机枪，没能等车上的千发弹鬼子下车便过早开火，被鬼子的掷弹筒几下给打哑；效果最好的是县大队队员装扮村民，尤其是给公路洒水做的很到位。现在自己的主力和县大队合计一千多人，但火力加起来还不能跟川次硬拼。八挺机枪剩下三挺，还不敢打，火力点一旦暴露就会被掷弹筒瞄上。眼下只有让围攻部队不间断地消耗川次的弹药和体力，等那门迫击炮到位后，加上刚缴获的四具掷弹筒再进攻。姚国民的目光从作战参谋身上转向于时雨：想办法消耗鬼子的弹药。
于时雨咬咬牙：提前把俺们的车炮弄上去，怎么着也够川次喝一壶的。
听于时雨这么一说，姚国民心生感激：从职务上说自己和于时雨是同级，一个团级一个县级。虽然自己是北线的总指挥，可还是不好意思直接命令人家。毕竟自己是正规军，人家是地方武装，从装备和训练上根本不是一个层级。之所以想让地方武装吸引和消耗鬼子，是想着最后打冲锋时把自己的家底子全部用在刀刃上。
车炮是交河县大队的主要武器。交河县以铸造闻名于世，铸造抬枪当然不成问题。交河县大队将原来火绳引信击发抬枪改进成炮台击发，操作时一人瞄准，另一人听到放的口令时，将手中铁铲向炮台上的炮子一拍，即刻击发。这一改进，大大提高了抬枪的性能。而于时雨的车炮则是将五支抬枪用铁丝固定在独轮手推车上，用湿过的草和棉被一层层盖起来，敌方普通枪弹无法击穿，像活动堡垒一样推到预定位置后，由操炮手发射，这样可以连发五枪。本来商定发起最后攻击时用的，可现在情况有变，千发弹战斗力和生存能力太强，只能提前用车炮来打消耗战。
崔十月拎着一支百式冲锋枪跑过：刚才打扫小炉村北战场时缴获了十几支这玩意儿！俺刚才跟鬼子交火时，就觉得这玩意儿就跟咱的机枪差不多，而且比机枪还灵便。有这个在咱手上，还用县大队的车炮干嘛？
姚国民眼睛一亮接过冲锋枪，拉动枪栓试了试。
杨克夫立刻制止说不能用！鬼子鬼得很，为了防止冲锋枪被对方缴获去使用，每个士兵配发有炸膛弹。哪一颗是炸膛弹，只有使用枪支的鬼子兵知道。我们一旦使用，弄不好会给自己炸喽。赶紧把这些枪归集起来，还有那些损毁的枪支，一起交到分区枪械所检查修理后再用。
姚国民眼里的亮光立刻消失，命令崔十月回自己的阵地待命。
“还得指望你呀！”崔十月拍拍腰里的手枪，悻悻地走了。
撞顶子里的川次一郎从望远镜里发现，西北两面梨树林里中国士兵挖散兵坑的同时，拱出四五十辆绑着抬枪的手推车，正一步步向自己的阵地迫近。他命令守西北两坡的手下向手推车射击。
尽管百式冲锋枪的子弹像暴雨一样泼向手推车，覆盖了湿草和棉被的手推车依然照直了拱。拱到离撞顶子百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接着轰轰轰一顿霹雳爆响，车头上冒烟的同时撞顶子西北两坡腾起一团团爆土。千发弹们更是加紧射击，可那推车往前拱上十步八步，又往后退十步八步。如此反复几次，川次觉得苗头不对，下令停止射击：这是八路消耗弹药的把戏。
枪弹不起作用，投弹距离又远。川次用手语指挥掷弹手打掉车炮。小炮弹准确的打掉两辆车炮，调整角度再向另外车炮发射的时候，四发和他们掷弹筒里一样的小炮弹飞过来。川次眼瞅着自己的几个士兵胳膊大腿和掷弹筒飞起来，又乱七八糟的落在地上。他一个滚翻逃到土盆底部，再去清点能打的掷弹筒还有四具。对方不进不退，不见掷弹筒还击，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原来，四名参谋用刚缴获的掷弹筒等着鬼子掷弹手的位置。
太阳已经挂上中天，川次啃着红薯在土盆里等援兵。他不敢强行突围，等待他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中国军队，尤其是对方那四个掷弹手，快速准确果断一击，素质不次于自己的千发弹士兵。
他永远等不到援兵了。就在梨树林战斗打响的同时，交河县大队外围人员和本地联庄会全部出动。断桥断路断电线，每个村口都写着：那个汉奸今天出据点，杀全家。于时雨令！！！
川次啃红薯等援兵的时候，姚国民正拿着窝头往刚刚赶来增援的战士们手里塞窝头：吃吃吃，梨树林的老表们就是好！干粮足足的管够，敞口吃！
团长谭斌派来的援兵到了。百十人的队伍，带来三挺机枪，还有那门全团唯一的迫击炮。姚国民给炮手塞窝头的时候，还给他的窝头窝里捂了一把红糖：炮弹多少？那战士满嘴窝头说不出话，左手拇指一伸，往微弯的食指和中指中间一捏，举在面前。姚国民使劲一攥拳：太好啦，七发！团长省着，这是把劲头留给我呀！
姚国民立刻做出比较：川次现在有掷弹筒四具，冲锋枪七十支左右。我方现在有迫击炮一门，掷弹筒四具，加上刚修好了两挺，共有八挺机枪。主要战斗力量，四个连近七百人，直属队两个连，县大队加上增援队伍，总数一千二百来人。他下令饭后准备三十分钟。两个连主攻正东，两个连主攻正南，只许进不许退；增援队伍和团直属队由县大队配合守西北两面，只许守不许攻；迫击炮和掷弹筒坐镇庙台下的梨树林，专打掷弹筒和留下做掩护的鬼子。
命令一下，撞顶子正南方树林里飞出一颗信号弹。鬼子们丢下红薯忙着准备战斗，八路却没有一点动静。半个小时后又一颗信号弹飞出来，鬼子又端枪找目标，还是没有人出现，只见东南两面的梨树林里滚出来八九个大球。大球迫近撞顶子，却是直径两三米的草团。川次虽然第一次见识这东西，可心里明白八路这是要玩儿命。他一面命令向草球开枪，一面指挥掷弹筒向草球发射。草球后面的人被炸掉一拨，草球却没大损伤。又一拨人拎着木杆跑上来，用手推，用杆子捅，草球继续进发。川次这回多了心眼儿，命令掷弹筒打一发换一个地方，可这次飞过来的是一发迫击炮弹领着四发小炮弹，四发小炮弹四角爆炸，中间迫击炮弹开花。只两轮，川次的掷弹筒全被打掉。他看看弹坑：八路亮家底儿了。草球迫近到五十米远，躲在后面的八路开始投弹。
川次一郎知道，向西北两面突围，退回淮镇据点万万不能。不说西北两面散兵坑里的几百人枪，单说几十辆手推上那两三百只土炮，也会把自己的士兵打成筛子。现在只有拼死一搏，向东南方向的泊头车站突围。纵使不成功，也能落个宁肯战死也不退缩的好名声。他捡起一支百式冲锋枪下令：烧毁所有文件及教学资料，伤员留下做掩护，其他人员向大土盆东南角集结突围。
姚国民站在小小的炮兵阵地上，端着望远镜一遍一遍地在撞顶子和几个大草球间扫望。扫着扫着，他发现向草球射击的鬼子们枪上了刺刀。川次要突围！他把望远镜交给杨克夫，果断命令道：发攻击信号！三发信号弹刚飞上天，东南两面的八挺机枪一个点儿地扫向撞顶子；小小的炮阵地，把所有的炮弹砸向撞顶子打掩护的鬼子；西北两面的车炮不间断地轰击鬼子阵地。与此同时，冲锋号响了。东南两面六七百名八路战士蹿出树林吼喊着扑向撞顶子。
草球迫近到撞顶子三四十米远，躲在后面的八路开始密集投弹。川次被压得抬不起头，下令向草球投弹后突围。
互相投弹后，在血肉横飞中，川次和剩余的千发弹像被堵在死角里的野猪一样，窜出阵地边扫射边狂奔。前面的八路倒下，后面的八路踏着战友的血泊继续迎上去。
姚国民抄起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大喊一声：所有人员全部上！！！便狂奔着扑向战场。
双方刚绞在一起，川次一个趔趄几乎摔倒。正面冲过来的崔十月，将打光子弹的短枪砸在他身上。川次举枪扫射，打倒侧面扑来的八路战士，再对崔十月扣动扳机，子弹打光了。崔十月跑去倒卧的战友身旁抄枪，可那牺牲的战友却死死地抓住枪。崔十月一时抓不到枪，川次已然扑过来，直接对他的胸腹一个突刺。崔十月躲闪不及，劈手去抓川次的枪，左手指被刺刀割断，右手抓住枪管的同时，川次猛地将枪身往前一推，刺刀穿透了崔十月的腹部。一刀刺中，川次想抽枪再补上一刀。崔十月抓住川次的枪管不松手，断了手指的左臂也搂住川次的枪。川次抬腿蹬了两脚，没能蹬开崔十月。
姚国民奔跑着也不去瞄准，直接对与两个战士拼刺刀的鬼子兵就是一枪。鬼子兵大胯着枪，身子一侧歪，两个战士乘机将刺刀插进鬼子兵的胸膛。姚国民见前面没了目标，一侧身，见崔十月和川次绞在一起。他立刻拉动枪栓推弹上膛，刚举起枪，却见林景阳拎着一口长苗刀蹿过去，对着川次斜肩带臂便砍。川次只得撒开枪向后一跳。哪曾想，林景阳前蹿的身子并不停下，劈下去的刀随着他前蹿的身子往上猛地一撩，刀背正撩在川次腋下，川次身子往上一弹。林景阳一个贴身靠，将川次靠了个仰面朝天，随即他的大脚着着实实地踏在川次裤裆上。川次勾起身嚎叫着用手去搬林景阳的大脚。
枪战，白刃战结束。战场上只有川次搬着林景阳的大脚嚎叫。一个战士跑过来，挺枪要挑川次，林景阳用刀隔开，喊道：哥儿几个过来摁住这个牲口。让他看着！！！
几个战士摁住川次，林景阳卸下一把步枪刺刀，放在慢慢爬向川次的崔十月右手上。川次一郎被人搬着脑袋，看着爬过来的崔十月。看着看着，他的鼻孔开始放大，眼睛越瞪越圆。死亡的恐惧占领了他每个细胞，刚才困兽般的哞嚎，已经变成猪被宰杀前惊恐的哀嚎。一时间，人们停止了打扫战场，默默看着腹背流血的崔十月慢慢地爬向川次，默默地看着他把刀尖，刀身慢慢地推进川次一郎胸膛。没有人帮助他，没有人有表情。川次一郎的血顺着刺刀血槽喷出来，喷溅在崔十月脸上，他继续推，直到全部刀身没进川次的胸膛。川次没有了哀嚎和气息。崔十月抬起头，嘴角挂着笑环视了战友，然后整个脸和大地紧紧贴在一起。
和其他战友一样，姚国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战士们直起身子，他走过来：三连副连长崔十月击毙日军中佐川次一郎！首功！！！转回身看看林景阳：沧州武术名不虚传，真正好手段！林景阳掂了掂长苗刀，嘿嘿一笑：可惜没给他用上。姚国民咬了咬下嘴唇：不给鬼子补上一刀一枪就是打扫战场不彻底！林景阳立刻回道：好嘞！说了声好嘞，长苗刀划了一道白闪闪的弧儿，川次的脑袋像球一样滚出去。姚国民说我以为这狗东西不怕死，闹了半天比猪叫还惨。然后一指川次的死尸，对战士们喝喊：总部的命令是一个不留，打扫战场要彻底！
战士们听了纷纷向倒卧的千发弹鬼子们跑去……
姚国民命人写了战报：
冀中八分区司令部：
4月11日，我团设伏于交河县梨树林村。战斗10时许打响，战至下午13时许，全歼日军中佐川次一郎快速反应队127人，及护送日军25人。我团伤亡457人……。
冀中八分区23团政委姚国民
1941年4月11日。
白庙前面的梨树林里安葬了战友，姚国民折一束梨花放在墓前：短短十几分钟的决战，就倒下了二百多弟兄。我们没有一个后退，没有一个孬种！
4月17日，朱德总司令亲签嘉奖令：23团此战震惊华北，极大鼓舞我抗日军民士气。
多年之后，老战士们来梨树林凭吊阵亡战友时说，鬼子技术装备太厉害，尽管我们用尽了办法，还是付出惨重代价。可见三十六计，计连计，不如科技。
本文资料来源：中共冀中抗日斗争史；中共冀中八分区抗日斗争史；中共交河县抗日斗争史；交河县民国兵事。
姚国民：1955年授少将军衔，2004年逝世。
谭斌，于时雨，杨克夫先后在反扫荡中牺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