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德周的头像

张德周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6/12
分享

炕神

“小子不吃十年闲饭!”父亲撂下碗筷对我说:“晚上去给生产队看牲口棚行不行?”

“行!”我高兴地抹一抹嘴上的饭渣子说:“多咱去?”

母亲收拾着桌子说:“他十岁,还是虚岁,又是个小生日。

就不能等年后暖和了再给你挣那点儿工分儿。”

父亲说他自己愿去,你就给他收拾一套被窝卷子呗。

母亲说被窝卷子用他自己那套,就是没有枕头。

父亲说他不是有枕头嘛,一块儿捎上呗。

母亲说被窝卷子可以带走,家里有几口人就得有几个枕头,这个老讲究可不能改。

父亲说就你那讲究多,难不成让他枕草料袋子?

我怕母亲再提出反对意见,忙说枕书包就行!等我写完作业,把书包一卷,当枕头正好。

母亲见我和父亲完全站在了一起,颇为恼火。说你愿去就去吧!到时候别让牛鬼蛇神,老马猴子吓得你尿炕就行。

父亲立马敲了敲桌子,低吼:“哪来的神鬼,你多咱见过马猴子!还没出家门,你就吓唬他。就你这样护犊子,他多咱才能成个材料!”

母亲把抄在手上的咸菜碗一撴:“不让人说话咧!你看你那蝎子急哩的样儿!”

哥哥纠正母亲说,那个词儿叫歇斯底里。母亲抄起筷子摔过去:蝎子急哩蜇人,你不知道呀!哥哥头一偏,一按炕桌沿儿跳到地上,摸上手电筒给生产队看梨窖去了。

看着父亲摇头嘿笑,母亲对我说:咱可说好喽。看牲口棚打下手行,可不能给老家伙们端尿盆,倒尿桶子。咱辈儿大,丢不起那个人。

暗夜中乡村过道里,我书包里的铅笔盒哗哗作响。父亲说,你高兴啦?

我高兴。从今往后,哥哥姐姐们不能再说我是白吃。最高兴的是,今后能跟大白话睡在一条炕上听他白话。可我不说最高兴的原因,却说我也不白吃干饭,能挣工分啦。父亲哼了一声,说一个月才给十分儿!

铅笔盒登时没了声响:“别的孩子看牲口棚给二十分,凭什么才给我十分?”

“走啊,”父亲拍推着我肩头,催我前行:“你哥给队里看梨窖,每个月挣三十分,就有那社员眼红咧。你再挣二十分,别人会嚼舌头呀。是我主动降分,再加上你老海哥夸你听话认干,队长这才同意的。”

老海哥就是那个大白话。他年青时赶着马车跑泊镇,跑交河,跑天津,还跑过山西和内蒙。岁数一大,再也跑不动,马车司机就成了队里的饲养员。瞎字不识的他记性特好,能把哪年哪月甚至那一天,跟谁赶着马车去过哪里说得一清二楚。那里的风俗习惯和接人待物,也能说个大概。尤其是周围村庄的奇闻趣事,说得活鼻子转眼儿。这些我都爱听,还有最爱听的就是他白话神鬼精怪。听他白话这些的时候,我便支起耳朵,俩眼紧盯着他。我一着迷的盯着他,他便抹一抹嘴角唾沫,叫着我的小名,说二号儿给我抓把烟叶子去。我转身跑去的时候,他总是跟上一句:别让俺二叔看见!

他二叔就是我父亲。每每这个时候,我这个家贼绝对是去得麻利回得快。他说我听,也记着。可就是没遇见过鬼神精怪,也许是岁数小,没出过远门闹得。

听他白话是有时有会儿的。每周六上午最后一节课,最盼着老师说下午可以回自己生产队上劳动课。若是听到话,我便连窜带蹦跑回家,搬个凳子去下屋的墙上,折一小块旱烟叶子揣起来。然后回堂屋趁父母不备,拿块干粮往外就跑。母亲总是追着喊:也不喝稀饭,就听老海瞎白话去。

到了队部粮库连带着牲口棚的大院儿,我便喊老海哥,你先回家吃饭,我在这儿给盯着。老海哥吃饭回来,总要躺在队部大炕上歇会儿,我便摸出烟叶子递给他。他把烟叶子压在炕席下面,仰躺在被窝卷上开了腔:解放天津那年,村干部叫我去支前,快走到泊镇的时候,看见路边坟头上站着一只大眼贼(黄鼠),它立在那里不停地冲我挠爪子,紧着引逗我。我那时年轻气盛也没多想,随手抄起块土坷垃打过去。大眼贼溜的一下子没了影儿。我推着车子继续往泊镇走。走呀走,走了个没时候。眼看着泊镇火车站塔楼的大红旗就在哪儿戳着,可就是走不到。实在累了,就坐下来歇歇。这一坐,可了不得咧!原来,我屁股底下是个坟头。吓得我一下子蹦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原来还是刚才打大眼贼的那个坟头。闹了半天,我一直在围着坟头转。幸亏我有经验反应快,在那坟周围一找,找到了大眼贼的洞口。我赶紧对着洞口作揖许愿,说等支前回来一定给它烧张纸。你说怪不怪,作揖许愿完了,我顺顺当当就到了泊镇车站。可惜的是,俺赶到到泊镇时,人家支前队伍已经集合走了。要不然,我也弄个支前积极分子,入党咧!

我问他,就大眼贼那玩意儿,比老鼠大不了多少,还能成仙成精的治人。老海哥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呗!你听快板书上说的蛤蟆老鼠都能成精,大眼贼更能成精咧。你就说什么不能成精成神吧?不信就回家问俺二叔去。你问问他,原来咱们当地过正月十五,是不是得请灯神。嘿—— 灯头那豆粒儿大的火苗还能成神,更何况大眼贼这个机灵的活物咧!

后来我问过父亲关于请灯神的事,还有老海哥巧遇大眼贼?父亲说灯神是老辈子为了过年凑热闹才虚构的东西。那年村里派老海支前,他怕死不敢去泊镇集合,谎称在半道上遇见鬼打墙。你少听他瞎白话!

我只当父亲的话是耳旁风,依旧偷烟叶子给老海哥,再听他瞎白话。老海哥呢,把我给他的烟叶子搓碎,再掺上豆叶子。我及时将用过的作业本撕下一页递过去,看着他卷个喇叭筒。点燃了美美的吸着:从前啊——

从前是从前。从现在开始,我可以跟老海哥名正言顺的睡一条炕。哄得他高兴了,就能听他讲故事。父亲的旱烟叶子就挂在下屋墙上,有的是。即使我不偷,父亲也成沓拿去给亲友。家里有的是旱烟叶子,老海哥有的是故事。老海哥的故事一旦停下来,我便跳下炕,拿上手电筒去牲口棚里转一圈儿。回来汇报说牲口好好的,吃草的吃草,卧槽的卧槽。粮库门上大锁牢牢的挂着呢。

我给老海哥抬轿,也给每个轮流值班的青年社员抬轿。冬天不能给牲口饮凉水。就在队部外屋,也就是牲口棚里垒一盘连炕大锅灶,按上一口十印大锅,把牲口吃剩的草料渣子填进去烧。说是烧,实际上是不起火苗子的焖着,保证锅里的水温和,用的时候别凉着牲口胃就行。我来了,就包下这火头军的活儿。只是这锅灶烧的大炕不热乎。

给老社员端尿盆倒尿桶根本没有这活儿。都是男人,尿急起夜,撩开棉门帘跨到牲口棚,俩腿一叉便解决了。牲口棚的酸骚味儿胜过小便十倍。人不嫌牲口味儿,牲口更不嫌人味儿。只是天气越来越冷,轮流值班的社员要求把大炕烧得热些。老海哥不同意:有个草料渣子烧就行咧。烧热炕就得出明火,出明火就得烧秫桔。让队长知道,还不训咱。我一个老头子都不怕冷,你们年轻的就娇气咧!

老海哥说这话,我心里反对嘴上却不说。倒不是父母交待:出门在外,大人说话不许插嘴,更不能反对。而是老海哥的话,对我来说就是圣旨。轮值社员也不敢反对,不然的话,下次你就轮不到你值班啦!

年纪轻轻的都想多挣几个工分。要想多挣看牲口棚这几个工分,那得经过老海哥同意。别说你敢反对他的意见,就是你胆子小也不行。

瞎五子每次值班,都给老海哥弄两支黑杆子烟卷儿。关灯后去棚里巡夜,他便推推我:二号叔,你出去转一圈儿看看有事没?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管我叫叔,又叫的亲切,我当然得有个当叔的样子。炕头躺着的老海哥便嘟囔一句:二号儿,你出去看看呗。黑灯瞎火的别把你五侄儿吓着!瞎五子解释说:海叔!黑灯瞎火的俺倒不怕。就是黑下看见牲口眼里冒亮光,怪瘆得慌!

我不怕。反倒觉得黑夜里牲口的眼好玩儿,甚至羡慕它们有一双夜视眼。暗夜里拿手电一照,圆圆的牛眼发着红光,是那种带有微黄的红光;竖着的骡马眼发黄光,专注我的时候则冒蓝光。每次我在槽头走过去,它们便主动靠过来,眼睛一眨一眨的挺有灵性。

腊月二十二这天,又轮到瞎五子陪我俩值班。进了门,他左瞅瞅右看看,确认只有我们三个人,折身出去。回来时左手拎一个包袱,右手捏着一盒玉兰牌香烟。放下包袱打开香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递给老海哥:海叔,抽烟!

老海哥埋怨说:你又不抽烟,弄这么贵的烟给我。这不是瞎糟践嘛!

瞎五子说:抽吧,这是喜烟!是明天相对象用的。

老海哥接了香烟,笑眯眯地说:有人给说媳妇咧,哪个村的?

瞎五子说是西边胡家庵的,介绍人是女方她亲姨。两边互相打听过,都没意见。俺俩在她姨家已经晃过一面,就是个子矮了点儿,不过都挺满意的,说好明天正式见面。这门亲事是稳拿把掐了。

老海哥抽着烟,呵呵笑着说:女家不嫌你眼小?

瞎五子说她不嫌俺眼长得小,俺不嫌她长得矮。两边凑合一下,就成咧!瞎五子笑着从兜里摸出一盒黑杆子邙山牌香烟,放在坑头上:海叔,俺想图个吉利洗洗身子。

老海哥把邙山烟递回去,笑骂着:你他妈的想洗澡就洗呗,还弄这邪的歪的干嘛!马上就说媳妇成家了,你海叔高兴还来不及呢。洗吧,洗吧!说罢,老海哥命令我:二号儿,去料池子把火盆子拿来!

冬天刚降生的牛犊马驹享受特殊待遇,在队部墙角铺好麦秸。人畜同室的那几天就拢上这大火盆。

牛犊马驹天生一身毛,没羞没臊的袒露着生殖系统。瞎五子不行,怕袒着身子在别人面前,又羞又臊的露了原形。他坚持在外屋灶火台旁生火盆:没事呀,俺火力壮。再把火盆生旺点儿就行咧!

温水,锅里有的是。草料渣子起火慢,火盆一时半会儿红火不起来。瞎五子嘿笑着打开包袱,拿出新衣服,露出下面的黑豆:就着没起火苗,咱先炒料豆子!

我惊喜,却把笑憋在肚子里暗喜。这倒不是矜持。我不懂,也不会矜持。是父母常常耳提面命的说:出门在外,可别盯着人家的吃喝不错眼珠子。让人家笑话咱没出息。

老海哥不但会矜持,还会说便宜怪的话:五子你个败家子,这是从家里偷着弄出来的呗。嘿——

母亲炒料豆儿用锅炒。老海哥不那样,他用筛草料的铁筛子。坐在马鞍子上不紧不慢地在火盆上面晃筛子,黑亮亮的豆子刷拉刷拉转。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传出来,我俩手不由地交在一起摩擦着,耳根子也被唤起嚼料豆儿时的嘎嘣声,催的腮腺涌出股股唾液。

我蹲在火盆旁,暗暗吞着唾液装作烤暖。老海哥说,黑豆好啊!黑豆辟邪驱鬼还能当饭吃。

黑豆当饭吃,吃多了屁也多,这个我知道。黑豆辟邪驱鬼,头一回听说。我问怎么个辟邪法儿?老海哥说巫婆神汉们给看虚病时,先在病人的炕上撒七颗黑豆,然后画符念咒,病人就好了。有的人家,平常就弄把黑豆放在炕席底下防备着。

我嘴里喔喔着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心里盼着豆子快点儿熟。瞎五子虚着小眼睛,伸手去筛子里捏出一捏黑豆,去了里屋。老海哥说你弄那个没用,人家用的是生豆子,咱这豆子已经多半熟啦。瞎五子说管用不管用的,不就是几颗豆子嘛。就当闹着玩儿呗。老海哥说咱爷儿仨还怕邪?嘿嘿,你小子闲着没事弄豆子压在炕上,可别把炕神惹烦喽!

豆子熟了,火盆里也冒出小火苗儿。瞎五子从灶火膛里铲出几锨炭火堆在灶台旁。又去院子里抱来秫秸,填进灶火膛里。老海哥责备他糟践柴火,要是队长知道了准爱尅!瞎五子嘿嘿笑着说,你们先去吃料豆,我就着热乎赶快洗洗。

瞎五子站在灶台旁的火盆和炭火堆中间洗澡,我和老海哥在里屋美美地嚼料豆儿。

老海哥牙口不济。嚼了几颗,挤了挤眼示意我别出声,将两把料豆儿灌进我衣兜里,然后摸出黑杆子烟点上。我去队部办公桌下拿出暖水瓶,倒了半茶缸水放在炕上。他上炕盘腿坐定:哎呀——五子他对象是胡家庵的!知道胡家庵是怎么来的吗?

我习惯性地摇摇头。如果点头或是说知道,那就没得故事听了。我一摇头,他的话匣子就打开啦。

老海哥今天故事的套路与以往一样。说的是从前有个小伙子逃难来到本地,被住在破尼庵里的狐仙救下,并配了夫妻。生儿育女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狐仙说要去找同伴。结果一去不归。小伙子为纪念妻子,便立下村名:胡家庵。

我问老海哥:狐狸还能和人生孩子?

老海哥说:能,怎么不能。更何况人家是狐仙呢!你就说咱牲口棚里的骡子吧,它就是驴马杂交出来。骡子呢,跟什么牲口杂交都不下驹,唯独和龙杂交才能生嘚儿!嘚儿这牲口特别能干,只要你舍得用它。它就不停地干,累死拉倒。

龙没见到过,嘚儿也没见到过。不过嘚儿在我脑海里嘚儿嘚儿了多年后,终于在老字典里查到了那个嘚儿。那个解释是龙骡交生嘚儿,只不过那个嘚儿字,不是口字旁,是犬尤旁。一种极其吃苦耐劳的牲口。

不说龙,也不说嘚儿这等闲篇儿,继续说炕神。

瞎五子洗了澡,偎在炕上一把一把的嚼料豆,生怕吃得少了亏本。嚼着嚼着,他说二号叔,你去把我刚填的那些秫秸,再往灶火膛里使劲推一推。可别让火烧到外边,把牲口棚烧了。

一是人家叫叔在先,二是吃了人家嘴短。我赶紧跑去灶台旁,把露在灶火膛外的秫秸一股脑填进去。觉得不牢靠,又用灰筢子使劲搥了搥。

回到屋里,故事没了。听俩人聊相对象的事,我抓把料豆,拿上手电巡逻一圈儿,回来便钻了被窝。

瞎五子大口嚼料豆,打算把料豆吃光了再睡。睡炕头的老海哥钻进被窝,说吃不了,把剩下的带回家再吃。

豆子本来就是瞎五子从家里偷来。如果带回家吃,肯定会遭到喝骂或家暴,这个明理儿他清楚。那,剩下的也只能让老海哥带回家给他孙子吃。明白这个暗理儿的瞎五子钻进被窝:海叔,还是你带回去吧。可别让俺家里知道。

老海哥关了灯:你俩吃那么多料豆,可别放屁熏着炕神!

老海哥睡觉打呼噜,瞎五子则放屁咬牙吧唧嘴。不吃料豆时,我也远离他俩。吃了料豆,自然去炕尾裹紧被子睡。

人老觉少。被窝里的老海哥听着牲口棚里动静:骡马嘎吱嘎吱吃草;牛咕噜咕噜倒嚼;毛驴兴许是闻到料豆香,馋的它用大长嘴搅的饲料刷刷响,抗议待遇不公。它们吃不吃,吃得香不香不打紧。只要不撞槽啃槽,老海哥不会亲自去照料它们。

骑大马是件威武又危险的事。骏马奔驰,战刀闪闪的草原骑兵是何等威风。不过那是在电影里见过,真见过骑马耍威风的是杂技演员。演员们虽没有披坚执锐的威风,可是能在奔驰的马背上翻跟头,叠罗汉。尤其是蹬里藏身打弹子,打的是白发百中。马背上的凌空展翅更是让人肝颤心惊,人们生怕那漂亮姐儿掉下来摔花了脸。

我不行,绝对的不行。胆量不行,技术不行,装备更不行。没有宝马,就骑生产队最顺溜的那匹儿马;没马鞍子,就把自己的被子铺上去。搂着马脖子美滋滋趴在马背上,信马游疆的晃荡在原野上。

心里正美的不得了。有人啪啪拍着我屁股喊:二号儿!二号儿!

我惊得睁开眼:屋里的灯亮着,自己光着身子趴在被窝上。嘿!是美梦。

老海哥一脸惊惧的命令:赶紧把被窝卷儿抱到桌上去,看看被褥底下有没有黑豆。

被搅了美梦的我,晕晕乎乎被拽下炕,光溜着身子看两个人找豆子。说是刚才撒在炕上的豆子压住了炕神,惹得炕神发火儿。

看见我揉着眼打哈欠,老海哥命令我:你眼尖身子灵便,赶紧上炕仔细找。把黑豆一个不剩的找出来!

我泱泱地穿衣服爬上炕。手一按到炕头上席子,顿感烫热。

睡炕头的老海哥肯定是被烫的睡不着,才起来瞎折腾。我呢,则是随着屋里的温度升高,做了一个光腚骑马游原野的美梦。

瞎五子说,可能是洗澡时烧火太旺,才把大炕烧的烫手。他跑去外屋的锅灶看了看,回来说那些秫秸早就烧成了灰,现在已经没有明火啦。再说,一捆秫秸不可能把大炕烧得烫手。

我手脚并用,在大炕上爬了一圈儿,又找出几颗豆子。对老海哥坚称:就这几颗豆子,炕上绝对没有咧!他又命我继续找:肯定还有没找到的!再仔细找,仔仔细细的找!

我又爬上炕。这次再上去,炕中间也开始烫手,屋里温度已经让我刚穿上的棉衣成了多余。

揭开炕席,老海哥让我拿笤帚把炕扫一遍。炕头炕尾的土都发烫了,烫的我脚底板子快速倒来倒去。大土炕扫完,光光的土炕上,除了土以外还是土。我像热锅里炸裂的料豆子,喯儿一下跳下炕,使劲搓着脚底板子:老海哥,这回绝对没豆子咧!

老海哥使劲搓着手就地转了两圈儿,重新勒了勒裤带子,把棉衣上的纽襻扣一一扣死。扑通一下跪在大土炕前,双手扒着炕沿儿:炕神爷爷,炕神奶奶。都是小的们不懂事,惹烦了你们。你二老别着急,俺这就安排果子(供果)敬奉你二老!

对着大土炕许愿已毕。老海哥跪在那里,扭头对瞎五子说,都是你起得祸殃子,先把那盒儿好烟给供上,再去家里拿几个馒头来!

瞎五子颤着腿走过去,抖着手摸出玉兰香烟放在炕上:家忙着给我定亲,没来得及蒸干粮!老海哥说,明天送灶王爷上天,你家就没准备好吃的?瞎五子咔吧着眼说,准备下几包点心是给媒人的。老海哥急了,骂瞎五子给生产队闯了祸。问他眼下是媒人重要,还是消灾除祸重要?瞎五子诺诺的出了门。

我摸一把脸上的汗,急急地将两只脚插鞋筒里,眼瞅着老海哥说俺家有馒头,我这就回去拿。老海哥说:那好那好,快去快回!我也赶紧回家拿烧纸去!

趿拉着鞋走到院子里,我使劲提上鞋,匆匆奔走在暗夜中乡村的过道里。鞋带子先不用系了,太麻烦;跑是不敢的,撞到墙角或树上,绝对是个疼;哼小曲儿壮胆儿呢,更没那心思。神哪,真神!遇见真神啦!真神一路死死包裹着我。包裹得我浑身绷紧,腿肚子转筋,两手发胀。最难受的是脚,两只脚不听使唤的一撇一撇,总迈外八字。更神的是,神不但包裹我,还钻到我神心里直捣。捣的我心脏咚咚咚,直往嗓子眼儿上拱。使得头皮发麻,耳朵嗡嗡直响。快回家,快回家!回家后抱着妈妈的大腿,弄碗凉水喝再说拿馒头敬神的事!

炕神夹裹着我的身子,捣着我的心脏,一路催赶着我来到家门口。直接操纵着我那双发胀的手,如擂鼓般砸像院门:妈妈!妈妈—— 快开门!

妈妈,最亲爱的妈妈,在我最需要的时刻,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出现的是裹着大衣的父亲。伴随着拉动门栓的声音,是他厉声的叱骂和责问:你他妈的半夜不好好值班,跑到家门口嚎叫什么?是不是欠揍!

听到父亲的声音,炕神一下放开我。

大半夜不值班跑回家嚎叫还真欠揍。不过我不怕!父亲说我欠揍是经常的,可他从来没打过我一下,就连一手指头都没捅过我。

父亲三八年参加八路军,五三年从朝鲜回国,打了十几年仗。过了没几年太平日子,先是被打成右派,再是开除军籍回家种地。这下子耽误了一代人,五十岁那年才有了我。他那舍得动我一手指头。他说我欠揍就欠揍,我不怕。

气息还没平稳,我大大的咽了一口唾沫:回家拿几个馒头,去生产队给炕神上供。我这么说着,想从他身边钻过去。

父亲的大手按在我的胸口上,问给谁上供?我被拦住,进不了门,大声回话:拿馒头给生产队炕神上供去!父亲的手一蜷,抓住我前襟,把我拎回过道里一撴,吼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到过神咧。走!领着我看看炕神去!他像抓鸡崽子一样薅住我,用电影里鬼子对待抗日分子的口吻吼我。我怕了,第一次怕父亲。我带着哭腔告饶:俺找妈妈去——

一切都是无助的。父亲的大手按在我后脖颈上,推着我:一分胆量一分福,十分胆量住高屋,无胆住茅屋。你他妈的可到好,睡个土炕,还睡出个炕神来!这以后要遇上大事儿,还不吓破胆!是不是老海给你讲故事,把你吓着咧!他口气略一缓和,我有了些反驳的胆量:真有炕神呢。老海哥给炕神跪下磕头,瞎五子还把烟给供上咧。不信你看看去!

这话说完,我后脖颈子一紧,被他掐着进了生产队院子。

队部门口,老海哥和瞎五子两家人,跪在地上烧纸磕头。父亲掐着我绕开他们进了里屋。

“吆喝!寒冬腊月的,这屋里比三伏天还热。”父亲放开我说:“看来还真闹神闹鬼咧。咱长长见识,看看这炕神是个什么样儿的?”说完这话,他转身去了院子的墙角处,抄起一把铁锨,准备进屋。

老海哥看出父亲的企图,起身拦住他。说二叔,你可别闯祸!这眼看着就是后半夜,腊月二十三咧。你要是动了炕神,那灶王爷也不愿意呀!再说了,人家五子天一亮就去定亲。如果神家不痛快,弄岔了怎么办?

瞎五子一家也求告父亲,不要动炕神。

父亲仗着辈分大,以话压人:你们要是愿上供呢,那就赶紧的。上完供没事了,都一边儿呆着去!我今天就是想见见神仙!

人们阻拦不下。跑进屋里,跪下大炕前磕头祈祷已毕,嘟囔着再有事可别找俺哪!退到院子里。

父亲上了大炕,只跺了一脚,那落脚处便有了一个坑。铁锨一插一撬,漏出一小截炕洞子。连续几个又插又撬,便漏出一大截炕洞子。他掩着鼻子喊:都来看看炕神吧!

老海哥被父亲硬拉进屋里。看着炕洞子里的土坯上,黑乎乎烟油正在燃烧。他咔吧咔吧眼,嘿嘿一笑:都是小五子闹得!他往灶膛里填秫桔。结果秫桔捅到炕洞子里,把攒了多年的烟油子给引着咧!

瞎五子拿起两块落了黑灰的点心塞给我:二叔,可别把这事传出去。

老海哥拍拍我肩膀说:刚才要是换个别的孩子,早下尿裤咧!不过,咱这事儿可不能传出去,要不就惹笑话咧!

大土炕是睡不成了。父亲说你们都回去吧,今天就俺爷儿俩在这儿睡牲口棚。

众人走后,父亲指了指我的脚:你没被吓尿裤,倒是吓得把鞋穿岔咧!

我低头一看:怪不得总是别别扭扭的迈外八字,左鞋穿右脚,右鞋穿左脚上啦。

哈哈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