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大早,老李来电话说有事需要面谈,等吃完饭就到我家里来。
老李是工行忠实客户,我是他的管户经理。除了这层工作关系之外,我和老李有着三十多年的私人关系。说白了,我俩就是工作加朋友的关系。有这双重关系,说起话来也就没介意。
我问老李周末也不让人休息,有什么大事还非要面谈。电话里说不行吗?老李呵呵笑着说帮忙给我贷三百万吧。我以为他开玩笑,便调笑说你现在是大老板咧,光剩下坐在办公室里点钱啦,还需要什么贷款!老李止住笑,说是真的。
老李的餐饮公司打算增加营业网点,前些日子在沧州市区繁华地段全款买下一栋门市楼。这事儿我知道,交易前他已经告知我,要从账户上提一大笔钱。我不知道的是,他刚刚在交河租了一千亩地。我握手机的手一紧,说老李你怎么又想起种地来了?老李说,我这人你是知道的,干事儿讲究个实在。餐饮这一行要做大做强必须得真材实料。现在交河煎饼已经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咱更得拿真材实料对待客户。为保证食材质量和安全,我计划在这一千亩地上种绿豆和小米。包括煎饼里的馅料蔬菜基本实现自产自用。我的家底子你最清楚,现在新门市楼装修要钱,租地,雇工,种子肥料一切等项都需要资金。账合计透了,租地的正规手续已经办妥,这才给你打电话。
我告诉老李,依照他公司现有的实力,贷款三五百万没问题:什么信用贷,抵押贷,装修贷,还有时下的种植贷都是适合他。我这话让老李放了心。他说我也不会开车,干脆你来接我,咱去那块种植基地看看,算是周末野游吧!
车子路过交河西关时,老李呵呵笑着说,还记得咱俩第一次打交道吗?我嘿嘿笑着说,三十多年前就在这个地方。
1990年盛夏,处于安全考虑,行里要求每个网点安排两名以上男员工。我是党员又是光棍儿,主动请缨来到离市区最远的交河西关储蓄所。认识老李就是从那里开始的,那时他还是小李。
那天我值安全岗。三伏天的中午,马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储蓄所里没有顾客。没业务也没话说,没话说也就没了精神,我坐在厅堂桌子后面犯了食困。犯困又不好意思睡。我一个新员工,第一次轮值安全岗,哪好意思呢?坚持,只能坚持。实在坚持不住,把头靠在椅子背上看屋顶的吊扇。看着看着,飞快旋转的吊扇把我转晕了。晕晕乎乎中,双扇弹簧门咣当一响,惊得我猛地坐直身子。拔直了脖子一看,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站在我面前。
他上身挎蓝背心,下身大裤衩子。右手平托着口朝上的草帽,左手戴一只白手套,胳膊弯处挎着自制纤维手提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扭身跨步去了柜台。放下草帽,用腾出来的右手,把左臂弯处的手提袋取下来,轻轻地放在柜台上。冲着柜台里点着头,用恳求的口吻说:阿姨给帮忙点一点吧。这么说着,伸手去手提袋里拿出一捆面额是一毛的零钱,顺着铁护栏递进去。他再伸手,拿出来的还是一捆一毛的零钱。他第三次伸手时,柜台里的两个女同事说就拿这两捆吧。你拿多了,俺们还怎么给别的客户办业务。
我走过看了看,草帽筒里是一串儿葡萄。说这样吧,我给点这一捆。他用疑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把第三捆钱又放回袋子里。柜台里的女同事对他说,这是俺们同事,刚调来的。让他给你点一捆儿也行!
三个人,三捆皱皱巴巴的钱,直点到有客户来办业务。两个同事清点柜面现金,打出整数,一兑一,兑给他大面额现金。把剩下的零钱又递还给他,说没办法,不能耽误别人办业务。
他站在那里不动,继续用恳求的口吻说,我不耽误你们办公。我把钱先放在这儿,等你们业务不忙了,再点也行。两个同事说不行不行,现金当面点清是规定。他失望的转回身看着整点零钱的我。
我没业务,坐在那里点了整整一中午,总算是点完了手上的零钱。打把,盖章,封捆兑换已毕,还没舒口气。他用草帽托着那串儿葡萄放到我面前,说大哥再帮忙给点些吧,能点多少算多少。我忙着把葡萄推回去,说点零钱行,这葡萄可不能吃你的。他又强推给我,我起身端起草帽塞给他。他忙不迭的撤身抬右手制止我。我干脆抓住他左手腕,硬往他手里塞。他撤身抽手哎吆了一声,右手捂着左手腕子蹲在地上。我低头一看,也是呀的一声惊叫:我手上攥着一截肉色胶皮,胶皮连着的白手套里是一只假手。他是个残疾人。短暂的惊恐过后,我嘴里连声对不起,探身将他扶起来。
他从我手上接过假肢,熟练地套在那节惨白的小臂上。我不忍去看,却又忍不住去看。那节小臂上的几斑血点儿,肯定是刚才拉扯过力造成的。他抹去额头的汗珠,左臂串起纤维袋的两个提手,右手把草帽里的葡萄扣在桌子上。冲我勉强一笑,说声添麻烦咧!转身迈步向弹簧门走去。
我迟愣片刻,抢步前身挡住弹簧门。说大哥要是信得过我,那就先放在这里,等我得空给你清点。他又是勉强一笑,说不能让你违反规定。我说规定也有个灵活性,要不你告诉我这钱的总数。我先用自己的钱兑给你,等清点完了,咱多退少补。
他笑了。不是勉强的,是憨憨的那种。笑着笑着,他的脸一红,说这里面除了两三捆完整的,剩下大部分是残币。要说总数,我还真不知道。
是可怜残疾人也好,是我的拉扯给他造成痛苦和窘迫也罢。我执意要给他清点:“大哥你就报个大概数吧,大概数就行!”我这么说着,硬从他左臂弯处把纤维袋子给撸了下来。他涨红着脸,说大概数也不知道。我说你等着,我先在自己的折子里取一千给你。咱还是那句话,清点完了,多退少补!
看我要去里屋拿存折,他拽住我说不用啊!俺相信你,绝对相信你!说完这话,他松开拽我的手,转身快步走出储蓄所。我追出去问:等数完了,给你送哪儿去呀?他说过几天自己来取。
整整一个星期的闲暇时间:展平,对接,对比,粘贴,过数兑换,总算清点完毕。这个时间里,老同事告诉我,那个残疾人姓李,每天早晨在西关菜市场摆摊卖煎饼。常来咱储蓄所兑零钱,因为只兑不存,营业员们都不愿给他办业务。等了一天,两天,三五天,他还没来。我只能起早去菜市场了。
“从南京到北京,路过交河吃煎饼。”交河煎饼有名,不仅本地尽人皆知,慕名来吃煎饼的也大有人在。别地儿用小米面糊做煎饼皮,摊上薄薄的葱馅儿后卷成卷儿。交河煎饼不那样。交河煎饼的主料是先把绿豆用水发透搓掉豆皮,用石磨磨成水粉儿,再和小米面儿调成糊糊,摊成香味十足且筋道的皮儿。依照食客口味再摊上厚厚的韭菜,茴香,葱等菜蔬。喜欢吃荤的呢,再调上熟肉末。不过大部分人喜欢在菜蔬里调上一两个鸡蛋。调好荤素馅料后,盖上一层已经摊好的皮儿。等馅料熟透,为保证煎饼不散不乱,再盖上第三层皮儿。用扁铲将圆圆的煎饼,均匀地切成三角形,整齐的码放在托盘上。一层层,一摞摞,像千层馅饼一样美味又美观。
百姓做煎饼,百姓吃煎饼,百姓里面当然有李姓。我一打听,西关菜市场几家煎饼摊,确有一个姓李的摊主。顺着人家指点,我来到菜市场最西头的煎饼摊。
一辆二轮手推车的外邦上,挂着李记煎饼白布幌子。韭菜,茴香,小葱,三盆馅料和一摞摊好煎饼皮摆在盖帘上。此时小李正站在大煎饼鏊子前摊煎饼。别人摊煎饼右手持竹木刮耙,小李则左手持耙。他右手一勺豆面儿糊糊倒在鏊子中间,左臂上的假肢夹住耙子,按逆时针方向麻利又准确的一转。一张黄白色的面皮儿便匀称的摊在鏊子上了。铺馅料,撒盐,调味,盖皮,分割,码放,一气呵成。我暗自赞叹他手艺精湛的时候,他端起托盘递给面前食客,唱了一声:茴香馅儿大煎饼熟啦——您老请!
我迈步近前,喊了声:忙着呢,李老板!
见我晃着那只折叠好的纤维手提袋,他使劲瞪了我一眼。抬起右手,顺着左胳肢窝向身后指了指,又回过手来从我直摆晃。他的意思是不让我说话。不让说就先不说,我拔着脖子向他身后看去,一个老女人在车后面,正猫腰撅腚搓绿豆皮。
小李对老女人说去解手。老女人直起身,骂了一句懒驴上磨屎尿多。一手抄过钱匣子,一手拿起挂耙,拔直脖子对着过往的行人高喊着:馅大皮薄的大煎饼——
我随着小李来到厕所后面。他憨憨笑着埋怨我:不是说好了,到时候去银行找你吗?我也不听他埋怨,掏出兑换好的钱递过去:一共是一千二百四十一。你点点对吗?
他“呀”了一声,高兴地掏出香烟,说本打算去银行时给你的。简单的推让后,我干脆打开烟盒儿,你一支我一支,就着厕所的味道抽起了混合型香烟。
菜农出身的小李大我三岁。小时候玩儿铡草机时,被铡掉了左手。幸好祖上传下摊煎饼的手艺,父母打算靠着手艺攒钱给他成家。总算谈妥一门亲事。因为小李是个残疾人,女家开出高价礼金。为攒足礼金,父母紧把着钱匣子。小李倒是不忙着结婚。他嫌菜市场这地方施展不开,打算去街心租房子开煎饼店。他趁父母不注意,把不起眼的零钱和残币藏起来,足足攒了一袋子。拿去兑换又成了难题。
小李说有这一千二百多块钱,就能置办一套新锅灶炊具和桌椅板凳。再攒一千多块钱,就能租一间小门市。到时候,我先把租金交了,签上合同。我父母不去开煎饼店也不行!我问他还得攒多长时间?他说没准儿,也许一两年,也许……
也许是怜悯心,也许是受他感动,也许是我幼稚鲁莽。我把攒着买摩托车的钱取出了一部分。
从此,他管我叫兄弟,我管他叫李哥。
李哥的煎饼店开大了,自己买下门市。我调回支行,他开了分店;成了李大哥后,又开二分店,三分店…… ;成了老李后,煎饼店开成的餐饮公司。我呢,积累人脉多年,也成了客户经理。
站在那块刚租下的种植基地前,老李说你又给我帮助咧,还是原汁原味的老朋友好啊。越走越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