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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奋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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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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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十八岁

   女儿已经读大二。朋友开玩笑说:子承父业,大学学的还是中文。古人说,穷文富武,原本也想奔着“富武”去的,无奈天性使然,文史地一学就上瘾,一上瘾便一发而不可收拾,直接就被中文系摘取了。想着把女儿这张在黄浦江游轮上靠着栏杆拍的照片放大,作为今年的生日礼物送给她。有女儿真好,美丽睿智的女儿。

女儿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从心理学的意义上说,我也许才刚刚“断奶”;从社会学的意义上讲,我才刚刚从幼稚园走出来,身上还残留着孩子气。然而,就是这个时候,我美丽可爱的女儿来到了我们的世界,她像在平静的湖中投入了一枚石子,我们的生活便开始有了一圈圈漂亮的涟漪和波纹。

完全孩子气的女儿,遇到了还残留着孩子气的爸爸。我们的故事就这样拉开了帷幕。第一幕是幼儿时期,那个时候,女儿的脾气极为暴烈,稍不顺心,便会用哭声呐喊抗议,直至使其满意为止。因为女儿这样的脾气,在她出生的那个冬天,我会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她在雪地里一边走一边为她诵读唐诗宋词,她就这样一边享受着美妙的诗词,一边享受着走动带来的快感。我若稍一迟疑,她便会立即用清脆的童声提醒——不许偷懒。

及至稍长,能够站立走路了,她就总是缠着我,让我牵着她两只胖乎乎的小手,然后站在我的脚背上,悠啊悠啊悠地荡秋千。这个时候,她开心极了,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眯成一条缝,张着小嘴哈哈大笑。忽然发现女儿不见了,我的双腿却仍然在悠啊悠啊悠,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女儿在哪呢。哦——女儿已经十八岁了。

是的,仿佛就是刚刚从梦中醒来,女儿已经十八岁了。这样的感觉非常奇怪,显得有些不真实。我常常会自问,女儿多大了。我记得最多的是女儿孩提时的故事。女儿胆子比较大,仗义豪侠,这一点不太像女孩子。念初中的时候,她曾经为了保护被欺负的一个男生,挺身而出,斥责前来寻衅滋事的校外男生。结果,那几个男生竟然被她的气势吓住,灰溜溜地走掉了。记得放学回家她跟我说起这件事情,我告诉她处理这样的事情最好是报告老师,否则,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假如人这一生真的能这样,哄得女儿开心,一觉醒来,女儿就十八岁了,而期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那也还算不得有什么遗憾。然而,在这梦醒之前,许多的事情依然会慢镜头一样回放。一“针”一“针”,扎进我的心里,扎得鲜血直流。年龄越大,这样的痛楚越深刻越强烈,乃至于不得不常常想方设法去回避。我曾经打过我的女儿,就像两个小孩子打架,我是“大孩子”,她是小孩子,她打不过我的,却因挑衅被我暴力地殴打。有时候我甚至想过剁掉曾经打过她的这双恶毒的手。现在每每看到或听到小孩子委屈、痛哭,我都会心生愧疚,对那些带孩子的家长讲,要善待自己的孩子,不要让孩子哭。哭——会留下后遗症的,这后遗症就是内心的创痕,修复艰难,甚至终生都无法修复。

我多么希望一觉醒来,能与女儿重新来相处一次呀,从她出生开始。此生若有遗恨,这将是最大的遗恨。我一个大孩子,带着一个新生的小孩子。两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地相处了二十几年,彼此磨掉了一些棱角、棘刺,也弄得伤疤累累。幸好我们现在可以靠近,不再彼此伤害。因为我们都长大了,成熟了,能理性地认识和对待彼此。女儿在大学就选修了心理学,并且拿到了三级心理咨询师资格。选择学习心理学,我不晓得她的真意,但是,我相信女儿是在通过学习调整自己,与我这个“大孩子”协调处理好我们彼此间的关系。

下一次梦醒,女儿该多大了呢。我不晓得还会不会再做这样的梦,然而,女儿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女儿出落得端庄雍容,娴雅美好。我常常会静静地看她,女儿会问,有什么好看的呀。是的,有什么好看的呢。天天看得见,看不够吗。哎,女儿呀,等你有了自己的小孩子,你就会晓得爸爸为什么怎么看你也看不够了——或许那就是我们行将开始的第二幕人生故事吧。

修改完这篇稿子,已经凌晨二时许。我躺倒床上辗转如梦,忽然,梦中看到一个男人用巴掌疯狂地打自己的女儿,那个女孩身体随着父亲的攻击而摇摆,唯有被动地接受着父亲粗暴的虐打,我看不见这个可怜的女孩的脸,她的脸被她甩动的长发遮掩着。我的心在不住地抽搐,撕裂般疼痛。忽然觉得这个“父亲”就是我自己,猛然从梦中惊醒,我算是什么“父亲”呢,也许这是上苍对我的又一次惩罚和警醒吧。

醒来就读到了艾仁黎明发来的短信:“你的心理体验是很多父母都有的。爱,的确需要艺术。父母与孩子从来都是一起成长的,因为我们第一次做父母,而那时我们自己也还是孩子,不需要有心结,每个孩子都是比父母还要古老而睿智的灵魂,因为她们多一次轮回。所以要相信,一切细节也都是缘分,没有人会受伤,这是一个成长的过程。一起经历的一切,都是人生道路上迎接风雨和享受快乐所必须的因素。孩子需要从父母那里得到各种体验,这是为她融入社会所做的准备。

如果你担心,那就在她已经完全独立的今天,和她聊聊那些你所遗憾的过往,她必定会给你惊喜的回答!一个家庭,所以需要一个温柔的女性,因为她是比男人更柔韧的,比孩子更纯真的。完整的家庭很重要。婚姻是不易的,需要理解和坚持。坚持到底的婚姻是世上最大的修行。很多时候,家人相处,要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并且开出花来。没有一种爱,是可以凌驾在尊重之上的。”

未待读罢,早已经泪湿青衫。我想,我的样子一定是丑陋极了。然而,心里还是感觉好受了一些,不再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在这个春天的早晨,艾仁黎明用她独特的方式为我进行了疗治,使我止住疼痛,能够直起腰来,重新审视并且直面自己。

养大小孩不容易,我近乎祥林嫂逢人便如此讲话。养大一个小孩子真的不容易呀。女儿小时,我每每听到关于儿童的疾病,特别是那些不治之症,总是惊恐烦躁,寝食不安。女儿善良,无可争辩地善良。她见到一只流浪的猫咪,垂垂老矣,便带回家,请宠物医生检查,医生讲这只猫咪患了绝症,如无人收留,怕是活不长久。于是女儿毅然将这只猫咪收养下来,为它洗澡、打理毛发、医治疾病。这样收养下来的一只猫咪,眨眼已经二年。这是猫咪之幸,亦是女儿成长之幸。

忽然某日夜里,女儿发信息说,不小心被猫咪抓了。我问她现在何处,女儿讲明早去医院打狂犬疫苗。哦,这怎么可以呢,明早还有几个小时,必须现在去,现在就去就医诊治。女儿说好的。一小时后女儿讲已经到医院急诊等待医生诊疗。陪女儿去医院的是她的两个室友,都是一个单位的。女儿电话过来,终于处理好了。打了两针,共计四针,后面的两针需要间隔一段时间。幸好是在上海,倘若在其他地方,怕是要延误了治疗吧。我跟女儿说,此次猫咪抓伤的是你自己,可以及时治疗;倘若是抓伤了其他人,这件事体便不好讲了。看看是否把猫咪送到爱心人士收养的所在。

女儿心痛地说,一只垂老的病猫,无人肯收留。我收养它就是希望它的生日少一些饥馑、风寒、病痛。希望我能理解。女儿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不敢讲下去。我怕那一根神经被突然触碰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是的,我们自己不是也曾经过饥馑、风寒与疾病的折磨吗?

做最好的父亲,焉需来世,今生且做不好,来世何堪。我只能祝愿猫咪怜取主人的一片爱心,不再肆虐疯狂;我唯有祝愿女儿当心当心再当心,不要再被猫咪抓伤。这就是我这个父亲此地所能做的事体。好父亲,什么样?能够与孩子彼此信任,相互倾听,信任是最大的爱护。

女儿长得真快,她的心中装着美好与理想、善良与慈爱。她所做的一切,也许恰是为了弥补儿时我给她造成的伤害吧。那么,既然如此,我这个渴望做好父亲的人,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次机会,修补既往的缺憾,也给女儿一次机会“亡羊补牢”呢。长成令人欣喜,同样也是令人焦虑的,面对女儿的时候,我心愉悦。然而,每每想到女儿儿时,我的所作所为,便不免愧悔无极。努力做个好父亲,做个合格的父亲。

夜已经深了,我依然无法入睡。在静寂的夜里,我独自在马路上独步。夜色一片一片从我的眼前逝去,黎明一片一片从黑暗中露出来,我就这样在接到女儿的信息后,在漫漫的长夜独自独步了一夜,直至天明。我是怕女儿梦中惊醒,还是贪看女儿梦中甜睡的样子呢……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是父爱如山,但是,我拒绝这样的评价。这不是因为父爱,而是因为觉醒。觉醒亦需要代价。我的代价则是二十年来不停地承受着心理上一次又一次的折磨。我不是大丈夫,没有大丈夫的胸襟情怀,放得下这些“煎熬和痛苦”。亲爱的女儿,假如你读到这篇文章,我希望唤起你记忆的不是曾经的“疼痛”,如果依然会感觉到“疼痛”,那么,你就当,当什么呢,我还有什么资格来要求你把我这样一个曾经作恶的恶人当做什么呢,亲爱的女儿,我唯有深鞠一躬,双手合十,期以来世,我们能再度相遇,假如你还愿意做我的女儿,我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父亲,最好最好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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