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宝安公路地铁站口出来,偶然回眸,见路旁一树树红梅结满了“大红色”的花蕾。哦,红梅花开了。这些梅树都是新植过来的,虽无老梅的苍劲虬曲,枝桠横斜,略显单薄、拘束,然而,终有一天,她们会长成“古梅”的样子的。苏轼尝作七律《红梅三首》:“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在这首咏梅诗里,诗人描写的是“梅”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活动。“怕愁贪睡”生动形象,活泼可人,这哪里还是梅花呀,这分明是邻家调皮可爱的小囡;“诗老不知梅格在”是诗人发自内心的对“梅”的礼赞;“雪里开花却是迟,何如独占上春时。也知造物含深意,故与施朱发妙姿。细雨裛(yi,四声)残千颗泪,轻寒瘦损一分肌。不应便杂夭桃杏,半点微酸已著枝。”这首咏梅诗,从开花到结梅子,都写到了。彼时的江南冬日还有雪,雪后的江南则极少开花植物。然而,恰恰是梅花“雪里开花”,这是造物的深意,故而在这清寒的冬日,灼灼梅开“独占上春时”;开花的又岂止是梅呀,这严寒的皑皑白雪里,努力开花的还有那些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之士,他们也努力地在凄寒的环境里营造着美,表达着美。他们绽开的花朵,也许是一篇短文、一首小诗,一种高洁的品格;“幽人自恨探春迟,不见檀心未吐时。丹鼎夺胎那是宝,玉人頩颊更多姿。抱丛暗蕊初含子,落盏秾香已透肌。乞与徐熙新画样,竹间璀璨出斜枝。”我非“幽人”,没有“幽人”的闲暇与惬意,选择这冬日访梅。我是匆匆的行者,与宝安公路地铁站的红梅相遇,是邂逅,不期而遇。然而,这梅确实“惊”到我了,因为这江南的冬日亦需养眼的花卉,给予人美丽、鲜艳、绚烂、明亮的精神滋补。俯身深深一嗅,脑子和胸腔里到处是暗香浮动的梅。
林逋《山园小梅》诗云:“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江南梅花开时,与之作伴的还有杜鹃、山茶、玉兰诸多花卉。然而,能令人兴起诗意的依然是这“众芳摇落独暄妍”的梅花。林逋先生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已经成为芬芳千古的名句。“疏影”与“暗香”也成了梅花的别称。江南多梅树,梅花非鲜见之花卉,然而,梅花到了北京,就很难再“北行”,迟疑不前了。因此,王安石咏《红梅》诗才有:“春半花才发,多应不奈寒。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句。现在北京的马路边栽植了很多梅树,譬如永定路、阜成路上那一树树有些许年纪的梅,颇有一些“古梅”的样子。三四月间,每当春天来临,北京城的一株株梅树便绽开了一朵朵红梅花。是的,是红梅花——大红色,花瓣如丝缎,雍容华丽。梅花还有粉红色,宝山公路旁的梅开的就是粉红色,粉红色的梅没有大红色的梅花耐看,仿佛是绢札的,少了生动,这是色彩在作祟。何时,宝山公路旁的梅树换成开大红色花朵的梅树,那会多好呀。梅是高贵的,且不可随意置放。
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道:“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幸好我今所见之梅,皆未失天性,健康无病。尽管我眼前未见虬曲横斜的“病梅”,然而,内心对梅的期许依然是渴望其以“病态出现”。余也何人,祸梅者也。对畸形变态之眷恋,还有如“三寸金莲”者。斯亦皆文人画士之祸也。梅也何其不幸,迄今尚于国内各梅园可见“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之“病梅”。文人喜读《红楼》,《红楼》钟情者病态之“黛玉”焉。中华文化之病态,由来既久,根深蒂固,岂一篇《病梅馆记》能疗救的呢?
松竹梅一直是中华文化精神物化的象征,前人谓之“岁寒三友”。
说到岁寒三友,除却梅花,不能不说一说“竹”。“寂寞阶前见此君,绕栏吟罢却沾巾。异乡流落谁相识,惟有丛篁似主人” 这是韦庄的《新栽竹》诗;刘禹锡《庭竹》云:“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杜牧有《题新竹》:“数茎幽玉色,晚夕翠烟分。声破寒窗梦,根穿绿藓纹。渐笼当槛日,欲得八帘云。不是山阴客,何人爱此君。”
东坡曰:“宁可食物肉,不可居无竹”。清人郑燮最喜画竹,他有一首著名的题画诗,就是咏竹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竹坚韧,多虚怀;古人以竹作“纸”,记录历史,抒发情怀。现在浙江福建某些边鄙之地的民间尚有遗传。文天祥《过零丁洋》诗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江南多竹,北人则不识竹者多。竹子也是一个大家族,我在广东见过的罗汉竹,江南则不产。罗汉竹不似毛竹挺拔清隽,却仿佛是一尊尊喜笑颜开大肚能容的大肚罗汉。邓拓题画诗:“阶前老老苍苍竹,却喜长年衍万竿,最是虚心留劲节,久经风雨不知寒。”竹还有一用,制作竹筒酒。竹筒酒已经成了一个地域文化的品牌。我在广西凤山喝过“竹节酒”。这种竹子是“现场”从竹林里砍来的,选其中一节,两端切掉,一端开口,然后斟入酒水,苗家美丽的少女一边载歌载舞,一边敬酒。倘若不喝,便站在身边不停地唱敬酒歌。这竹节酒需要一口干掉。喝掉这一杯竹节酒,我就感觉有些“晕”了。竹子,是诗人的挚爱,竹子同样是江南和南方人民生活中离不开的恩物。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精神与物质从来就没有分离,总是息息相关。譬如这竹子,在诗人那里是“宁可食物肉,不可居无竹”、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然而,在普通的人民这厢则是:睡觉的眠床、休息的竹椅、盛物的竹篮、渡江的竹筏……
我在六月中旬游长白山的时候,在进入景区的山路旁忽然见到一枝枝“新竹”。惊喜之至,长白山亦有竹焉。待近前仔细观察,始知误将新柳当做了新竹。这如竹一般模样的新柳,越长就会越不像竹子。就像苗条性感的俄罗斯姑娘,一旦结婚生子便变得丰腴一样。长白山的柳大概也遗传了这种寒地的基因。记得当时还曾兴奋地写下这样的句子:“柳似竹时竹亦柳,竹似柳时柳亦竹”。
竹与梅既是中华民族人文精神的象征,又具有朴素的实用价值。
岁寒三友中的松,则是具有朴实情怀的树种,大江南北无处不在。最早认识松树,是因为陶铸《松树的风格》。这个时候,松树已经不是眼中寻常的树木,而是变成了一种具有人格意义和精神的象征。李白《南轩松》赞曰:“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 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杜甫的《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如借过来写松,则更其传神;白居易亦有诗赞曰:“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白金换得青松树”的松树是人类寄寓精神价值的“大夫木”“君子木”,松树已经不仅仅是以树木的样子出现在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这就是松树,这就是松树为什么会被诗人如此钟情,尽管松树从不开花。还有什么树“不死”就一定会“凌云”呢。
记得当年张伯驹先生曾经蒙冤受屈,陈毅元帅把他推荐给时任吉林省委宣传部长的宋任穷。从北京到吉林行前,陈毅元帅请先生夫妇吃饭饯别,并挥毫写下:“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赠给张伯驹先生。诗句虽然直白,但是却寄寓了无限深情与希望。了解了这段历史故事,我们对元帅的这首《咏松》又多了一层情感上的认知。
松、竹、梅,是中华民族文化源流嬗变过程中积淀的精华,是中华民族人文精神的升华。她们不仅是美好的物象,更是一种民族精神的彰显。我们用诗词歌咏松竹梅壮丽的精神世界,我们用画笔描绘松竹梅的奇异风采,我们用文字展示松竹梅的高尚襟怀。
现代最喜欢梅的领袖是毛泽东主席,他的《卜算子•咏梅》以崭新的艺术形象,一扫“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凄清悲苦,带给人全新的昂扬向上的艺术体验和精神感受。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这首词给八亿中国人注入了无限的精神动力。那是一个乐于奉献,敢于牺牲,甘做无名英雄的时代:“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