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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奋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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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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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桥

文化有些时候会将某些情绪定格,譬如“秋”,“秋”一上心,大多时候便与愁为伴了,枫桥的夜半钟声亦然,且将这愁推到了极致,乃至千年不散,迄今仍萦绕人的心间。检阅枫桥历史上文人留下的诗词,多半是浸润了吴江之水,姑苏之愁,这些愁,有的是真的愁,有的则是无愁强说愁,还有的是用愁来作点缀,渲染气氛使作品读起来多一些浑厚凝重,少一点轻薄无聊。“愁”是有分量的,足以镇压得住纸头。最早访问枫桥还是十岁左右的样子,枫桥住在唐人的诗意里,我用心触摸着一个个诗中的文字,感觉体验着诗人的愁绪。文字是有纹理,有质感,且更富激情的。

到苏州怎么能不看枫桥呢?哪怕是吹一吹枫桥上拂过的轻风。春日的枫桥,寒山寺里高大蓊郁的树木探出黄色的寺墙,仓黑色的枝干上是一团团鹅黄色的新叶。身上还穿着冬衣,近午时分便感觉燥热难耐。就在这个时候,艾仁黎明偷偷地揿下快门。此时,接阿秋电话,他已开车过来接我们。阿秋在观前街松鹤楼定好了位置,请我们吃饭。松鼠鳜鱼是松鹤楼的招牌菜,在这春日融融的中午,必点;田螺、马兰头、香椿烧蛋,一壶老酒。苏州春天的这个午后便多了三分酒香。阿秋河北人,单位派驻苏州,且在苏州已经近十年,老苏州了。

苏州因张继的《枫桥夜泊》增添了几分诗意的忧郁。安史之乱后,张继途经寒山寺,写下了这首羁旅诗。战争离乱,逆旅仓惶。寒夜秋霜,江枫渔火,何其凄凉。艾仁黎明喜欢苏州的丝巾,于是我们在苏州丝绸博物馆还有其他卖丝绸的地方兜了好几处,最终买了几十条各式各样花色款式的丝巾。那是蚕丝编织的苏州的春天。现在,苏州仍在,然而物是人非。站在枫桥之上,春风拂面,眼前的杨柳枝衬着哗啦啦招展的彩旗幻化出一幕幕奇特缤纷的景象。斯人已去,石桥依然。江水东流,石桥依然。然而再过千百年后,江水依然,石桥是否依然呢。

枫桥依旧在,张继成古人。那么,张继真的不在了吗?难道我们现在所思所想,所吟唱的《枫桥夜泊》与张继无关吗?窃以为,张继依然在枫桥的某一个阴凉或者是温暖阳光的地方正悄然望着熙熙的来者。是上苍不允许他开口,还是他懒得开口呢,终归是我们今天在枫桥再也没有听到张继苍凉深沉浑厚郁勃的吟诵之声。张继是否是如儿时在游戏里划定一个圈,然后静候参与者的那个人呢。我想无论是与不是,张继一定会在某个时空的某个地方静静地俯瞰人间,俯瞰他的枫桥。还有远在北方海滨的艾仁黎明在这个春天,心中也一定会回忆起枫桥——春天的枫桥吧……

“画桥三百映江城,诗里枫桥独有名。几度经过忆张继,乌啼月落又钟声。”是的,江南水城,画桥又岂止三百,然而,众多的桥的存在都是为了烘托这独一无二的“枫桥”;“白首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桥边寺,倚枕犹闻半夜钟。”钟声依旧,物是人非。满怀愁绪,一江渔火;“吴江应已落丹枫,况说枫桥半夜钟。想见归心成日日,暮云如我忆江东。”江东可忆乎;“今夕知何夕,此声非恶声。窗前疑月色,枕上误天明。未必皆三唱,惟应只四更。姑苏城外寺,此际已钟鸣。”张籍的时代寒山寺还在苏州城外。现在寒山寺已为城市重要的一部分。今人论唐宋诗,谓宋人诗比唐人诗文化含金量高。信然。夜泊吴江真的只是逆旅泊舟,难道就无寻觅张继诗境之想;“西出吴门步屟轻,浮屠唤客入山行。石从试剑何年裂,池自通泉尽日平。烟径远传僧磬响,云龛深锁佛灯明。移舟更宿枫桥寺,要听疏钟半夜鸣。”“移舟更宿枫桥寺,要听疏钟半夜鸣”余姚的高翥道出了大多来者的心思;“潮小淹留孝子祠,雪花须要老夫诗。钟声篷底不知处,却似姑苏夜泊时。”无论何时何地,总会有“钟声篷底不知处,却似姑苏夜泊时”之慨。我与艾仁黎明一前一后,就这样沿着诗墙,一面仔细阅读,一面缓慢移动脚步,生怕惊扰了睡在诗后的诗人们。枫桥的故事太多,哪首诗的背后,没有一个漫长的故事呢。好在上苍怜惜我们,把时间的水分风干成一页页浓缩的历史,现在,又籍科技之进步,把历史装进了手机,只需轻轻打开手机,任何一段血肉丰满的历史都会渐次鲜活起来。

枫桥也长出了皱纹,你看石阶上那一条条被千年的逆旅者消磨得光滑如水波的纹理,还有那凹凸不平磨损的痕迹——就像老者饱经沧桑的脸——枫桥旁的那些枫树安在。我还不能确切地认出春天的枫树,所以,不敢妄言。关于枫树,最好是秋天去寻觅,毕竟枫树的叶子红了,哪怕不是如火一样,终究能辨识得出来。老了的枫桥依然腰身挺拔,愈发沉静。扶着石栏,远眺是阊门,反之则是鉄岭关。铁铃关位于枫桥堍,又名枫桥敌楼。据枫桥而扼古运河。嘉靖间巡抚御史尚维安为抗击倭寇所建,关上原有楼三层,备矢石铳炮,为苏州抗击倭寇仅存的遗址。1949年4月27日凌晨,中国人民解放军 29军85、86师在枫桥打响了解放苏州城的第一枪,在击溃了枫桥、铁铃关一线的守敌后,进入苏州城,宣告古城苏州解放。

历史就这样,倏忽转身间时代就变了。苏州和枫桥成为了人民的苏州人民的枫桥。作为人民的一份子,我有幸可以常去苏州,看看枫桥。陪女儿去枫桥是因为,她总觉得实践比之读书更要紧,于是她准备好了要把全部的阅读经验变成实践经验,这样的准备需要时日,非一日之功,我能做到的是在苏州,请她看看枫桥。诗意的女儿,看着诗意里的枫桥,满眼风光,一如春日绽放的海棠。于是,在一千年后的今朝,女儿成为张继枫桥诗境里的新的风景。我常常会因此而自觉自豪和骄傲,所以,会在某个特定的场合作适度的“显摆”。有女儿真好,美丽、温暖。

女儿是否在她的日志中记录下这苏州的枫桥,不得而知。那是她的隐私,怎么好窥探呢?除非她主动与我分享。也许那样我会比较开心,看看是老爸一直带着你,带着你成长,带着你读书,带着你游历名胜古迹。可是女儿至今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我也在等待,她什么时候会与我分享她的体验呢,难道非要等到我躺倒床上张开眼睛都吃力无法开口表达的时候,才含着泪水与我分享吗?也许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她怕是早已经忘记了苏州,忘记了枫桥,她的眼里只有睁不开眼张不开口的爸爸或安祥或痛苦地躺在病榻上。然而,即便是到了那个时候,我依然忘不了枫桥,忘不了我带着女儿游历枫桥的情境,那是此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怎么好忘记呢。

艾仁•黎明走了,从枫桥走的。没有艾仁•黎明的日子,听不到狗狗尖细的叫声。然而,枫桥依然。这究竟是人类的悲哀,还是来者的万幸,枫桥依然。艾仁•黎明走上枫桥的时候,石阶在她的高跟鞋下发出哒哒的脆响,这脆响是叩问声还是叩门声。枫桥需要打开“门”请来者诸君入门。枫桥毕竟是枫桥,一派大师风范,全然无视来者的存在。于是艾仁•黎明受不得这样的冷清和寂寞独自走了,走回上海。走回上海的艾仁•黎明蛮有良心,还会时不时地想起枫桥。

SMG的小螃蟹到枫桥就有些妖怪,她一定是充满了好奇,所以,我想她不啻是来看枫桥,她还要寻觅我在枫桥与其他女人留下的浪漫的屐痕吧。这就像女儿非要走一遍艾仁黎明曾经走过的路不可。女儿是发嗲,是嫌我这老爸没有把她挂在心上,提前与艾仁黎明访问了枫桥,她有不满。这些我完全能够理解,谁让她是我的女儿呢。对女儿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枫桥无暇关顾这样的人间琐屑的事情,但是,枫桥也没有把它当做笑话,而是刻录进了枫桥记忆的仓库。枫桥之所以能有今日之盛名,依然是如我辈芸芸众生所努力。

假若诸君不信,再过百年,也许时光的刻录机会重心播放旧日时光,在那旧日时光的光影和声音里你会找到我的,寒山寺旁的枫桥,我曾经多次坐在桥头、站在桥上、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乃至冬日。有时一个人假装出一副很文人的样子,凭栏远眺。现在没有长衫和唐人的帽子,倘若有,我想会戴上一试,看看是唐人如我还是我如唐人。

我想枫桥假如真的有心,当会记住我凝视女儿的目光,在某一个时空会为我的女儿解读我目光里的内涵,假如真能如此,我要好好感谢枫桥。即便枫桥无暇这样做,我依然要感谢枫桥,因为是枫桥肯做背景,让女儿跟我一起在枫桥之上站成了风景。即便枫桥不解,身旁曾经的游客一定能够感知,这对父女是多么的美好呀,父亲慈爱地关注着女儿,女儿深情地依赖着父亲。这样的情景是我二十几年前所期望的,那个时候我曾希望女儿不要长大,就这样五六岁,可以抱在怀抱里,不是让女儿陪着我,而是我希望能永远陪伴着我的女儿,给予她最温暖的关怀和爱护……

枫桥,这个秋夜,运河的水没有扬波,寒山寺的钟声已经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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