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学的父亲去了,妻说:“他跟你一样,也没了父亲。”我说:“我是太乙真人用藕节对出来的、是女娲娘娘用泥巴捏出来的、是闺女的爷奶从池塘里挖出来的从饿得要死的讨饭的那儿济富行善捡来的?虽然他的确已经不在了,但像春蚕化蝶凤凰涅磐,肯定会以另一种方式而存在,而且我从来都没感到过他的离开,每次下班回来总会听到他坐在床边叹息,每次外出总会感到他就陪伴在身边。”
二
我是父亲在生了四个闺女后勉强又添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男孩儿,至今仍旧能感受到他喜极而狂的呼喊:“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在老大和老二两个闺女之间其实还是有一个儿子的,据说长得也很好,可惜被奶奶用生锈的剪子给剪死了。剪死也就剪死了吧,可是反过来却又埋怨发了女人窖,生一个是女孩儿生一个又是女孩儿!我的到来,无论对母亲不是父亲,其实都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我的到来,或许真的是上天仅仅为了安慰父母而已。父亲自幼天资聪慧,年纪轻轻就一马平川考上了大学,我家祖祖辈辈都没出现的盛况在父亲身上实现了。那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那是一个什么时代?那是一个连高小毕业都沙里挑金的时代。换言之,就是再过几十年,就是我上大参加了工作,哪家的孩子能考上大学,那都是祖坟里了冒青烟。可惜父亲上了大学不久,还没从跳出龙门的喜悦中镇静下来,他所在的那个大学就给砍掉了,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一切又回到原点,一切又从零开始!真正令人沮丧的并不是被打回了原形,而是二十年的时光付之东流!如果一个人从小就干农活,到了这个年龄再笨也成了一头健壮的牛,可是父亲呢?父亲这些年又何尝跟土坷垃打过交道?现在重新摸过锄把,连三岁小孩子都要耻笑。母亲虽然没有离开过田地,可外公的成分不好,在队里抬不起头,在家里又……
或许我真的是不该到来,我的到来给他们增添了那么那么多的灾难那么那么大的负担。前年从广东回来一个小伙子发烧还不到半个月就离开了人世,我从小身体就差,三天两头有病,一烧就是三十八九度,四十、四十一都不是啥稀罕事儿,有次高烧九天九夜才退,有次温烧烧了半年,印象中不是母亲拉着板车带我去太平就是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去河南。很佩服父亲,父亲的人缘怎么会那么好,每次都能借到自行车,而且还是崭新的名牌。那时的自行车比现在的轿车还稀罕,比现在的“宝马”还稀罕,现在哪儿见不到“宝马”?那时候再富裕的村子自行车又能有几辆?每次回来父亲骑累了就在旁边甩着手悠闲地走,我就替他推,我一边推一边滑。父亲也不怕摔倒,从不喝叱我,我竟然也从来都未摔倒而让他难堪过。我们都走累了,父亲便说:“走,到前面那家歇一会儿。”前面那家竟然都跟父亲很熟悉(我说的是“很熟悉”,随便开玩笑的那种),不是公社主任就是大队书记,或者学校校长,给我们烧水倒茶,还留我们吃饭。我的性格很随和,对谁都不存芥蒂,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这是回来的时候,父亲放了心,要是去的时候,父亲也会和别人一样心急火燎。那次去龙潭,刚过电子,前面路上有一个横着的小水沟,父亲下来了,我也下来了。可过去后父亲骑上囝子呼地一下就跑了。我反应也快,跟着屁股后就撵,可无论如何怎么能撵上车子呢?我喊了一声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就站住了。我没有任何想法,却也不知道害怕。倒是旁边一个四十多岁还比较富态的大妈急了,问明了情况扯着喉咙地喊。父亲终于听见了,讪讪笑着转了回来。我现在想:是不是我那时太过于瓷器父亲不想要我了呢?如果真是不要了我,后来肯定也就没有了那么多的担心那么多的害怕。特别喜爱跟着父亲一起,他总是一边走一边给我说这是哪儿有什么故事那是哪儿又有什么故事,父亲似乎对哪儿都熟悉头脑里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故事。
我生病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今年生罢明年就不再生了,而是三天两头长年累月年复一年,可是我到现在也从来就没感觉到父母对我的厌恶和失望,母亲从来也没有抱怨和哀叹,父亲就像没这回事儿一样。可是他们后来还是不断地争执起来。并不是因为我好生病,也并不是因为没有钱不想给我看病,而是在医院里辗转不起一点作用,母亲想像别人那样找一下马子。父亲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怎么可能相信这些呢?父亲争执其实也并不是因为自己教了多年的学生在自己的家里装神弄鬼,而是因为他所知道的全都是母亲事前透露给他的,用母亲透露给他的内容来糊弄母亲,这还有一点道德的底线吗?
三
父亲从小就好挨训,一训就是半夜一训就是半夜,每个星期回来都训,一直到后来父亲上了大学、结了婚。二爷训,老太训,爷也训。那真是像训娃儿一样,父亲站那儿连大声都不敢出。后来家庭条件好了,买了电视,母亲看了巴金的《家》,屡屡说道:“你们的父亲那时就跟老大一模一样。”后来爷老了,没人养他,跟了我们,我曾悄悄地问他:“老母鸡也知道护仔,别人那样训你儿子,你咋就不知道心疼?”爷爷无限后悔地说:“人家是教书先儿,总想到人家做得对,谁知道……”
我已经好大了,恐怕小学都上到了三四年级,奶当着我的面让指使父亲来打母亲。父亲不忍,奶立马就破口大骂。母亲上了岁数,老是叫着头疼。父亲一听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我那时咋就忒憨咋就忒憨呢?!”
父亲那时几乎被训成了憨子,可是他却从来都不训我,更没有动手打过我一指头。有几次,我以为我闯了大祸,一定少不了一顿暴揍。然而却没有,风平浪静,就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事儿一样。懦弱的父亲咬紧了牙关挺直了脊梁在我面前竖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挡风墙。
我知道父亲爱我胜过爱他自己,我知道他希望我能走得更远更远。那一年我一定想从襄樊五中回来,早上去晚上回早上去晚上回,后来父亲和我在五中的校园谈了一个晚自习,同意了。父亲说:你的路你自己走。
父亲多么希望我能出人头地啊,可是我跑了那么远却又回来了。回来后的我从此再也没能走出枣阳。父亲没有说什么,依旧默默地爱着我。父亲的爱是朴实的,朴实的有些可笑。每到放学假,父亲就早早地站在学校门口等着我。有时母亲去大姐家哄外甥,为了让我能吃上一顿时如意饭菜,他就冒着凛冽的寒气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从太平越杨当跑几十里到罗岗去。
父亲转正后从老家调到了太平街上,由于积劳成疾得了坐骨神筋,腿疼得走了不路。那时我虽然调到了八中,却还没有房子,每次下班都要跑上很远很远,春秋都好说,可冬天就麻烦了,特别是刮大风和下雨雪。父亲决定给我买房子。他一处一处地看,走一步就站那儿揉关天,走一步再站那儿揉关天。后来终于选定了两个地方,到底哪一处离八中更近呢?那时手机刚刚开始普及,他哪来的钱去买呢?他就花了五块钱买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木钟,从八中走到这儿看多少时间,从八中走到那儿再看看多少时间。
父亲没有多少钱,他当了那么多年的民办教师,尽管转正后很快就晋升了高级职称,一个月也才一百六十块钱,为了让我吃得好一点儿,让我中午到三姐家去,给我八十,给三姐八十,他和母亲两人一个月连一分钱也不留。那次我生病早上回去,正赶上他们早饭端上桌,那是什么呢?一个鸡蛋、两块不知放了多少天已硬得咬不动的蒸馍、两小碗包谷糁。到现在才几年呢?小自然不必说,而且旧。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后来我们终于也能买大房子了,可父亲却……他不仅没能住上,就是看也没能看上一眼!
看着父亲被推向火化间,我突然发疯似地闹了起来:我一定要摸摸父亲一定要!父亲的脸颊像冰块一样坚硬——他已没有了灵魂成了一块像冰一样的石头!
父亲是懦弱的,可父亲却又是坚强的。老太有两个儿子,爷弟兄俩个,爷跟他弟弟分家时,他弟弟说:你儿子多,就住圆转吧,窗子多,将来好分家。爷就同意了。那是些什么房子啊,又矮又破又小又旧,哪能跟那几间又高又大又新又结实的稠橼底瓦雕梁画栋的房子比?圆转的房子果然不出几年就东歪西倒了,父亲于是冒着刺骨的寒风冒着大雪赤脚在田野中间的水沟里和泥拖坯。一个人拖一个人拉,房子盖了一次又一次,父亲累得晚上睡觉都躺不下去都是直着身子往床上倒,三次都瘫卧在床……
四
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出人头地,可是我已经用尽了一切力气,甚至为此而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我不仅不能出人头地,甚至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做不到,除了继续努力外我还能干什么呢?每次见到父亲总是怯生生的像做了错事的学生偷了人家的小偷,老远就往一边躲,实在躲不过去就让闺女喊。从心里来说,我觉得有愧于他老人家。其实,父亲无论在哪儿,无论给谁也没说过我什么。
父亲去逝后不久我就梦到了他,他说:“本来给人家说好了,人家都已经同意了,可还是没弄好,看来还是命啊。”
无论什么时候,即使闺女上高中、考大学,我也不允许谁向父亲企求保佑,我知道,即使在那边,求人也决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儿。
我现在走上写作道路,从根上来说,其实功劳还是在于父亲。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天父亲进城买“民转工”的复习资料,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给我带回了一本书,《作家们的童年》,我一下子便觉迷进去……
前不久做了一个梦,父亲显得很高兴,他说:“写作其实是一条很好的路,它比其它的路都安全。”
五
其实我很自卑,不仅工作不如意,不会挣外快,而且没有三朋四友,写作虽然勉强能够得到人们的认可,可……活得就像一头牛,累,却又看不到希望。
正写着,手机响了。一看是妻,妻说:给闺女转四百块钱,学校叫买资料。妻考试去了襄阳,她这个月的工资也已得告罄。靠她一个无论如何也养不起孩子的,为了孩子,即使没的希望,也还得像牛一样活着,因为,我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2021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