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闺女一上高中我就在校外为她租了房,不为别的,就为她夏天能洗个热水澡冬天能泡个热水脚晚上能舒舒服服地睡个囫囵睡。可是她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的。父母早亡,我和妻又没的时间,谁能陪伴呢?掰着手指数来数去于是就数到了孩子的外公。孩子的外公开了几十年的饭馆,如今正好赋闲在家,不仅时间上可能,而且一旦成行孩子还可能顿顿吃上大厨的亲自掌勺的如意饭菜。于是便动员妻去做工作。没想到孩子的外公倒是个爽快的人,妻才打一次电话事情就已经搞定。孩子的外公长期驻守,我和妻只在星期天和其它需要的时候过去。
在外租房的自然不止我们一家,学校周围数十家民房几乎都被租完。我常常想:那些妈妈们在一起白天唠唠嗑晚上跳跳广场舞,孩子她外公又干什么呢?会不会像孤鸡娃儿一样遭受着无尽的孤独与寂寞呢?谁知开学不久妻回来就高兴地说:“孩子她外公认识了一个姓柳的老爷子,说是你们老家的一个教研员,还说认识孩子她爷。他们天天一起也怪得劲。”
姓柳的教研员父亲生前跟我提过两次,但我并未亲见。父亲生前是老家响当当的名人,文凭高又干得好,认识的人和认识他的人都很多。我从小跟着父亲,所以只要他认识的我大抵也不会默生。这个姓柳的或许是我们举家迁到城里后才荣升的吧。
妻说:“她外公说别看这个姓柳的教研员锅也有灶也有,可是顿顿就只会煮快餐面,然而一张嘴却会说得很,一说起来他根本就插不上嘴。”
我心里便寻思起这姓柳的教研员来:学校和家长天天强调不能吃快餐面,说是里面含有这含有那不利于身体的成长和发育,他一个搞研究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老家有一个习俗:家里来了客人,吃饭的时候主人一定要招呼客人吃菜,哪菜刚上桌就招呼客人吃哪儿,哪菜好就招呼客人吃哪儿。一个姑娘嫁到外村不久就传回一个笑话,原来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专门引导客人吃那些她平时不爱吃的菜和不好的菜,而那些她喜爱吃的菜与好菜,剩下来就成了她一个人的。难道他也是这样的人?别看我在讲台上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滔滔不绝,一离开讲台即使在自己亲友面前也往往就成了没嘴的葫芦。他到底该多会说呢?我想起了舌战群儒的诸葛亮,想起了那些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的纵横家。
我去了几次,始终都没见到,孩子外公不是说他回家了就是说他到什么什么地方有事儿去了,就像头上悬着的一个桃子,他始终吊着我胃口。
二
我终于见到他了。那天晚上,我正坐在出租屋的外间吃饭,门外忽然走来一个中等个儿略显肥胖的老爷子。“还在吃呀?”他笑着说,笑声显得很是爽朗。我抬起头正要分辨,他一分门帘走了进来。这人六十开外,没有一丝干劲却洋溢着弥勒佛一样的神采。他哪里是胖?分明就是臃肿。敞着的外衣里丘陵一样高高地挺着肚子,脸油红四白,像刚出锅而炸开的馒头向两边奋力挣脱着。说话挺费尽,似乎有些哮喘。
“哎,来。”我应答着连忙站起来。
他显然很熟,摸着椅子就略显吃力地往下坐。
孩子的外公和妻闻讯赶紧从里间走出来同他寒暄。孩子的外公同他寒暄之后半开玩笑地说:“还是快餐面?”
他自嘲地一笑:“别的俺也不会。”
“不会学呀。”
“年轻的时候当个领导,到哪儿去都下馆子,不出去吧也是炊事员做好了端到跟前,都习惯了,现在也老了,也不想学了。”
我暗想:教研员是个什么领导?不过是搞一下教学研究、检查一下老师的工作而已。别人不把你当成领导自己倒是抬举得高高的。
孩子的外公便给我们彼此做了介绍,于是我认识了他,他也见到了我。话题自然是从父亲开始。他果然是对父亲很是熟悉,哪一年在哪儿、哪一年又在哪儿、哪一年有啥事儿如数家珍,那神情根本不像在给一个人介绍他的父亲,而全是一个大大的领导在台上作报告。我一上来就对他充满了敌意,并不是说他像一个翻葫芦倒水的长舌妇,也不是说他像一个专窥人隐私的狗仔,而是因为他张口闭口就毫无顾忌地称父亲“老和刚”。父亲叫“和刚”不假,但你凭什么就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一个“老”字呢?有一丁一点对父亲尊重的色彩吗?你要么称“老张”,要么就喊“和刚”,抑或喊一个“张和刚”也能显示你身为人师的素养不是?对一个公认最有声望的老师都是如此,对他人又能如何呢?尽管我心里颇不以为是,但仍不失热情地不时恰如其分地吭哈着。
柳教研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神采,说罢父亲又说他人,说罢这个又说那儿,但无外乎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逸闻秩事,而这些逸闻秩事只要稍有记忆的人便都会知道。火车在他嘴里飞奔着,他嘴边流着火车蒸气一样的泡沫。我忽然起了疑心:这会是一个老师吗?这会是一个一辈子专职从事教学研究的教研员吗?如果孩子外公嘴里的“会说”就是专指这些,那也足见一个普通百姓对他的鄙薄。
他很高兴,一个人滔滔不绝讲了三个小时还余犹未尽……
第二个星期,他又神采飞扬地来了。我便向他问起现在的家校关系、现行的中考、高考政策、新颁布的《青少年保护法》、衡水中学……见他尽是一脸的茫然,于是又问起魏书生、于漪、杜威、苏霍姆林斯基、目标教学法、三步教学法、快乐教学法、讲授法……他仍旧是一脸的茫然……
孩子的外公说,从那以后,老柳一看到我们门前停了车,就再也不进去了。
我于是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这姓柳的教研员。然而尽管没见,却仍旧时时从妻和孩子外公那听到他的消息,譬如:“我只要有一口气就有钱。”
三
老柳的孙子最终没能考上大学,不是他能力差,而是他根本就没能参加高考。一天三顿煮快餐面,除了老柳外还有谁会有这样的本事?他柳的孙子没有,他自从才入学时吃了三天后即使天天在学校吃糠咽菜也不在家里折腾老柳了。可是高考前的那一晚上,睡到了半夜肚子又饿了,实在受不了便听从老柳的建议又让老柳给煮了一碗。哪料当晚就闹起了肚子,不停地上吐下泄。原来,老柳的碗从来就没有洗过,他是适应了,可这小子的适应能力哪有这么快呢?
四
我最后一次听说老柳是去年的事儿。那一天我因房子的事儿又去了一趟父亲以前工作的学校,无意间说起了老柳。哪料身为领导的父亲生前的好友竟然一脸的惊诧:“你还不知道啊?老柳死得已经快一年了。”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喉咙:“他身体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见我一脸不解,领导又说了:“老柳的孙子没考上大学,就跟他父母一起去了深圳打工;老柳小儿子出了车祸,媳妇带着小孙子改了嫁,屋里就剩下了他老俩人,偏有不幸,老柳的老婆提起水又摔折了腿,躺在床上连饭也做好成,他们老俩口就天天吃老柳煮的快餐面。肯定是吃够了……”
2020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