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在城里定居后,我每次理发便逐渐稳定在了沙店路口东北角的余师傅理发店。余师傅六十开外,中等稍胖,说话不快不慢,待人和气,老少无欺,难能可贵的是即使是过年也决不会乘机涨价,更不用说收满月头钱什么的了。就凭这一点,他在人们心目中就比别人高了三分。别看余师傅的理发店也只是一大排门面房中的一个斜角,旮旮旯旯全算上也不足六个平方,但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有忙不完的活。
余师傅骨子里还是老传统,见不得那些阴阳怪气花里胡哨的东西,所以他的作品不是“小平头”便是“葫芦瓢”,但萝卜白菜,各人所爱。我像一只采蜜有蜂,一旦品尝到了它的芳纯与甘甜,也就在此安下了窝。
然而终于还是有一天,当我悠闲地走来,一转身迎接我的却是铁将军把门,石灰粉刷的卷帘门上血红的“拆”字像一个囚徒坐在同样血红的大大的圆圈里分外刺目。余师傅也没有像别人那样在门上或者是旁边的墙上留下他新址的位置,大概是从此退隐江湖了吧。
我只有另寻它途。
二
“小孟理发”店也在沙店路口,不过在路口的西北,是余师傅理发店隔人民路而望的邻居。然而它可比后者强多了,不用说它是有足足二三十个平方正而八经的门面,也不用说它瓷砖铺地彩纸贴墙,单是那把椅子就比余师傅的老古董时兴多了。
我在余师傅的理发店门前失落的站了片刻,又往前后留恋地瞅了瞅,这才决定抬起脚去寻下一家。穿过人民路来到路西的人行道,刚要转身顺着人民路往南走,一抬头竟然这么快就又看到了一家——“小孟理发”店。
我抬腿刚要进,忽然又犹豫了:这真的是理发店吗?为何前面理发的部分冷冷清清空空如野而长长门面的后面玻璃门半掩的里面打麻将的声音却热闹喧天?这是像其它有些理发店名义上理发店实质上却在干着其它的营生?我正要退出来,就听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理发?”我正要回答“是”,男子推开半掩的玻璃门走了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扭头用着快乐的声音向着里面说着麻将的事儿。这便是小孟。小孟三十岁上下,瘦瘦的高高的,看起来精明而又有生机。他三下五去二便将我收拾得干干净净。看着镜中清丽的容颜,感觉自己像潺潺的泉水又充满了活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年轻人在一起就永远年轻。恨不相逢未嫁时。
三
母亲常常说:头发稠心就迷糊。可是我的头发不仅稠,而且长得快,半个月不剪就老苍一截。“发如韭,剪复生”,我就只有乐此不疲地往理发店跑。
当我兴冲冲地再次出现在“小孟理发”店前时,不觉又怔住了:天啊,这里竟然变成了一家卖豆腐面的。我难以相信,以为走错了位置,退后抬头从右边数,是这个位置,再从左边数,没错,还是这个位置!定睛再看,匾额上分明就是“牛氏快餐”,哪里还有一点“小孟理发”的痕迹?再看其它匾额,也都没有啊!
四
再见“小孟理发”是一年以后的事儿。我们虽然搬到新居,依旧时常去老地方转转,那天有了兴致想多走两步路,去襄阳绕樊城,于是就在政法街不期而遇。故人重逢,格外地亲切,探身一看,里面掌剪的果然正是小孟,小孟一边干着活计一边谈笑风生,像春风荡漾着潺潺流水洋溢着风分温馨几分甜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暗暗决定这次一定邀约三五个好友一起为他捧场。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一起慕名而来。可是我们进门才发现,那手里拿着家什忙里偷闲直起身对我们笑脸相迎的并不是我们想象里的小孟,而是与小孟年龄相仿却比小孟的脸庞稍胖身身也略壮实的男子。闲坐片刻,我们便谈起了小孟。
“老板,这店不是小孟的吗?”
“姓孟又挪走了,还不到一个星期。”
“他手艺不是还有个差不多吗为什么要挪走呢?这位置不是挺好的吗?”
“谁说不是呢?可再好的位置不也得有人来才行吗?”
“政法街这段人这么稠,不也没的几个理发的吗?怎么就没人来呢?”
老板停下手里活,回过身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回过身去一边干着自己的活儿一边说:“他搞得太花哨了,又是包年又是金卡银卡的,还上门服务,你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该你了,突然进来了一个人,说他是金卡是不必等的,你会怎么想?你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该你了,突然他接了个电话说是有人让上门服务就把你轰了出来,你会怎么想?特别是,你知道,这一段单位多,你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该你了突然进来了一个人,他说这个是局长那个是科长,人家忙,叫你让一让,你会怎么想?来的都是客,你一个剃头的管他是什么科长、局长呢?!再说了,他科长、局长剃个头不也才给你那几块钱?见不得那副奴才相!”
五
没事儿的时候,我也常爱到浕水公园转转,看看太极拳,听听杀家邦,兴致一来也吼上两声。那天精疲力竭的时候我又向家走去。顺着沿河东路走到人事局家属院,又沿着就业路南边的人行道往上走,还没走上坡顶就听男女说笑之声,那男子的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呢?既不粗也不细,既不重也不轻,既不苍老也不稚嫩,像潺潺的山泉,晶莹中分明透露着几分甘甜。下意识地一抬头,视线里没看见人,却看见几个簇新的大字:小孟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