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
老家的村子大多都是聚族而居,一队姓张,二队姓董,三队姓李,四队姓郝,五队姓白,六队姓聂。虽说是聚族而居,却也并不完全排除其它的杂姓,偶尔也有嫁出的姑娘生活不下去而回流的,讨饭至此而收留的,挖大堰修河坝而拆迁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无论生活上还是心理上他们逐渐融入了村子而成了村子的一分子。老董是住在我们村的唯一的外村人。
从远处看,我们一队和二队是一个密不透风的整体,但从细里看,一条由北而来的水沟却像切蛋糕一样把这个完整的整体切成大小差不多的两个部分,东面是我们村子,西边是二队姓董的。或许是老董的祖上分家实在不愿远去便先中了一衣带水的邻邦,或许后来水沟改道而把他们从他们的领土上划开。但无论从哪方面讲方圆数里的人都认为他们是得了我们村的好运。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二队自古以来就多当兵的,混了一辈子也还是个兵蛋子。我们队自古以来就多教书先生,青云直上飞黄腾达者不乏其人,乡长镇长、县长局长就不用说了,就是地委书记道台总督都多了去。退一万步讲,就是一个当兵的,也能把父母、兄弟姐妹都带了去。老董没去当兵,老董如愿以偿也成了教书的先生。用我们当地人的话说就是,我们村子的风水好。我们村可不是一个寻常的村,我们村千百年来就是一个墙高水深的寨子,一跑土匪一跑兵荒四村八邻拖家带口赶着大车小车都到我们村里来。土匪和兵头明晓整理便罢,否则枪炮四起便只能人仰马翻丢盔卸甲。小时候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要从他们家门前过,去外婆家母亲也总是带着我从他们家门前过,村里来了巧要饭的也在他们家门前支场子。他们家果真很好啊:四间青砖大瓦房坐北向南,两间别致小厨房南边还用树枝密密地圈起来一个大大的四方形的菜园,他已经长大的儿子在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一年四季都秀色可餐。忘记了是哪一年,忘记了当时是几岁,那一晚村里伙伴们一起去南边很远的一个村子看电影,跑过那个菜园时不知是谁提议进去偷西红柿。那时莫说上西红柿,就是细毛狗筋的黄瓜都很少见,我从二姑家带回了一根,为了保证不被四个姐姐偷吃,我当着她们的面在上面撒了一泡尿。他们家黑灯瞎火,我们便乘着朦胧的夜色悄悄扒开树篱全线压了进去。正当我们手忙脚乱不亦乐时,一声大喝雷鸣一样从天而降——老董的大儿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伙伴们赶紧四下奔逃。匆忙之中抓住了一个,厉声喝叱起来。我没来得及跑,仿佛慌乱中也不知该往哪个方面跑,情急之中赶紧在秧子里面趴下。可是这样总不是个办法啊,就在他训斥得正起劲之际我突然猛兽一样蹿起——哪料他并未入迷,反身死死揪住了我的衣服……
老董跟父亲不同,父亲是民师,在村里学校教书,老董是正而八经的公办老师,吃的是皇粮。吃皇粮的当然跟泥腿子不一样,端谁碗属谁管,他得听国家号令,国家叫他在哪儿他就得在哪儿。老董在很远很远的一所中学,老董是老师,却从没上过一天讲台代过一天的课,老董是学校里的司务长,正而八经领导面前的红人老师里面的光棍。偶尔见他回来,穿得跟那些大干部们一样,笔挺鲜亮而整洁。他一回来就屋里屋外摸着活计,常见的就是弓着的背影和侧影。这一点也和父亲不一样,父亲一回来不是拿着铁铣下地就是拉着板车去拖坯。我多么希望父亲也能穿上那样的笔挺鲜亮而整洁的衣服啊,可我们是农民,父亲也还是半拉子老师!后来父亲常说老董老好实在,可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半点呢?我怎么老是从他那眼神、脸色里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威压与不寒而栗的恐怖呢?我从没见过老董的父亲,他妈倒是常见,从最初一直到最后的印象就是满头白亮亮的头发,高大而胖的身子。似乎不当说话,脸高高地凸起,一年四季仿佛都在紧绷着,一说话就恶声恶气好像就在训人一样。她的儿媳妇、老董的老婆倒是贤惠多了。中等的个儿,一说话就要笑,她的笑和她的身子一样单薄,嘴一咧露出两排娟秀的牙。在威严的老婆子面前她俨然就像一片小树叶,一片细长而单薄的柳树叶,只是腿瘸着,走起路来一歪一歪。可是,到底是左腿短一截呢还是右腿短一截,我现在实在是记不清了。或许是左腿,也或许是右腿吧。
一九八五年秋,父亲转正。转正后的父亲立即就由老家的村小调到了镇上的中学。一九八六年夏,我也由老家的村小考进了父亲所在的那所全镇唯一的一所中学。随后不久,我们举家都迁离了老家而来到了镇上。老董的二儿子似乎和我同一年考上了中学,只是没分在一年班,从此便再没了联系。在我上初中的这三年里,似乎也见到过老董,仿佛只是从我家门前过,推着很显陈旧的自行车,说起话来脊椎仿佛是弹簧做的头往下摆动得很厉害,衣着也大不如以前,不仅谈不上光鲜,甚至连一般都赶不上,仿佛从别人扔掉的衣服堆里捡起多日又没有洗涤似地,如果不加介绍,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还是位老师。偶尔也听父母谈起:“唉,老董也可怜,里里外外都靠他一个,接个瘸子也就罢了,这风湿又长年累月瘫痪在床上……”
后来我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远离了父母,偶尔回家一趟,也没有由头谈起老董,老董犹如一粒灰、一粒沙,淹没在生活的罅隙里。
我说过我不是生活的宠儿,我是王郎、李广那样的倒霉蛋,无论我如何努力生活也决不会向我绽开如花的笑靥。有时努力过了头,生活会照着我的脑壳狠狠地给我一榔头,好像强按牛头去喝水,一定要把我按入预定好的生活的辙里。2022年 我又大病一场,恰逢父亲退了休,于是便和母亲一起来到了城里。父亲虽然来到了城里,毕竟一辈子都工作、生活在乡里,那里有他相伴几十年的老伙伴,所以隔三差五总要回去一趟。父亲回去一趟就像我小时候跟着大人赶一趟集,回来总有说不完的开心事。有一次回来父亲竟然又提到了老董,然而却一脸的意外和遗憾:“老董的大儿子死了……”母亲正在给他往碗里添汤,手明显地一抖:“胡扯哟,他才好大?比桂清(我三姐)也才大月数。”“真的,雨后在公路边放牛,过来一辆车,牛一下子惊了。他害怕牛跑,把牛绳子绑在胳膊上,挎下来好多皮,破伤风……”“可惜了——”不久后,父亲竟然再一次提到了老董:“都在公路上晒麦子,老董跟个牛似地拱在麦秸堆里……”“老董也是个苦命人。”母亲说。母亲说过一会儿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地回过头来追着说:“现在的退休老头哪个不跟个香饽饽一样?前脚刚死了老婆后脚就又接进了门。这么多年了,他咋就不再接一个呢?再接一个不也是个伴儿?”“哪有这么般配的?”
说者本无心听者却有意,母亲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是啊,退休的老头个个跟香饽饽一般,可我这才上班的……有些事实在不好说。譬如我的婚姻。这次生病,很大程度上与此相关。常言说人过三十不学艺,眼看着我已经是扔下三十奔四十的人了,不仅工作毫无起色,就连婚姻也毫无着落,是个人都要着急,说不着急,糊鬼去。可干着急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学习,只有学习才能给我的生命带来起色,只有学习才能给我的婚姻带来希望。我每天晚上两点睡觉早上四点起床,没想到……一个病刚好一个病又接踵而来……
谁知话说过还不到一个星期,父亲又到一个同学那儿去玩,回来后竟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老董下午也过去了,竟然带了一个女的,高高的个儿,瘦精精了亮亮的,一点也不见老。说话、办事都怪得劲。关键对老董还很体贴,句句‘我们老董我们老董’。”
母亲也颇感好奇:“咋找的?”
“老董送孙娃子上培训班,刚出来这女的上前就拉住了他,问他是不是以前在竹园中学管伙?老董说,‘是的。’那女的又问他,‘为啥一直就没看到你老伴儿?’老董说:‘不在多少年了。’那女的说:‘我以前在竹园中学外面住,卖豆腐的。现在老头不在了,搬到电影院下面的城河边住。有一个姑娘,出嫁了。’她就邀请老董到她那儿去玩。老董对她有印象,也就没有拒绝。从那儿以后送罢孙子抬脚也就过去了。老董给她帮帮忙,她给老董做做饭,一来二去也就有了感觉。”
“你看这有容易……”母亲自言自语,似乎分明又想到了她唯一的儿了。感叹了半天不由又加上一句:“退休的老头真地就是个香饽饽。”
这后一句像锤子打在我的心上。是啊,“退休的老头真地就是个香饽饽”,可才参加工作的呢?才参加工作的小年轻咋就像臭狗屎无人问津呢?
从此,父亲就多了一个去处。陆续退下来的几个老伙计又先后聚集到了一起,打扑克、侃大山,一晃,半天也就过去了。父亲本来有几个去处,一个是同村的大伯家,一个是三中同学家。同村的大伯以前是领导,父亲常常不免会有低人一等的压迫感;三中同学以前曾想把闺女介绍给我,而父亲又总是由着我的性子,所以不免常常受到讽刺、挖苦和蹊落,父亲只有在老董家才会真正回到生命的本原,无拘无束,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年。
虽然受到了那么多致命性地打击,但向上的种子却真地在我内心深处生了根、发了芽,一遇到春风吹过它仍旧会蠢蠢欲动。看到那么多人升了上去,看到那么多人调去了好单位,我死水一潭的心不禁又泛起了涟漪。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有人就能心想事成有人就只能被死死摁在地上?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一根草,只要有一点缝隙它不也一定要尽一切努力往上钻吗?父亲终于决定帮我一把,就算是秋后的蚂蚱,不还是要蹦达几天吗?何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人情的社会其实就是这样,它没有什么被严格限制着必不可以做,也没有什么不被限制着一定就可以做,能做与不能做、做成与做不成,其实就是看你有没有人,人情的大小。有人,不成做的事儿也能做;没有人,能做的事儿很多时候也不能做。这个时候对于许多人来说其实往往就只有了一条路,那就是试,能走过去当然好,实在走不过去也只能肚脐眼上长疮——眼气不得。父亲决定请他多年前的好友吃顿饭,陪同的除了那位同村的大伯外还有老董两口子。老董仍旧是那副畏缩的神情,不过比前明显要好得多,好像有了护身的力士一样。老董新任女人我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但印象中确实要比老董年轻硬朗干练,说话也还是一句一个“我们老董”一句一个“我们老董”,尽管也还是有些难以遮掩的拘谨,但又有几个人不是这样呢?宴会结束之际大家争着要轮流请一次,气氛热烈得似乎马上就要实现一样,唯有老董始终像看戏得一样,老董的新任女人也像新媳妇一样。老董的新任女人竟然比老董还高出一头,身子也铁板一样硬实。这一点老董无论如何也比不起,人们常说人一老就像树,外面粗糙里面是朽的,其实老董里面更像棉花,外面是粗糙里面是软的,好像一堆烂泥,勉强被几根树枝支撑着。老董的女人也可怜,想要小鸟依人,可老董却硬像她的老爹。
后来似乎又听父亲向母亲谈起老董:“老董日子也不好过,女人亲戚多,老董的钱除了管两人的生活外还要管所有的行情赶礼,每个月都差不多都要花得底朝天。”
所有再接的不都是这样吗?我们学校那些不仅如此,每个月还要再给人家四百块零花呢。
父亲去逝后我们搬了家,父亲去逝后他再也没来过我家,我带着孩子却分明看见了他几次,骑着小自行车一样的电动车带着他的新女人,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雄飞雌从的小鸟儿。我本想喊他,他看见了我却立即扭过脸去。父亲去逝后很多人都这样,我早已习惯见怪不怪了。
大约是这件事后的一年多吧,或许两年,总之时间不算是太长,大约是一个午后,我背着闺女的书包送她上学,正准备往学校那段鸡肠子一样又细又长的小道上拐时,一个声音喊住了我——以前的邻居,和母亲娘家一个村子的。周姨说:“老董的儿子找到你没有?”我很惊异:“他找我干什么?”“老董得了癌症,没地方住,想住你们太平那间屋。”“他不在电影院那有房子吗?”“那个女人一听老董得了癌症就跑得找不到了影儿,哪儿都找不到。老董还用她的名在汽车站后面给她买了套单元……”
父亲在太平原有一套单元,买城里房子时不得已转给了人家。父亲本来不打算再要房子了,买城里房钱还不够,还要找别人借,我说:你最起码还是再要一间吧,无论如何这也是你干了几十年的地方,万一想回来住人家那总没的住自己的好,父亲也就在大门口那个院里要了一间旧的,一室一厅外带一间小厨房。我们本来租得好好的,突然租客打来电话,一个姓杨的女人突然说那间厨房是她们的。于是我只有抽了时间赶了回去。院里坐了一排老人,看过来看过去没有老董,一问才知,老董已去逝几年了……
2022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