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在盘里的孩子

一

郝会计婚后多年都没能添上一男半女，眼看年过半百这才在众乡邻的劝说下抱养了一个男孩儿。尽管是抱养的，但两口子依旧比亲生的还亲，有求必应要星星决不给摘月亮。

这个孩子就是春生。

八十年代初，干部下乡吃的是派饭，干部象征性地出一点，生产队再补一点。常言说得好无利不起早，对于农户而言，油水自然小不了。郝会计是“光棍”，机会当然大大的。春生是小主人，尽管鼻涕流到大襟上，依旧像模像样次次不落地围坐在小桌旁。

这天又来了几个县里的领导，推杯换盏正喝得兴起，春生嘴一咧大哭了起来——原来要撒尿。大伙心里好笑，有尿就尿呗，用得着号丧？可是，春生一定要尿在盘里。这下郝会计犯了难：满足他的要求吧，这可都是大领导，不满足……春生见他爹犹豫，拼命加大了嗓门。看着儿子伤心的样子，郝会计比死了亲娘老子还心疼，赶紧从桌子上抽下一个空盘：“少尿一点啊少尿一点。”春生哪有那么多顾忌，拉出家伙立即哗哗哗尿了起来。

二

春生没考上中学，又不愿下地。郝会计跟婆娘合计，不下地就不下地吧，反正老俩口子还干得动，想玩就让他尽情地再玩几年吧。

春生不上学，也不用下地，整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再吃。春生也不用着急，村里的小孩子多的是，谁不盼着跟他玩？郝会计十天半月去走赶回集，带回来的零食多的是。春生不小气，自己一吃饱剩下的随手就分了人。

三

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先后都像鸟一样飞出了村子，飞到繁华的街上、县城、北京、上海……可是，春生却依旧只能在村里东游西荡，他没有学问、没有技术、没有体力，甚至连身边习以为常的农活也不会。春生渐渐就对疼自己爱自己的父母生起了怨恨之心。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忽地一天，郝会计的婆娘就瘫痪再也站不起来了，郝会计里里外外成了一把手，他没让牛犊一样壮实的春生给自己帮衬什么，他也没想到让他给自己帮衬什么，在他眼里，春生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作为一个父亲，再苦再累不也还是想让孩子多享点福？那天晚上，月明星稀，郝会计拉了大大一辆花生秧刚走到篱笆外，就听婆娘有气无力地在喊：“春生，娃儿，我饿，把那馍递给我一下。”郝会计的婆娘嫌热，着急，从床上自己滚下来踒到了院子里。正是秋收大忙季节，郝会计随便扒了两口饭就又去了地里，现在眼看就快九点了。郝会计心里很不是滋味，唉，少一个人就塌了半边天啊。

春生跟几个小拨浪鼓在外面玩，可是小拨浪鼓也都看不起他，他便只好回来拿零食巴结人家。娘的呼喊他听见了，可是他哪有心思去理她呢？

郝会计的婆娘又凄楚地喊了一声。

春生扭回头，看见了旁边碗里的凉馍，顺脚一踢，那馍就骨碌碌地向郝会计的婆娘滚了过去。可是春生用劲过猛，那馍擦着她的身子一下子又跑了过去。这回无论如何地喊春生也是不予理睬了。

郝会计看到眼里凉到了心里，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便有意识地强制春生干一些事儿。然而儿大不由爷，逆反心理严重的春生怎么会听他的呢？郝会计叫上东，他偏偏往西；郝会计叫扯草，他偏偏就去撵猪……针尖对麦芒，一晃就是数年。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郝会计意识到了自己大限将至。落叶归根入土为安，虽然已经推行火葬，但有头有脸的人还是“偷偷”埋了了事。郝会计也怕火葬，想起来心就往一起缩，犹如谁个在拼命往一起捏，浑身颤抖冷汗淋漓。怎么才能保证自己不被一把火烧了呢？很自然就想到了春生：光棍了一辈子，是否走得也体体面面关键可就看春生这个仔了。可他……

郝会计把春生叫到了床前：“春生，爹当了一辈子共产党的干部，活听党的话，死也要响应党的号召，千万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偷偷地埋了啊……”

春生忽然同情起这个老头子来：这么多年把人家的儿子当自己的养，看得比亲儿子还亲，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自己想尿盘里还……可自己却一直跟他唱反调……无论如何也要听他一回了。春生痛哭一场，请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在众乡邻的帮助下冒着零下十几度的大雪颠簸着把郝会计送去了火葬场。

四

没了依靠，春生当时就饿起了肚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该怎么办呢？家贫生盗心，可是，春生却又没得那个胆，春生亲眼看见村人逮住一个偷摩托的贼几十个后生上去轮番地打，没头没脸没轻没重。春生便想到一个巧妙的办法——借。郝姓个大姓，好几个村子都有，而且关系近，彼此间似乎还没出五复，春生小的时候和下学后就常常在各家各户走动，叔叔大爷对他都还不错。

春生首先借的是钱，父亲亲亡，尸骨未寒，不看僧面看佛面。借了一圈，第二圈，然而到了第三圈，春生就开始热脸碰到冷屁股了。

春生不再借钱了，春生开始借牛、借手扶拖拉机，春生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无论牛还是拖拉机，只要一借出很快就石沉大海——春生压根就没有往回弄，直接就给卖掉了……

兔子只吃窝边草，谁也不会打他，谁不会报警把他送进监狱。然而吃一堑长一智，再也没有人敢借给他什么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饥肠辘辘的春生拿着刀哆哆嗦嗦地向一个退休老师的家摸去……

春生胆子越来越大，最终还了远近闻名的祸害……

春生是在抢劫街上银行时被逮住的。他拿了一把儿童玩具枪，往柜台前一站：“都把钱给我拿出来！”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旁边一个扫堂腿他当即摔倒在地……

五

春生在襄北劳改农场免费吃了十年饭一脚又被踢了出来，站在大门口，才过四十已头发斑白的春生有些茫然了：到哪儿去呢？还回老家？老家早就没的人了，再回去……管它呢？走一步说一步吧。他买了票就跳上了车。

车就像一条船，摇摇晃晃走走停停。这正合春生的心意，晚一会儿到就多一会儿尊严和面子，可一回到村……

春生旁边坐着一个带着孩子的妇女，妇女年龄不大，也就二十六七的样子，孩子情绪很不好，不时地哭不时地哭。春生便去逗，哪料俩人很是投缘，很快就玩在了一块儿。

妇女和春生在同一个地方下车，这令春生很是意外的同时也很是惊喜，更令他意外和惊喜的是俩人竟然还就在同在一个村！不过，春生的心还是忐忑起来：这以后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底细怎么办呢？在这放个屁都能传遍全村的地方，又能有多少秘密可言呢？他一边想着一边抱着孩子往前走。一拐弯过了桥就进村了，他忽然意识到孩子已经好长时间都没说话了，低头一看：天啊，孩子满脸通红正急剧地抽搐着——孩子浑身滚烫正发着高烧。事不宜迟，春生抱着孩子立即就往回跑，他想搭一辆顺风车赶紧送孩子去街上的医院。

说来也怪，不用车时，公路上的车多得数就数不过来，一辆接一辆。等你真正要用时，望眼欲穿也没的一辆。看看孩子，孩子呼息就已困难起来。不能再等了，春生撒开脚丫就往街上跑。

当妇女赶到医院时，孩子的吊针已经打上，呼息也已经平稳。望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她，医生深有感触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要不是他爸早来一步，这孩子可就不行了。”

孩子住了九天九夜的医院，春生始终都没见着他爸爸，侧面一问，原来孩子的爸爸在两年前孩子出生不久就已经故去了。那天中午，孩子的爸爸扛着铁锹往村里走，碰见别人正在锯树，于是就去帮忙，哪料还没伸上手，树就倒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九天九夜都在医院跑前跑后，妇女也心生窦疑，这才知道春生竟然电线杆子没电线——光棍一根。

春生家的房子早已墙倒屋塌，盛情难却也就住到了妇女家。妇女名叫秀芝，十几里外的高庄人。丈夫不在后，秀芝本想再嫁，可一看两个疾病缠身的老人，心又软了。春生和她丈夫本来就是同族，而且刚好还就是同辈。两位老人虽然心有不悦，可看看兴高采烈的孙子喜上眉稍的儿媳妇，还敢说什么呢？

六

春生在劳改农场就是种庄稼，回来自然也是一把好手，可是，劳改农场既是改造罪犯的地方，同时也是罪犯进修的大本营。春生学会劳动的同时，也学会了赌博。才回来不久，人人避而远之，不久，几个臭味相投的人便围拢了过来。起先秀芝也没放在心上，偶尔娱乐一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后来春生竟然彻夜不归连地也上了。这还了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春生才不把这个小女子放在眼里呢，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说得轻不理她，不行就锤一顿，一个小女子还想在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面前翻了天？

一天，春生和几个哥们儿正来得兴起，秀芝闯了进来，推倒面前的麻将照脸几个响亮的耳光拉起来就走。春生好像脚下没了根浑身都成了面条，怎么竟然身不由己就跟着走了呢？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娇小玲珑的秀芝以前可是练过多年拳脚功夫的，莫说打他一个，就是他这样的三两个都是小菜一碟。

近旁不行，就转移阵地。可是，秀芝找不到则以，一旦找到就少不了一顿鼻青脸肿的暴打。

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秀芝的搅局很快就激起了众怒，大伙一致同意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吃过晚饭，春生又“悄悄”“溜”了出去。秀芝把儿子往公、婆面前一推也尾随而出。春生在村里七拐八拐绕来绕去，秀芝不远不近也七拐八拐绕来绕去。大约绕了三圈，春生出了村，秀芝也出了村。月亮朦朦胧胧时隐时现，秀芝不敢跟得太紧也不敢跟得太远。春生过了桥，过了十字路口径直往东走，过了打谷场……前面不远是村里的坟地，他到那儿干什么呢？对了，坟地北面是以前的窑场，自己不曾在那儿逮住过他几次吗？

过了坟地，又过了窑场的大门，刚要经过一个破烂的小屋，突然蹿上来几个人影，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东西就往她的头上扣来。秀芝一惊，一缩身就地一滚，那些人扑了个空。秀芝夺过一个人手中的木棍扑扑痛痛打将起来……

春生终于驯服。

2016年9月17日13：27于家中

后记

这是一个真人真事，春生的父母及亲人亲手把他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爱一个人，并非就是任其为所欲为而丝毫不加以限制，丝毫不加以限制的爱其实不是爱而是害。孩子小的时候就如同一堆泥巴，你不管它，它永远就是一堆烂泥，你悉心雕琢它就可能成为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