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师身体很好,虽已近古稀,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依然雄纠纠气昂昂。他本来在乡镇中学教书,可儿子却在城里做生意发了大财,于是退休后便堂而皇之住进了城,父因子贵。然而“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隔三差五竟然还念叨起乡里的狐朋狗友。也难怪,人非圣贤,孰能无情?毕竟在一个槽头上拴了那么多年,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个虫子不也是如此么?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便跑回来“鹊桥会”。
郭老师教书的小镇虽名不见经传,却有一条省道横贯南北,一线穿珠般把它和县城紧紧联系在了一起,直达车、过阜车一天到晚一夜到亮源源不断。然而郭老师却从来都舍不得花上四块五毛钱去买一张车票,总是骑着那辆跟了自己几十年除了铃不响其它地方都响的自行车。郭老师有郭老师的道理:反正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用不着那样风风火火,既消磨了时间,又看望了朋友,还买到了便宜的东西,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
盛夏的一天上午,郭老师早早吃了饭又踏上了回乡之路。这才几天的光景啊,硬梆梆的水泥路面竟然又改了头换了面铺上了又柔顺又平滑黑缎子一样的沥青,走在上面就象一条浮游在江面的小船才刚一竖蒿就已迫不及待地蹿出了老远。郭老师想,其实这样的路面莫说管十年八年,就是自己有生之年不修不补恐怕也不会出啥大问题……真是越有钱发展的越快,发展的越快也就越是有钱。虽说这是北进南下的咽喉,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祖祖辈辈不是走了成百上千年?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在县一中上学时,鸡还没有叫头遍就出发了,直到天黑还走不到。改革开放第二年,终于修了,虽说也只是铺了薄薄的一层沙子,可毕竟好走多了,全县人们欢天喜欢地又敲鼓又是打锣比过节还要高兴。不久铺上了沥青,再不久又换成了钢筋混凝土,到县城一下子缩短到了一两个小时。谁不心满意足呢?谁知如今又……生当做树死做路,唉,其实这当教师的又何尝不是一条供人走过的路呢?光阴荏苒逝者如斯,这一眨眼的功夫四十多年也就成了过眼云烟。学生送走了一茬又一茬,当年的后生如今早已白发如霜。路在变,这教师可也在变啊……想起教师,郭老师又不禁气从中来。想当年,这么大的学校,谁敢不把我当作一回事儿?全镇方圆百十里但凡有头有脸的人谁不争着抢着把亲朋近支往自己班里塞?对于一个教师而言,还能有什么样的荣誉比这更令人骄傲的呢?唉,若不是那个大学生,自己又怎么会……临了临了吃了一碗狗肉!那个黄毛丫头站直了也没有一筷子高,成天嘻嘻哈哈怎么就这么厉害呢?虽说自己只是一个民办教师转的正,半路出家,可谁又不是呢?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多读了那么两本书吗?怎么就像魔术师一样把那几十个小拨浪鼓子骗得丢掉了魂呢?唉,只有一年,要是再有一年……
“呼”,一阵风从耳边撩过,郭老师一激凌猛一抬头,一辆崭新的“凤凰”箭一样从身后追来眨眼间已绝尘而去。好熟悉的身影啊,会是谁呢?蓦地,他的眼前闪现一个人,丫头片子,真是冤家路窄啊,我就不相信我赢不了你!他一咬牙,狠狠地弯下腰去,自行车吱吱嘎嘎忸怩一阵这才猛地向前蹿去。
两车的距离愈来愈小愈来愈小,郭老师昂起了头挺起了胸目不斜视,编筐织蒌全在收口,小兔仔子,给你睢瞧老子到底赢不赢的了你!这是个慢上坡,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全校的师生一两千人可都在看着呢。
“呼”,郭老师疾驰而过。犹如喝了一口甘甜的泉水,润肝润肺。他仿佛听到校长又在总结大会上又笑迷迷地说“第一又是老郭的!”,仿佛看到好多同事又向他围来好多家长领着孩子又向他家走来……
“呼”,“凤凰”一阵风又超了过去。
啊哈,你还不理我!郭老师一愣神,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角来反怕羊,不给你点厉害看看你就不知道马王爷到底会有几只眼?郭老师冷冷一笑,猫下身子铆足了劲,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嗖地一声箭一般射了出去。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不把你压下去我就白吃了这么多年的干饭!从七年级到九年级那些内容我闭着眼睛就知道考哪不考哪,考试还不就跟自个儿出题一个样?
毕竟三伏的天气,刚露头的太阳却依然像下了火。两人仿佛飙上了劲,谁也不肯屈服。一会儿,你超过了我,一会儿,我又赶上了你。
毕竟上了年纪,不知不觉郭老师就已汗流浃背,然而他又怎甘屈服呢?屈服,对老师来说就是得过且过,可又怎对得起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和打着点滴还在上课的学生们呢?教师地位虽然低微,可毕竟是一个良心活儿,用点心,学生就有可能学好,鹏程万里;稍一松懈,一辈子就别想有出头之日。不管怎么说,学习也毕竟是他们改变命运最有郊的途径。那次,那个在国务院上班的学生回来,县长想见都见不到却七拐八拐一直找到我们亲戚那儿见了,那是好大的荣幸啊;那次,那个在上海做大生意的学生回来大街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扑痛一声在我面前跪下,那令多少人感动啊……刀在石上磨人在难中炼,不克服一点困难,又如何能有进步呢?虽说的确是在学习,可又如何不是在学习如何克服困难呢?学会了克服困难,生活中还民用工业什么呢?学校是学习之地,更是进入社会前的练习之地。要求学生做到的,身为表率的老师又如何不能做到呢?
路面虽说柔顺平滑了许多,可那两道山岗却依然拦路虎般横亘在那里。坡度尽管不是太大,却很长,郭老师以前每次路过这里都要老远地下了车子走走歇歇,今天却破了例——“凤凰”都没有下他要下了那不正好往人家嘴里塞指让人家扯笑吗?
“凤凰”爬上了山岗,嘲笑似的扭转头朝他望了望,又风驰而去。
那神情就象一把剑,一把锐利无比的剑,看得他如芒在背。这种感觉他以前就有过,而且几十年来就从来没有忘记过。那是才参加工作时,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第一,结果班主任却给免了。就似被人当众吐了一脸吐沫兠头倒了一桶狗屎鼻青脸肿灰头灰脸倒运的鬼,一只费了千辛万苦才鼓足了勇气孤注一掷要去偷那根骨头哪知冷不丁却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的流浪狗,连哀号一声的勇气也没有灰头灰脸只顾得抱头鼠窜,一个人去了车棚一个人推了自行车出了大门顺着田间小路逃也似地跑到几里外偏辟的田间地头,一个人痴了憨了傻了般蹲坐在田埂……
郭老师心里疼啊,就像被刀子狠狠剜了一下。
他一踩脚踏,车子晃了两晃勉勉强强最终也上去了。哪儿还有“凤凰”的影子呢?他痴痴地往远处看了一会儿,牙一咬,又拼命地蹬了下去……
二十分钟后,“凤凰”终于又出现于他的眼帘。
十分钟后,两个班级终于又并驾齐驱。
五分钟后,郭老师使出了绝招,突然加速,啊哈,又处在了第一的位置。
中学到了,郭老师心轻气爽地下了公路,他惬意极了,作为一个老师,哪有得第一更让他兴奋的呢?仿佛又听到了学生欣喜若狂的欢呼,仿佛听到了同事们背地里发自肺腑的赞叹,校长似乎就站在主席台上微笑着说“这次又是老郭的第一!”
面对老朋友丰盛的午餐,郭老师第一次没有动筷子,他浑身都像散了架般没的了一点儿力气。一杯酒摇摇晃晃地刚端起来还没送到嘴边便轰然倒在了地上。从此,郭老师便再也没能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