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边缘
我就像悬崖边缘的一粒沙子,无论如何去虔诚地祈求如何拼命地去扒挠,无论谁只要轻轻一挤便毫无例外就滚落下去……
一
随着上班时间的一天天临近,我的心不由又一天紧似一天地跳动起来,我便暗笑起自己的迂来:以前是怕没了岗位,现在看了大门,杞人忧天,别人不笑?倒是想换个位置,三十晚上盼月亮——痴心妄想!话虽这么说,心却依旧时时忐忑着。
二
我常羡慕别人,为什么别人就能四面净八面光任凭风吹浪打稳坐钓鱼船而岿然不动?为什么偏偏自己就像悬崖边缘的一粒沙子无论如何去虔诚地祈求如何拼命地去扒挠只要谁轻轻一挤便毫无例外滚落了下去?
不幸中的万幸,现在终于稳定了。
三
上班的前几天照例是集中学习,学习之后便是聘任。有人说“一年之际在于春”,万事开头难。对于一般中小学教师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人生的路虽然漫长,关键之处也就区区几步
我没有大树可以乘凉,又没有见风使舵拍马溜须的本事,公开场合甚至连话也说不顺趟,却有着珠穆朗玛峰一样高大坚不可催的自尊,处处牵丝攀藤自在情理之中。常言说“吃一堑长一智”,吃了那么多亏,受了那么多罪,自己竟然还在原地打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前越是到这个时刻越便是可怜的自尊和可恨的傲骨斗争最为激烈的时候,俨然势同水火不共戴天。有时我也在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倘若真的有利于教学质量的提高,这种聘任未偿不可,可这么多年中考,哪一年的成绩离开了倒数前三名呢?一个学校倘若不讲求教学质量,它还能走多远呢?年年抱怨招不到人,年年抱怨自己校区的学生被人家招走,而不从自身的原因找起,有什么意义呢?即使勉强要了回来,还不是徒徒多了个误人子弟的罪名?桃子不言下自成蹊。
有时也想花个百而八十请人吃顿饭悄悄地再提点东西,奴颜婢膝委曲求全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可……,今年送了明年还得送,明年送了后年还得送,什么时间会是个头呢?何况即便人家收了,就一定会聘上吗?
有段时间,为了迎接检查,每逢吃饭的时候学校便派教师在大门口轮流值日,尽管只有区区一二十分钟,那么多人都还觉得颜面无光,可我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在这儿又该怎么样呢?我也是七尺男儿,我也是科班出身的堂堂大学毕业生,我也是渴望光宗耀祖干一番轰轰烈烈大事业而来到这儿的,而且我还是全校唯一一个英语六级证书的获得者……
有时表面看来是坏事的事,实际却是好事,不管如何今年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一回人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四
上班的第一天,我从容地走进校园,从容地同站在廊前的领导同事说笑、从容地走进会议的大厅,从容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就像一个局外人,今天的任何人、任何事似乎都和自己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于我而言,他们都只不过就是一阵迎面拂来的微风一个极其渺小的影子一个似有若无的幽灵。他们都是一起的,只有我一个是另类。他们就像一个坚固的堡垒一个极其密实的铁球,我是飘轻的鸿毛,我即便是削尖了脑袋即便使尽了浑身解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无论如何也还是钻不到他们一起的。他们在骨子里可能也还是像以前那样轻视我鄙薄我诽谤我孤立我肆意地践踏我,可惜我已全然不在意了他们所做的一切。孤独可以使一个人迷茫生命渐趋枯萎而消亡,也可使人彻底觉醒摆脱依赖昂扬奋发而成为永恒。任何事情,倘若你把它放在了心上,它也便达到了目的真正成为了事情;如果你只是把它看作一阵风一缕轻烟,它也就真的像一阵风一缕轻烟不能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我与他们不再有了任何纠葛,如同盖房子的那堆沙那堆砖头瓦块,我到来的最大意义就在于要凑足一个数目而已,仅此而已。
然而,我却还是有些不安,就像那只鸭子,你没吃到嘴里,怎能保证它永远就不会又飞了呢?诺大的大厅里,只有李主任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前排他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正看着什么。还是当领导好啊,别看别人明里暗里心急如焚,他却是固若金汤风雨不动安如山。李主任是后勤主任又是安卫办主任,我们的顶头上司。我们业绩得好与坏、岗位的得与失可全在他老人家那一念之间。虽然训起人来一点情面也不给你让你恨不能立即挖个地缝就钻了进去,但倘若对你没有诚见,倒也还是可以接近的。我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大大咧咧地跟他打了招呼又大大咧咧地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他眼中竟然没有一丝的鄙夷与不屑,竟然就像平时我们坐在一起海阔天空时一样。我紧绷着的神经这才稍稍舒缓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手机就响了,竟然还是李主任。我们虽然是市内中学,却正而八经是乡里娃儿取了个城里名——说是市内学校,它离市区却实实在在还有那么一大截子;说是乡下学校吧,它偏偏又在城区的地盘上,此所谓城不城乡不乡的地方——尽管哪里的学生都不愿意来,却真真切切成了城里混混乡里地痞无限衷爱的香饽饽——宰几个男生的“羊子”,揩几个女生的“油”,大法不犯小法不断,气死公安难死法院。后来不知谁出了个高明的主意把自己的“小弟”介绍了进来。“小弟”看住了大门的同时却也看住了学校,不仅工资翻着跟头往上涨,而且竟然还要起了“三险”“五险”,尤其难以置信的是自己不想干了竟然对外招标!滑天下之大稽!学校想解聘,聘时容易解时难?!李主任想通过私人关系走法律途径。让我当马仔。当他马仔是以前常有的事儿,如同吃饭要拿筷子内急要上厕所一样,再正常不过了。看来,我的确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第三天,全体老师到村里去招生,李主任依旧带上了我。唉,看来今年确实用不着再费心劳神了。
第四天,九年级开始暑期补课。李主任说:“你先值班。”我连忙试探着说:“今年不调了?”他一愣:“你想去代课?”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喜上眉梢:“谁个要我呢……”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在了地上。天啊,我终于再也不用天天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我终于也过上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谢天谢地,祖宗有灵,老天保佑!倘若不是李主任在跟前,我一定会一蹦三尺高一定会;倘若有鞭炮,我一定会放它三天三夜震耳欲聋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真想拥抱在座的每一个人,真想冲到外面的大街上大声欢呼!工作了二十年啊呀,直到今天才彻底摆脱提心吊胆的日子!二十年啊,即便是一棵铁树它也早已开花即便上一棵幼苗它也早已长成参天大树!然而,毕竟,毕竟这一天也还是来了!
五
没事的时候,坐在门房里看看书,写写文章,着急了起来走两步,抑或出去边听歌边悠闲地散散步,那情形简直像众星捧月万人臣服三千宠爱于一身的骄傲的雄鸡,自身的感觉的确是好极了。站在大门外看看马路上和田野里的风景也是极其美妙的享受。或者干脆就拿本书沿溪而行,流水潺潺,碧草葱葱,蝶飞凤舞,仿佛这根本就不是在看大门而置身于了花香四溢的皇家园林。任何事情都有优点和缺点,当你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时,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学会适应,找出对你最大的好处,最大可能地发展自己。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大门旁一些小媳妇正和一个油头粉面长得像新疆人的家伙打情骂俏。那家伙和我同时参加工作,学的是中专美术,虽然课讲得像狗屎,然而却和局里一个科长拉上了关系,于是时来运转一翅冲天三年两载也成了主宰人命运的人上人。虽然大小考试每次都少不了全市倒数第一,但却不妨碍每年都得意洋洋地去聘任别人。
年年聘任心发焦,
仅凭关系太糟糕。
领导不力照样搞,
能力再强没人要。
不出成绩怎长久?
误人子弟罪难逃。
把酒临风桃源里,
管你天下谁英豪。
尽管炎夏已过,秋老虎却依然甚嚣尘上。门房里很是有些闷热,但与那令人痛不欲生的心理煎熬相比,这又有什么呢?
六
写作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业余爱好,虽然能见诸报端的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但我却依旧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当我度过看大门最初的羞涩期后,豁然发现老天爷原来送给我了这么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时,竟然感动得很有些难为情——拿着国家的俸禄却全天候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可是,这又能说我尸位素餐吗?
我们学校的学生虽然少得可怜,但老师却不少。它的地理位置(城不城乡不乡)决定了它必然是那些后台不太硬、资金不太充足者退求其次的最理想的场所,或者说进城二级跳的最理想的跳板。尽管很多小学都因教师的缺乏而开不了课,但好不容易到了这里,谁愿意再回到乡里呢?所以,每年开学最让当官头疼的就是让谁去支教——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别看平时大家在一起一团和气,真要是逼急了拼着找一下人,恐怕他还没走你的官可就已经掉了。我却没有那样的靠山,我只有任人宰割!
甚幸!甚幸!
早上,清风徐徐霞光万丈,我做好了卫生,门卫室中又开始了一天的创作。虽然我没的了一个朋友(手中没有一把米,叫鸡也不来,这就是残酷的社会现实),但却真正拥有了整个世界,我的灵魂犹如一匹刚出牢笼的俊马呼吸着新鲜空气尽情地驰骋在广袤的原。我本以为(事实上谁都以为,包括父母,包括妻儿)我的生命之树就会这样枯萎凋谢以至于在某一个寒冷的冬夜悄然死去,谁知道枯树逢春竟开出灿如天河的花儿!是的,种子在任何土壤里都可能长出嫩芽,但不可否认的是只有在适应了它的地方才能茁壮成长。或许,我要的就该是这样的土壤。
那些自命不凡却实在又春风得意的同事们骑着自行车、摩托车,开着轿车欢声笑语地来了。他们确实是上帝的宠儿,不仅有着坚强的后盾,处理关系也游刃有余,即便每每偶尔不幸站在了悬崖边缘眼看着略吹一口气就要跌下万劫不复的深渊,可眨眼间也会就化险为夷。这就是命。
他们根本不屑于看我一眼,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个谁都可以踢谁都可以踩谁都可以用脚轻轻一碾就只能悄无声息粉身碎骨的虫子。不,我不是一个虫子,扫地勿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虫子也有人关心有人爱怜,我是一个细小得不能再细小戴上十万倍的放大镜也看不见的灰粒,实在是太渺小太渺小了。不,我不是一个灰粒,我是一只狗,一只拴在主人家门口的狗,他们都是主人请来的高高在上的客人。主人他们都可以不屑一顾,谁又在意我这一只狗呢?
一件事儿,当你真正把它放在心上时,它才能成为真正的一件事;一个人,当你真正把他放在眼里时,他才能成为真正的一个人。我把他们全都当成只会嗡嗡叫的苍蝇,这世界便真正也只剩下了我自己。
七
我的写作与其说是为了谋生,倒不如说是为了精神的卸荷,或者说是为了给灵魂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家。我说过,因为我职业的无用和地位的日渐没落,原先那些朋友和后来本可以成为朋友的朋友都日渐疏远,我终至成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家寡人。人的精神好像一个大粪池,乱七八糟的东西装多了就不得不给它寻找一个往外排泄的途径,我的写作正好恰到好处地担当起了这个光荣而神圣的使命。
这一天,当我正在键盘上十指翻飞的时候,一个阴影蓦地映入眼帘。心里一惊,猛地抬起头——是焦惠敏。焦惠敏本来跟我是一个小区的邻居,后来因为她儿子的问题而搬了出去。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混出人样儿?焦惠敏自然也是。焦惠敏对儿子要求很是严格,从幼儿园开始错一个题就必须改上三遍。严师出高徒,小伙子的成绩哪能差得了?初中入学考试全校第一,前年又以超过录取分数线七十分的成绩一举考上了襄樊四中。那可是全国都享有名气的省重点中学,不仅每年北大、清华考得多,就是后来能崭露头角的也不胜枚举。她沉浸在功成名就的喜悦中。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患上了严重的自闭症,入学不到一个月就跑了回来躲在家里天天玩游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倘若敢好言谁,他摸出刀子就去拼命。儿是娘的心头肉,眼看就已经成才的儿子横出意外,焦惠敏怎么能够忍受呢?忧患成疾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课是不能再代了,去年开始当上寝室管理员。学生进入寝室后进行管理的有班干部、学生会、班主任、年级组长、值班领导,卫生由学生自己负责,所谓寝室管理员无非就是学生下自习后打开寝室门第二天早上学生离开后再锁上,其它时间则逍遥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到哪玩就到哪玩。虽说我们以前也常常在一个年级组办公,但自那时起我们就已几乎再也没有见上一面,我上班时她下班,我下班时她上班,根本就不在一个时空点上,我的所有的关于她的消息都来自于我们的共同领导李主任,差不多都是“她病发了又跑了”、“她又发了神经病端着水往学生被子上泼”、“她妈又痛哭流涕跑来给她请假”、“她不死了算了还活着干啥呢”诸如此类。我吃惊自然不小,可是却又不能有太过火的举动,一边冲她微笑一边警惕着。她手里没有盆子,不会往我电脑上泼水;也没有砖头瓦块,不会对我有任何伤害。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她却同病相连:我们一样被打击着一样被鄙薄着。不同的是我坚强地站住了,她却没有。其实,难以置信的是我和她儿子却有着几乎如出一辙的经历。我上初中时为了所谓的理想所谓的出类拔萃夜以继日地学习几乎从来都不跟别人交往,尽管如愿以偿考取了襄樊五中,却不会交际,早上搭车去下午搭车回第二天早上再搭车去……周而复始……
“天天也不在这儿,也不知有什么消息汉有?”她嗫嚅着,声音不高,完全是一副正常人的模样。
“穿新鞋走老路,能有什么消息?”
“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如果可能,还继续看大门呗……其实你看寝室也挺舒服的。”
“我也不想看了,娃子都上了高三……”
我心里很不以为然:那些蹦精蹦能的人都没了位置,你又怎么可能呢?
八
一辆辆自行车来了又走了,一辆辆摩托车来了又走了,一辆辆轿车来了又走了,他们就像一阵风,一阵极有着自知之明的旋风,哪里来又哪里去,风过不留一丝痕迹。
人其实是极好玩的东西。一出生就拼命要学会吃饭,学会说话和走路,学会骑自行车、摩托车、小轿车……就像上学一样,幼儿园上罢就是小学,小学上罢就是初中,初中上罢就是高中,然后就是大学。这好像就是一条路,人人注定一定就要这样走下去,断然没有半途而废或者另辟蹊径有道理。倘若哪个对此产生了质疑,那就一定是不可救药的异类。干任何事情都会有一定的目的,倘若出现了例外,不是愚顽无知那就一定是确实无事可干的有闲阶层。学习的目的无非就是提高生存能力和生活质量,离开这一目的的任何其它目的都是为虎作伥误人子弟。
望着他们渐行渐近和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常常还是不由自主地要凝神小思:没有了我,他们今年又会对谁同仇敌忾呢?
这些同事是真的英雄,他们可能巧舌如簧请君入瓮,可能疼得你痛不欲生找遍全身却浑然没有一丝痕迹,可能动用脚上神功一脚便把学生从办公桌这边踢到了那边,可能艺高人胆大凳子架凳子让学生高高在上,可能只一下便拧下了学生的耳朵垂摇在半空当旗子,甚至奸淫了学生却依然被学校被社会当作优秀教师模范教师师德标兵而戴着红花披着授带衣冠楚楚地坐在高高的台上……
我不具备这样的神功,我只能像狗一样拴在大门口。
九
沉默啊沉默啊,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鲁迅语)。徜徉在自己喜爱的文字里,日子过得飞快,一晃一天,一晃又是一天,不知不觉一个星期的集中学习时间可就成了过眼云烟,不知不觉聘任阶段又行将结束。按照惯例,明天再上一天班,后天休息,大后天就正式开学了。看来今年确实虚惊了一场,或许正如李主任所言,这个地方谁来呢?然而,就是这个没有一个人愿意来的地方,这么多天以来我却一直就像封建社会的女人守护着自己的贞洁一样胆战心惊地守护着——我多么渴望能像别人那样过上一个平静的生活啊,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有些良家女子被逼为娼,总是被老鸨一次又一次残暴地撕去自尊。我又何尝不是呢?我现在还有一点做人的尊严吗?
搞完卫生,浑身散了架似的瘫软在椅子上。别人值班从来都不打扫卫生,只有我,扫了又扫拖了又拖,一尘不染光洁如玉,可挨训最多的却是我。管他呢,谁让我拙嘴笨舌不会察言观色取悦领导呢?谁让我生性倔强不会向人摇尾乞怜呢?
没有任何预兆,天下起了雨,只一会儿便瓢泼碗倒起来。我喜爱看雨,淋漓酣畅的雨似乎能带走一切烦恼一切如芒刺在背的歧视醍醐灌顶让人为之一震登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看到希望看到光明,重又充满生命的力量。是啊,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不想志得意满一翅冲天呢?谁不想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呢?谁天生就愿意当孙子受人歧视任人糟蹋呢?
电话响了,是校长。校长给我打电话干什么呢?虽说我是他的部下,却并不归他直管,我有自己的顶头上司,李主任,我们一切事务都是由李主任直接分派。他让我到办室找他,说有重要的事情。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难道是……
去年暑假,我结束了为期两年的支教工作又回到了现在这所学校。我想,如果以我支教的工作态度和考绩,或许学校会考虑让我重新回到讲台上,我主动去支教不就是为了不再看大门而重新回归教育的主阵地吗?教育工作者不在课堂上不就像农民不在田地里吗?在别人都不愿意去的情况下我毛遂自荐学校不会不表示表示吧!我是那么得热爱学生那么得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啊。有人把它当作饭碗,有人把它当作事业,我却实实在在是把它当作生命啊。和学生在一起其乐无穷,教书育人其乐无穷。可是,万一又有了意外怎么办呢?李主任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谁个聘你呢?”是啊,我不是个女的,不能陪领导睡觉;我不会察言观色哄领导开心;我没有万贯家私去填领导的欲望之海;我还没有看家本事保证学生不出任何纰漏一夜之间个个能考一百分……没受过罪的人不会感受到什么是幸福,没落过聘的人是从来都不会想到丧家之犬的苦涩。若没了事业,男人还能靠什么混迹于人世呢?要是再连讲台也不上了,这脸面往哪放呢?父亲的一个学生在财政局当局长,不管行与不行这个关系也是到了该试试的时候。他那么大的官儿,又是管官儿的官儿,我的事儿再大,对他来说不也还是小菜一碟?人家很热情,并且主动提出抽调我到教育局……是不是……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有专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归楚。我不由一阵激动,有种展翅欲飞的感觉。
校长办公室在操场北侧,门卫室在操场南侧,两者相距最少也有一百米。我没有丝毫犹豫,一头就钻进了疾风骤雨之中。
雨确实不小,还没走两步浑身的衣服就已湿透。操场好像一个清澈的水塘。红绿相间的水泥地面显得更加艳丽更加栩栩如生。水花四溅,飞花碎玉一般。我没有回头,我心中有一团火,有一种驰骋千里翱翔碧宵的强烈快意与渴望。生命的确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压抑了那么久,还以为它早已奄奄一息,谁知道一个电话它竟然又恢复了蓬勃的生机。
我推门而进——学校领导、中层干部、年级组长都在,黑压压地坐了一圈子——是要跟我谈话的架势,我见过,当初让我到这学校来教管会找我谈会就是这样的阵式。我心里喜滋滋的如坐春风!
他们纷纷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开天辟地的第一次啊,以前谁见我不是脸都仰到了天上?
喜悦溢于言表,真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打了招呼后他们又扯起了工作,扯着扯着校长话锋一转终于又说到了我:“你文章写得还真是不错,昨天教育报上刊登的那篇局长看了还专门打来电话不住地称赞。不过大作家都还要接触生活才行。今年还去支教搞不搞?”
万丈悬涯跌脚扬子江头断缰崩舟,我一下子愣住了:天啊……我仍抱着侥幸,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尴尬情绪。我以为他忘记了——自从我主动申请去支教后的第二年,谁去谁不去可全由不得了自己,全校老师在一起可排好了名,按顺序进行:“我不是去过了吗?”“都说你搞得好,想叫你再搞一年。”我一下子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哪是叫我去教育局啊,分明是让我替谁个去填坑。我终于清醒了,不再抱任何幻想,我的心凉透了,淡淡地说:“我感觉在门卫上就行……”“年纪轻轻地看大门有啥意思?”“工作有意思没意思关键是看人,搭班得劲了干什么都好。我感觉在李主任地领导下很舒心。”“我们一起,你去不去?”副校长接过了话头。我索性直接了当:“不去。”“好,不去算了。忙你自己的去吧……”
话还没说完,砰,虚掩着的校长办公室的门不知被谁一脚踢开,沉重地撞在墙上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弹回。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谁敢叫老子去支教试试看!”校长声音嘎然而止。大家心里一紧,赶紧循声望去,是学校的电工。电工如一头发怒的狮子,说时迟那时快搬起校长的办公桌就扔了出去……
十
为什么我努力以致如此却依然在劫难逃?为什么就没有人看见我辛勤的汗水花开的娇艳?为什么一行行化成铅字的文字一张张盖着鲜红大印的证书在他们面前竟然黯然失色?去年才回来,没人聘看了一年大门,好歹心理上总算适应了,以为这终归是稳定了,谁料又……别人会怎么想?以前支教的学校又会怎么想?那加伙肯定不是啥好东西,年年落聘。退一步讲,我就脸抹抹再下去一年,明年回来大门上早已安排,那不是明摆着让我再年年落聘给我好看吗?贾六落聘,不愿支教,李主任反复做工作总算坐到了大门上,可半天不到不用谁再费口舌自个儿下去了;韩四打学生被家长告到教育局而发配至乡里小学,想回来,硬着头皮看了一天大门,从此死心塌地再也不提调回之事……做工作让别人看别人都不看,可是我……难道我真的命中注定就该给人当茶余饭后无聊的笑料?坐在门卫室的办公桌前,望着电脑屏幕往日如泉水般往外涌的大脑此时竟然一片空白……
十一
妻弟连一天大学也没上过,三流的高中人家上了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他一年半就卷回了被子,可在外地打工一个月的收入就足足抵他姐我们俩半年还转个弯。就这还这不如意那不顺心今儿往这跳槽明儿往那儿跳,才几年时间不仅在一线的大城市买了宽敞豪华的住房,还跑回来搞起了房地产!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有的是机灵有的是智慧,要不,怎可能在初中就把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搞神经了呢?可是,我这一流的高才生却只能天天像狗一样被人拴在大门口尽心尽责却依然难防被人踹了的危险!我又何尝不想远走高飞呢?可是,除了当教师外我还能靠什么来养家糊口呢?我是教师,却不上讲台;我是教师,却没有一个学生。看来,要想改变自己的处境,办法就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像古城的老师们那样鼓起勇气去跳楼!可是,看看老迈的母亲垂髫的幼儿,我又实在鼓不起那个勇气!我只能像狗那样被人拴在大门口被人呼来唤去遭人白眼任人歧视……可是,我实在不愿意遭人白眼任人歧视被人拴在大门口被人呼来唤去啊……然而即使这样也有被人踹了去的危险。我真的就像悬崖边缘的一粒沙子,无论如何去虔诚地祈求如何拼命地去扒挠,无论谁只要轻轻一挤便毫无例外就滚落了下去……,我怎么就不能遏住生命的咽喉呢?不是说知识就是财富知识能改变命运吗?倘若知识赋予人类的就只能是困窘只能是是复一日的无奈,那我们又为什么还要天天逼迫着孩子去学习呢?难道设立教师这个岗位就仅仅是为了给一些人一碗饭吃?
我狠狠和妻弟干了一仗,倘若身边有一个凳子,或者是一把椅子,我一定会提起来狠狠砸在他的秃脑壳上。别看我像棋子一样被领导随心所欲地扔来掷去,但我决不允许他也在我身上撒野。虽然我混得的确很造孽,但我毕竟还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欲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十二
李主任又打来了电话,说是有事儿让我现在就去。揉揉肚子,洗一把脸,我只能驱车前往。人其实也就是一口气,长期郁积在心是一定要生病的,但如果在这边得到了发泄,另一边自然也就稀少了许多。
我参加工作就和李主任在一起共事,其间虽各奔东西了几年,但最终还是又汇聚到了一起,屈指算来认识已整整二十年了。近几年来又一直跟随着他干事儿,不是嫡系胜似嫡系。
他是在他的安卫办接见我的,以前有什么事儿都是上班的时候在门卫时三言两语就交待了的,这样正式也还是第一次,我到他的安卫办也还是第一次。
彼此都熟悉,谈话便直截了当——依旧是让我下去支教的事儿。我就纳闷了,名单排得好好的,该是谁就是谁,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让该下去的不下而一定要按着头皮让不该下去的下去呢?这不是明摆着厚此薄彼闹生分吗?谁的脸不是脸?人善被人骑马善被人欺!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下去?
王丽华相中了你的位置。
她不在教语文吗?
说话罗嗦,一句话能重复几遍子,学生懒得听,每次都考老倒,自个都不好意思再教了。
她没的岗位她下去支教,学校为什么一定要替她来挤我?
她过几年就退休了,咋能不照顾呢?让她看寝室吧她又嫌吵,睡不着;到厨房择菜又嫌累。
姜慧不是在看寝室吗?
神经病今年代小科去了。
神经痛就能代小科为什么她就不能代?
人家姐夫是副市长,她比得起?
她的关系肯定也不小,要不,校长会亲自出马?
小不小你就莫管了,反正是校长让我来做你的工作,你得挪窝。其实下去支教咋不行呢?两个人包班,上半天玩半天。不跟在大门上一个样?
上半天另外半天备不备课改不改作业?我一走孩子谁个接谁个送?她妈一出差谁个管?教育局文件明确规定门卫必须是年轻力壮的男性。学校怎么就不怕教育局通报批评了?万一再来一个找事儿的,她一个女的又如何能对付?
那到时候再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
你们为了一个王丽华竟然置教育局的三令五申于不顾,竟然置几百学生的生命安全于不顾……可是,谁能替我想想呢?既然你们决定让我离开门卫,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去支教而不让我也上讲台呢?一个神经病就能上讲台,我为什么就不能呢?
要不,你去看男生寝室吧,晚上来一下,白天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十三
我又灰溜溜地离开了原来的岗位垂头丧气地去了男生寝室。犹如被人算定要挨一棒子的人,即使躲在家里本想着万无一失了哪料想房梁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又砸在了头上。
这就是我的命!
十四
人要脸树要皮,我该如何向妻儿老小解释呢?我该如何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呢?倘若有一天回到乡里,面对那一张张期待的笑脸,我该如何开口呢?倘若有一天和那些同学狭路相逢,这一张老脸又该往哪儿放呢?难道我能对他们说,大门口也坐不成了,我又被塞到了旮旯缝儿里了吗?后不如今今非昔,他们又该如何想呢?大学毕业面临分配时,母亲本来就不主张我到城里来,师专和电大、师范一样,分配原则本来就是哪里来哪里去,一刀切,也就是说我是应该回到父亲所任教的那所乡里学校,然而父亲的一个多年前的朋友却偏巧这一年当上了郊区的区委书记。父亲本来不敢去,在学校一帮子小青年的一再怂恿下他最终还是犟着头皮去敲了人家的门。于是,在别人惊奇和羡慕的眼光里,我轻而易举留在了城里。在我留在城里还不到一个月,父亲的这个多年前的老朋友高升又去了别处。一个只知读书全没有一点生活经验的人不经过度没人支撑一下子就被投入到生活的惊涛骇浪中又怎能不被淹死呢?淹死才属正常,不淹死才是咄咄怪事!就好比一只羊,昨天还在吃奶,今天就被扔进狼群里,天下之在哪有它的立锥之地呢?我身体不好,一烧就是半年几个月一病就到了鬼门关前,加之族人又不断陷害,从小到大,母亲为我天天担惊受怕,可担心着出了事儿担心着又出了事儿……愁白了头发,愁迷了心智,上了大街就摸不回家……每次工作的变动,母亲就要后悔个十天半月,然后便是埋怨父亲的没有主见光听别人的怂恿听不得自己的一点儿见解,然后便是大骂,骂怂恿者也骂父亲,然后便是哀叹我命运的多桀和老天的不公,然后便是彻夜的难眠和无止境的心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们又有什么错呢?和荒芜的农村相比,进入文明繁华的城市又何尝不是他们的梦寐以求?求之而不得。可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梦想成真,换作他们该是如何地欣喜啊。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错的话,那错定然在我,谁知道我的笨拙会以至于如此呢?社会其实就是战场,弱肉强食。人家都是虎狼,我却是手无寸铁不知防御也没有一点防御能力却又心比天高的羔羊,不被人家撕扯成千丝万缕又怎么可能呢?父亲英雄了一辈子,多希望我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啊,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骄傲和希望……我是那么地努力,可是……我不能给他增光添彩却日复一日地荼毒着他的心灵……男人一旦没的了事业,还怎么混迹于人世呢?妻本来因欣赏我的文学才华而执拗着跟我走到了一起,可这又有什么呢?能给我们带来一丝的荣耀和实惠吗?和小姐妹们在一起,她能拿什么来支撑着她的门面呢?她能说她的老公是边缘人就像悬崖边缘的一粒沙子无论如何去虔诚地祈求如何拼命地去扒挠无论谁只要轻轻一挤便毫无例外就滚落了下去……他能说她的老公没人待见年年都像狗一样被人踢来赶去?和身边那些芝麻绿豆大一点儿却依旧能呼风唤雨一呼百应的官儿相比,和身边那些箩筐大的字不识一个却日进斗金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的土豪相比,既没有一个朋友收入卑微又日益困窘的我算得了什么呢?莫说是她,随便换作什么人,设身处地于这形形色色的诱惑能不耳红心跳神乱心迷而对男人守身如玉的又能有几人呢?妻抱着美好的憧憬不顾家人的反对来到我身边,不正如同我抱着美好的憧憬参加工作一样?我的梦在风吹雨打下早已残缺不全,她的梦又如何不是支离破碎呢?男人一旦没的了事业,没的了地位、荣誉和尊严,还不像那瑟瑟秋风中悬挂在枝头随时都可飘落的枯叶?那还能留住什么呢?我这费尽千辛万苦才建立的家啊!
我像小偷一样瑟缩地徘徊在十字路口,瑟缩地望着一个个匆忙地步履,我该往哪儿走呢?哪里才是我人生的归宿呢?我的希望,我的慰藉……上天让我来到世上,难道真的就只是为了让我能够给人提供荼余饭后的笑资?不是说上帝关上你一扇窗子的同时还给你打开另一扇吗?我的另一扇又身处何方呢?
我像乞丐一样霓虹灯下大街小巷地流浪,看着一个个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笑谈自如的男人一个个光鲜亮丽风情万种的女人,我感觉自己好像就是一粒又小又干瘪且浑身沾满污物的豆子一粒又小又黑无意间被拦在泔水桶沿上的芝麻,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看;或者说像一只又饥又饿又胆小见了谁都躲躲闪闪的赖皮狗……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深更关夜站在四姐家的门前想敲门却又不敢,踌躇犹豫了霎时又不得不拖着一身的倦意艰难地向五六里外的三姐家走去;仿佛又听到了三姐声色俱厉地怒叱:“以后别在来了!”正月十五的晚上,因多吃了一碗饭一向畏姐夫如虎的二姐当着姐夫和外甥的面硬逼着我自己掴了自己几十个响亮的耳光……我感觉似乎就是刚才的事儿,要不,脸怎么还在发烫呢?一摸,竟然是滚烫的泪!我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学习,我嗓子都读破了人都学疯了学死了怎么依然还是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呢?那时,我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家啊!一个遮风避雨能给我以慰藉和希望的地方啊!可是我如今又怎么就回不去呢?我拼却全身力气怎么就抬不起一步迈向你的脚呢?耳边仿佛又响起女儿那哀怜地乞求:“爸,你就不会给人家说说换一个岗位?!”我又在心里回答:“孩子啊,倘若人家能够给咱换一个,爸又何至于如此呢?”家啊,您虽然近在咫尺,却好似远在千里万里,似乎隔着万水千山……家啊,让我依恋的家……
我像一头寻找自己葬身之地的大象,麻木地穿过大街,麻木地走过小巷,麻木地又来到郊外那片坟地,在草丛间的那条裸露着小道上麻木地躺了下去。流水淙淙,青蛙、蟋蟀叫得正欢,萤火虫在空中飞来飞去。天有些阴,没有月亮,孤零零的几颗星星在云层间如隐如现。我一向胆小如鼠,别看如今已年近不惑,晚上一个人睡在家里还要胆战心惊,可现在竟然连一点儿怕的感觉也没有了,晃乎间似乎又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十五
我来到这个世上好像真的就是一个误会……
我是在四个姐姐之后才出生的,那时候计划生育虽然已水起风生,但父亲跟大队书记父系特铁,因而我便侥幸灰头灰脑来到了人间。或许这人间根本就没有预备我的位置,是父母生拉硬拽一定要我来加塞,因而这一路充满大多的不幸和坎坷也就不足为奇见怪不怪了。是啊,人家的饭碗凭啥会让给我?即便我豁出命去抢占,人家还不是轻轻一吹就把我吹飞到了九宵云外轻轻一挑就把我挑到了十万八千里?我就像一粒没有丝毫重量的灰尘一片没有任何根茎的飞絮,一切企盼都显得那么幼稚可笑一切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和滑稽……
或许真是男尊女卑物以稀为贵父亲视我如掌上明珠?或许怜我自幼多桀常常命悬一线?或许以前受过太多无故的训斥良心发现推己及人不愿给我留下任何心理阴影?无论他对四个姐姐如何凶狠,却始终不曾斥责过我一句,哪怕我犯下了严重错误他也仅仅是落下老脸自己悄悄去给人家赔礼道歉而已。或许是我天生就有强烈的上进心?或许是父母对我太过于溺爱从而心理上难于向世俗屈就?疾病没要了我的命,迫害没要了我的命,虫蛇没要了我的命,饥饿没要了我的命,愚昧没要了我的命,可是为了所谓的名列前茅为了所谓的出人头地我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鬼门关前徘徊……然而时运不济最终依然功亏一篑……“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或许这就是命,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低黄瓜上不了高架子……
我就这样青涩地进入了社会。
上帝好像是一个善于捉弄人的调皮鬼,当我凡心大动拼却一切去追求的时候,命运就会戏剧性地急剧滑落,而且希望有多高滑落便有多深,我想考最高的大学北大、清华,结果却是最低的县级电大,我想出人头地博取一官半职光宗耀祖,结果却落聘发配他乡惶惶如丧家之犬……
我就像一个没有熟透半青不红又酸又涩的苹果,别人一棍子打下,迫不得已随着枝子剧烈地摇了几摇晃了几晃身不由己也就掉落了下来;或者像一颗夹生的米粒,被人用筷子就那么轻轻一扒也就挤扛着进入了人的嘴巴。我就这样懵懵懂懂进入了社会。
电大毕业的时候,上帝又给我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我竟然出人意料被留在了城里!在父亲的羽翼下,我可能是一个心想事成的王子,但留在了城里却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第一年实行聘任制,上级说“必须下去一个人”,于是我就被调到了偏远的山区。求爷爷告奶奶后来总算又调了回来,却又年年落聘。我就像悬崖边缘的一粒沙子,无论如何去虔诚地祈求如何拼命地去扒挠,无论谁只要轻轻一挤便毫无例外就滚落了下去……
一年落聘就几乎要了我的小命,年年落聘,对于自尊心极强的我来说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折磨呢?上帝其实就像一个冷酷而又极其残忍的老鸨,你越是羞于接客,她便越是使劲地羞辱你。
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落聘,并不因为我的努力而有丝毫改变。如同走路,往东不对,往西不对,往南不对,往北也不对,我该何去何从呢?
我终于感到了迷惘:夜以继日地学习值得吗?废寝忘食地工作有意义吗?我多么也想不下功夫钻研钻研关系学啊,可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何况我抛出橄榄枝,谁个不是一脚又给我踢到九霄云外呢?我命中注定其实就是给人当茶余饭后的笑料……
我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终于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与其低三下四地求人而落聘,还不如不卑不亢的潇洒与自在!可内心依然难以平静。那年又落了聘,我不服气,拿了所有发表的文章、获奖证书和证件去找校长。校长是新来的,年轻有为。我想他肯定也会觉得奇怪吧。校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一一看了我带的东西,深思片刻,说:“你先跟其他人一起在大门上坐两天,我们商量商量。”这是一所建校不久的新学校,自建校以来,门卫请的都是附近农村上了年纪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头,由于收入越来越少给不起工资,就连这些老头也都敬而远之了。我就傻傻地在那儿等,望眼欲穿啊,我多么希望重返讲台啊,作为一个教师,如果连讲台都上不了,那还能算是教师吗?如果算不得教师,那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努力……
后来,李主任来了。李主任给我排上了班……
我心里好难过啊,我怎么竟然连讲台也上不了呢?我怎么竟然退化跟农村上了年纪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头一个层次了呢?屈指算算全市英语过六级的能有几人?其它科目不让我代倒也罢了,为什么初一英语没人代也不让我试试呢?
我不死心,依旧翘首以盼。值班时就坐在大门口,不值班时就拿着大大小小的本子去听英语老师的课。
可是一直到现在我也没等来校长重新安排的通知。
李主任知道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我说:“谁会聘你呢?”
我是农村来城里吃草的小牛犊,既没有大树避荫,又没有巧舌如簧的嘴巴察言观色的眼睛见风使舵的心机,是啊,谁会聘我呢?我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思考。
既然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只有学会适应!看大门又有什么呢?坐在大门口又有什么呢?既不用备课又不用改作业,更不用写动辄数以万字的心得和体会。我毕竟不是农村上了年纪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头,我是有知识有文化正值盛年的男子汉,我怎么可能像他们那样睁着两眼一坐就是半天呢?对于可怜得只剩下大把大把时间的人来说,有什么会比创作更好的事情呢?这不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吗?我在走路时构思,人去屋空时写作。日子一下子滋润起来。
我的目光不再躲躲闪闪,也不再乘人不备贪婪地往教学楼张望,我挺起了男子汉的脊梁。
我虽然沉浸于写作,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工作,相反,因为找到了心理支撑,工作一下子放开了手脚。改革深化,矛盾重重,很多心理失衡的人都到学校发泄——教师和学生是弱势群体,容易昨手;学生来自千家万户,社会影响大。
风声鹤唳。
星期五的下午,学生准备离校回家,我刚打开大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呼地就闯了进去。下课铃刚刚响过,学生们背着书包说笑着从教学楼鱼贯而出。那斯眼看着接近了学生,举起手里提的袋子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大砍刀出其不意就砍了过去。按照制度不履行手续我是不能放家长进校园的,喊了两声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我便随后追了上去。见此情景,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派出所就在马路对面,消防队也在马路对面,一个电话他们就会神兵天降,可是来得及吗?我一边大喊学生躲开一边飞快地冲了上去。他足有两米挂零,身子块块的,看起来就像一座山。我哪是他的对手啊。然而我能有丝毫的犹豫吗?
我身子犹如砧板上的肉,不断中着刀,雪白的衬衣很快就红了一片。就在我即将昏迷时,家长们拿着木棍冲了过来……
每天都尽可能按时上下班尽可能按领导的要求去做,每天都夹着尾巴在混,可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是做物流的那个漂亮的小媳妇?虽说我的确同她多说了几句话,可人家却是来接孩子的家长啊:是一医院那个年青的小护士?她是来了几次,可那不是在等在此上学的小弟弟吗?难道是杜金香?李主任说:“进出人员一定要盘查。”我说:“即使是个蚊子也一定认出它的公、母。”有一个笑话,澡堂塌了,正在里面沐浴的女人最应捂住什么?答案:脸。其它地方都一样,只有脸与众不同。现在的女人穿得越来越少却似乎又怕别人认了出来伤了自尊,不论春秋冬夏一出门个个都一定首先拿个”驴蒙子”似的东西把脸遮盖得严严实实。这无疑就给门卫工作来了麻烦:不盯着看,你知道她王二哥归姓?万一她在学校搞点动静怎么办?盯着她看,一个帅气而又才华横溢的大老爷们儿,女人又会如何想?可无论如何也必须弄清了才可以放入。袁满的老婆终于生气了。袁满的姑父是学校的副书记兼副校长,名符其实的二把手,难道……
十六
人既然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那么最明智的选择无疑便是学会适应。
十七
任何事情都有优点和缺点,看寝室当然也是,学生就寝后所有的时间基本都成了自己的,静寂的夜晚,一个人,不正是自己尽情驰骋的天赐良机吗?我不善于言谈、不善于察言观色、不善于运用心机,可笔下却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如果说是上天在有意惩罚于我,可又何尝不是在有意成就于我呢?
十八
写至正酣,忽然一声极其凄厉的鬼叫划破夜的宁静极其强烈地撞击到了耳膜,浑身一哆嗦心一紧当即如野马般怦怦狂跳起来,急忙惊惧地抬头环顾,旋即意识到又是电脑快没电的信号,不禁哑然失笑。一看时间,哇,竟然又到了子夜时分。没的一点睡意,满脑子的东西依旧汹涌着往外涌,看样子若不让它们流出来这堤坝势必也就岌岌可危。赶紧起身去拿充电器。刚打开书柜,楼上又传来窸窸踤踤摸索着起床的声音,蹑手蹑脚走路的声音,若有若无隐隐约约开门的声音,沿着走廊急快向洗手间蹿动的声音……或许现在真是到了僧多粥少的时代,但凡是个芝麻大一点儿的官儿便变着法儿把一切有利可图的岗位往自己、自己的人手里攒。校长“一支笔”,进出一分钱都由自己说了算;管业务的副校长成了空筒,于是,在代课的同时兼任了年级组长、班主任(你不是想在他那个年级当班任吗?你不是想在他那个年级代课吗?不给他打坨子就得请他吃饭);只要是个年级组长,无论代的是哪一科,都一定要兼任个班主任(你不是想在他那个年级当班任吗?你不是想在他那个年级代课吗?不给他打坨子就得请他吃饭。垄断卖资料特权的同时顺手牵羊还能找几个略有姿色的美女尝个新鲜);但凡有能力能死死焊住班主任这个岗位的男老师,即使你长得歪瓜疙瘩梨,哪个美女不争相投怀送抱?或许,这就是中国特色的学校聘任制。难怪有位校长惊呼:“给你涂上厚厚的狗屎,你即使真的是颗金子也休想发出一丝光来。”“聘任制实在是拉帮结派打击对手的最好方式。”虽然分管业务的副校长的老婆打破了几十年来在市级示范课上从未讲过错题的先例,捍卫了十几年来一直考年级倒数第一却一直担任九年级班主任、数学科任教师、全校数学组组长的唯一独有的范例,模范、标兵、优秀、论文、表彰依旧潮水般蜂拥而来。别看分管业务的副校长只是委培的中师生,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连高中还未毕业的分管安全和卫生的李主任还不如,好歹人家也还是正牌的省重点啊,然而确实精明透了顶,即使有一天自己管不了事儿了,即使若干年后公办学校也还是这样,无论自己还是自己的老婆千锤百炼不都早已成了有名的上将业务上的精英?天下之大,到哪儿不都还是头发掉进油罐里——由便(辫)的事儿?刀在石上磨人在难中炼日久成精,难怪像我一样仍然愚顽不化的人会越来越少,像我一样仍长年累月战斗在聘任边缘的人会越来越少,所以我只有不断地让路、不断地挪窝、不断地戗伐自己的精神……副校长老婆的看家本领便是打学生。别看她只有针尖那么大,却能打得山一样魁梧的学生晕头转向不寒而栗闻之丧胆。她自然不能一脚把学生从办公桌这边踢到那边,自然也不能凳子架凳子一手把学生提到最上面,拇指和食指一较劲自然也拧不下学生的一个耳朵,当然也用不着左躲右闪上蹿下跳,常言道矮子离心近,她仿佛是天生的怪才天生的打手,招数层出不穷如江河之不源源不断,一天用一种一个学期下来不重复也没有啥稀奇。别看教育局今儿下午来查这个,明儿下来查那个,然而人家从来都没有查处过。不是说有副校长罩着,也不是说上面的人碍于颜面不下来查她,而是学生受了苦头却从来都说不出。杀人不流血,打人于无形中。别看我当了这么多年教师,别看我到过那么多学样,修炼到这等层次的却还是闻所未闻。打,不仅让成绩差的学生彻底失却信心,就连成绩好的学生也起了反感情绪。人的精力如同一股水,这边堵了它自然而然就要往别处涌。上个星期一个学生半夜三更爬起来想溜出去上网,结果往下爬时当绳子用的被单意外断裂掉下来活活摔死。现在的学生怎么就这么脆弱这么得不堪一击呢?二楼到一楼充其量会有多高?何况又爬到了一半,还不是头着地,怎么就活活摔死了呢?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学生从三级台阶上一个跟头下来竟然也再没有醒来!难道现在的学生抗摔打能力就真的这么差吗?记得我们小的时候这个摔个底朝天那个摔个狗啃屎,同样这么僵硬的地面,怎么就没有事儿呢?难道我们真是摔打出来的一代?事情到现在还没有了结,万一这个学生再……不管怎么说他也毕竟是条鲜活的生命啊。我赶紧拿过手电打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跑了出去。这些用心不良的学生是从来都不会从我门前下去的,他们做案地点总是选择在卫生间门口,一是离我寝室管理员的宿舍远,我不容易发现,二是便于系绳和攀爬。一道雪白的手电光过去,一个黑黑的脑袋一缩躲在了砖砌的栏杆后,一条淡兰色的被单旗帜一样正随风而舞。被单很薄,轻飘飘的,似乎还有几个细长的口子。天啊,果真又是一个!这些学生们啊,学不进倒算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条条大路通罗马,天下之大,哪儿混不到一碗饭吃呢?不收麦子收麦秸,不收麦秸收思想,不收思想收个头,挺而走险又是为哪般呢?我想打开学生公寓的大铁门跑上去,可万一他借此机会滑下来怎么办呢?我只有在此守候,以逸代劳以不变应万变,稍有动静便打开手电吼几声吓他一吓。风越来越猛了,鹅毛般的雪片又呼啸着扑天盖地而来。楼上没有一点动静,被单也没有一点儿要扯上去的意思。难道仍旧舍不得放弃吗?一巴掌把学生从教室打到网吧的事儿早已屡见不鲜,但问题是他没跑了却摔死这儿该怎么办?养儿方知父母艰,这么大的孩子,父母肯定也不会小了。这个没有了,当父母的十有八九看来也实在只有萎靡不振的份了。连年优秀的张老师雄心勃勃一心想冲出湖北走向全国,两个儿子先后因犯罪被枪毙后从此一蹶不振;一惯投机钻营的侯主任千辛万苦争到后勤主任的位置后儿子却在武汉意外坠楼,从此悄然隐退……再苦再累,再穷再难,孩子也毕竟是他不竭奋斗的动力啊。我又想到了游戏室,想到了董慧老师,想到了漆黑的夜晚她打着手电大街小巷疲惫穿梭的身影,想到了她冰柜里冻僵了的孩子和父母悔恨而焦着的眼神……不行,决不能让他再出意外!这是比毅力的时候,这是比意志的时候,这是真正生与死较量的时候。出来时忘记了穿袄子,也没来得及套棉裤,甚至连触手可及的大衣都没顾得着得提,我又何尝想到这无边的黑暗里会有这样一场无形的战斗呢?浑身剧烈地颤动起来。真想冲回去披上大衣啊,可事故往往就出在那麻痹大意的一瞬间。算了吧,这小子都不怕,我一个老大人又怕什么呢?老胳膊老腿儿的还熬不过一个嫩芽儿?我息了手电,抱着双膝蹲在地上。雪落在头上,钻进脖颈里,还来不及融化便又变成了僵硬的冰。上齿撞得下齿嘣嘣响。望望黄晕的宿舍,真想冲进屋里钻进暖融融的被子里啊,可是,抬头再看看二楼的栏杆,这小子怎么硬是没得一丝动静呢?冻僵了吗?狠狠地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我这时的放弃,无疑就给他敞开了死亡的大门,这是哪一个良心的教师哪一个有责任感的父母所能容忍的呢?董慧老师漆黑的夜晚打着手电大街小巷疲惫穿梭的身影总是在眼前晃动……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竟然不感觉到了冷,上眼皮像断了拉绳的水闸一次次猛烈地撞击着下眼皮。天啊,在这暴风雪里我竟然能打起了瞌睡!窸窸踤踤的声音忽然又撞击了我的耳膜。我忽地睁开眼,张嘴就喊,然而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挣扎着想起来,往日那么灵活的身子竟然不听了我的使唤。我仿佛看到了学生静静地躺在血泊中的,仿佛听到了他父母凄厉的哀号……正在心急如焚时,手电筒从胳膊肘儿里滑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一个砾石上,一道雪白的灯光哗地倾泻而出。啪,一个东西沉重地掉在地上……
由于太冷,时间太长,我的一条腿彻底报废了。那天,当我躺在手术台上正接受惨无人道的截肢手术时,我的手机收到了校长代表校委会发来的短信:由于你的原因导使一名学生坠楼死亡,经校委会研究决定,报请教育局批准,给予你开除公职之处分!
妻看到短信后当即离开手术室去学校接走了女儿,从此她们娘儿俩便沓无音信……
我睁开眼,只有母亲一人雕塑般像般坐在床前……
有人说,妻带着女儿去了有地上天堂美誉的苏州和她父母生活在了一起;也有从北京回来的人说在什刹海见到她和那个瘦高的包工头在一起,两人相依相偎……
和初二女生公然明目张胆同居并让她过早便拥有了小妇人般迷人丰韵的“柏严松”最终又捕获了一个新参加工作的电大女生的心和她携手走进婚姻神圣的殿堂进而成功升级成了一个聪明活泼伶俐可爱的小女孩儿的父亲,现在依然在那所学校有有滋有味地生活着,时不时“奋青”一下;
那个要强奸自己女学生却忽然又良心发现的初三班主任就在当年被评选为省级师德标兵,以后每年暑假结束教师集中培训时都要被各地中小学争相邀请去做师德演讲,鲜花和掌声中时而腼腆时而慷慨陈辞的他确实风光透了顶。人做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以羡慕的呢?
洋气中带着股新疆混血儿般邪气的教美术的奶油小生在我离开那所学校后不久被提拔为那所学校的政教主任,大会、小会领着大家学习各种规章制度、先进模范人物的典型事例。只不过,就在我的除名文件到了他的手中时,他已成了全校威赫赫的一把手—— 一校之长。
一心想借梯上架做梦也没想到落泊中却突放异彩的数学家最终因妻子锲而不舍的努力而光荣地倒在了美女邻居的石榴裙下,并因肾的过度使用而最终导致肾衰竭……
十九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兢兢业业的工作,尽职尽责,凭啥说开除就开除了?我终于没了退路,别无选择只有抗击。
二十
新学年又开始了,我穿着一新拄着拐棍又向学校走去。阳光洒满金色的田野。我不能看大门,不能看寝室,会给我按排个什么差使呢?
“奶油小生”正愁闷地坐在宽大而豪华的办公室里,一见我立即眉开眼笑:“今年去支教……”
后序
无论孩子现在的学习成绩是好是坏,无论他将来的身世是浮还是沉,努力让其拥有一个仁慈、向上而充满韧性的心永远都是最最重要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