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的父亲

一

父亲脑子特好使，无论哪一学科无论什么内容总是老师一点就破一学就会，不仅学得快而且记得牢。父亲十二岁就考上了县一中，十五岁就考上了全国赫赫有名的重点大学。那时的大学生可不像现在这样泛滥，那可是连高小毕业生都像香饽饽一样吃香的年代，考上大学简直就如同以前中了进士，吃上“皇粮”过上风不吹雨不淋的生活，不仅光宗耀祖，就连多年都未走动的亲戚都跟着风光，好像得了他们的阴功一般。当时很令能人眼热心跳的话就是“鲤鱼跳龙门”，老坟地里冒青烟。我们家从爷爷开始往上数十八代也没的一个不是从土坷垃里刨食吃，没想到鸡窝里竟然飞出了一只金凤凰。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毕业前一个月，学校突然就砍掉了，已经飞出了“鸡窝”的“金凤凰”一下子又被打回了原形，父亲就这样莫名其妙又回到了人生的起点。

二

常言说隔行如隔山，农业社和象牙塔之间可不是隔一座山两座山的问题，那也不知隔了多少重天。在象牙塔里，1+1就等于1，在农业社，1+1或许真的就不等于1。二十岁，性格刚刚形成，砸碎了重新开始，又有多少人可以接受？大学校园里父亲是天之娇子，回到家那就成了傻子成了白痴成了大人小孩儿一致嘲笑的对象。

常言说聚腋成裘聚沙成塔，如果一个小孩儿不上学，在农村长到十几岁，哪个不像牛犊子一样壮实？不仅有了体力，而且农村该懂的知识知道的也就八九不离十了，“套”上辕就是一个像模像样的棒“劳力”。父亲一天到晚一年四季在学校，体力没体力经验没经验，干起活来又怎能不受他们的白眼和呵斥呢？

三

大队书记是一个箩筐大的字不识一个的家伙，他管理人的唯一诀窍就是骂，哪难听往哪儿骂，哪是你的硬伤疤就往哪儿揭。虽然词语简单，每次就是那几句，然而吭吭哧哧反反复复一直能骂上几个钟头。村里的劳动力都是他一路骂过来的，习惯早已成了自然，谁也不把它放在心里去，往往骂着骂着回头一看被骂的人早就脚底抹了油溜得没了影儿。父亲刚从学校出来，哪见过这种阵势?老师训学生，谁见过训着训着就跑了的?哪个不是老老实实在那儿听着?就是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服，表面上谁还敢有啥表示？父亲又是优等生，老师宠还来不及呢，又怎么舍得骂上一句半句呢？农村人最直截，干起活来谁也不给谁留啥面子。谁都可以对父亲呼来唤去，谁都不把父亲当作一回事儿，父亲却不得不把每个人都当成“爷”，见了每个人都忙不迭地又是打躬又是陪着笑脸。

四

我常常埋怨父亲不像个男人，母亲看不下去了，母亲说：“你知道那时候政策有好紧？你知道那时候一个大队书记有好厉害？那年冬天开会，大队书记点着名骂大妮子，大妮子不服，顶了两句，大队书记恼了，说：‘头上给她浇点大粪！’不真的就有人舀了两勺子浇在她头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谁受得了？大妮子起来一头扎进了寨河里。大队书记说：‘还怪有囊气呢，不准救她！’她父母就站在旁边也不敢救。那时做个人容易？！你伯啥都不会，又没的体力，不求着人家咋行呢？队长是大队书记的一门弟兄，二人真是一个门后拜过的，不走一点流……你伯在外受气，家里也不是避风的港，你爷爷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你奶奶见天也是不住地数落……那时活也多，农忙时一天到晚像牛一样在地田，农闲又天天到处打河坝，满满一大车，几个人往坝顶上推,百十斤的担子，我不是天不亮就起来担？到黑麻麻的屁股还不得挨个地……看着他也可怜，可谁管得了谁呢？”

母亲和父亲是娃娃儿媒，刚生下来还不到三天就经人介绍许给了出生103天的父亲。后来划分了成分，外公是富裕中农，父亲一直到上了大学都没提出和母亲退婚，现在遭了难，母亲又怎能离他而去呢？

母亲最大的本事无非就是吃饭时偷偷往父亲碗里拨那么两筷头晚上睡觉时多给父亲说那么两句宽心的话。

五

时光如梭，一晃过去了好多年，父亲依旧见了人就忙不迭地陪着笑脸忙不迭地打着躬……

六

那时，每个大队有一所小学，每个公社有一所初中。小学毕业需要考，只有考上初中的才能接着上，考不上的就成了队里的“劳动力”。

我们大队的小学不大，几十亩地十几间房，学生自然都是本大队的娃儿，老师却有来自五湖四海吃“皇粮”的公办教师、本大队半农半教的民办教师、临时抽出来暂用的代课教师。犹如一台机器，正常运转了那么多年，即使偶尔坏一两个零部件，也可及时从备份中补足，可不知什么缘故，那一年突然兴起办“戴帽中学”（小学基础上加办初中班），老师一下子就有了那么大的缺口，一时半会培养那是老虎吃天。既然没有正规军，那就只有找民办教师和请临时的代课教师。

七

要想不下地干活，其实也还有办法——到城里当工人。厂里需要人手，要么接收大中专毕业生，要么就到农村来招工。那也是吃“皇粮”，风不吹雨不淋，每天八小时，比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一年四季累得半死的农村人可强到了天上。

这样的儿自然轮不到父亲，父亲只有不住地给人陪着笑脸不住地给人打着躬。

八

别看大队书记对老百姓这么狠，对上面却不得不陪着小心。

大队书记算过来算过去，老师依旧还缺着一个。眼看就到了开学时间，要是还完不成任务，开不了课，上面来了人怎么交待呢？这天晚上，躺在床上，他又把全大队的人一个队一个队一个家一个家细细理了一遍，依旧找不出人来，不禁叹起气来。

他的婆娘灵光一闪，一下子想到了父亲。

九

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父亲当然高兴，全家都高兴，那几天我们家一直徜徉在节日般的喜庆里。对父亲而言，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终于可以不再看人脸色体体面面的做人了；对于我们来说，在别人面前终于可以直起了脊梁。

然而……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父亲走上讲台清清嗓子准备开始讲课时，他这才悲剧地发现他躬着的背竟然再也无法直起来了。

从此一直到去逝，父亲的背都再也没能直起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