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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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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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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前言:父亲不仅活在他子女心中,更活在那么多人的心中。人们是那么纯朴是那么善良,你为他做了一些事儿,那些事在你看来或许是你应尽的义务是你的本分,可是他们却牢牢地记在心里,感激着你……


父亲犯病送到医院两个小时后才开始昏迷,母亲在家就已闭上了眼,他们就像睡着了一样从此就再也没能醒来。每每走到大街上看见走路一歪一歪的人,心里就莫名地难受,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老天是那么不公平,那么多严重的人都被抢救了过来,他们怎么就像躲猫猫玩魔术说没的突然间就没的了呢?小姨夫得癌症器官切附了那么多,过去了那么多年不也还活得好好的?虽然人们都说他们这是行了善少受很多罪,虽然医生说瘫在床上或者成了植物人会酿成很多人间悲剧,这我相信,我确也亲眼所见:外公瘫在床上,一到夏天帐子里蚊子黑压压得成坨;外婆瘫在床上,臀部烂得能看见白骨……可是我们仍旧希望他们能够活着,哪怕多活一年、半年,即使三两个月也行啊。

干什么事儿都怕循序渐进日积月累,譬如种地,小时候没有经验,耳濡目染日积月累长大后也后什么也就会了;譬如体力,谁天生就力壮如牛?风浸霜染千锤百炼火候一到也就成形了。父亲从小生活在象牙塔里,二十一岁性格理念一切皆已形成,大学砍了,又回到老家从事农业生产,就像赛跑,当你几乎跑完全程三分之一的时候别人告诉你站错了跑道,你转过来再重新开始,即使你是飞毛腿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的千里马,又如何跑得赢别人呢?在别人看来轻而易举的事儿,对父亲来说就可能就难于泰山。我大学即将毕业的那年跟父母一起回去割麦,我割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全身就累得虚脱了一样,只好坐在地头休息。父母不但一口气把两亩地全部割完,还淌着没漆的河水把麦捆一个个全都扛了过来(那是我家的开荒地,父亲带着几个姐姐连续几个星期天垫河水而成。此时父亲民转工举家虽已迁到镇上,但这块地生产队还未收去)。那时的父亲正是我这样的年龄,我尚且如此,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父亲好强,又正是有血性的时候,吃的苦自不必说。屋漏偏逢连阴雨,那几年又赶上两个爷字辈的要分家,几个爹爹长大要结婚,没的房子,父亲干罢队里的活儿又不得不马不停蹄地干家里的活儿,大冬天,北风呼啸大雪飘扬,别人在家笼着火烤还冷,父亲却在地中间的水沟里和泥巴拖丕。父亲累得晚上睡觉都坐不下去,就像树干子一样直挺挺地往床上倒。他一个人拖一个人拉一个人堆,整整拖了两个冬天的丕盖起了三栋房子。房子盖起,他却瘫在床上几个月下不了地。父亲这短暂的一生中竟然几次累瘫!这在他几个弟兄中、全村、甚至我长这么大都再没见过第二个!父亲后来当了民办教师,又赶上联产承包,学校放学别的老师回家吃饭休息他却拿上工具赶到地里,看看上学的时间要到回到家里随便填两口又匆匆赶往学校。后来父亲考试转成了公办教师调到了镇上,可还没拿到两年工资又遇上工资改革,镇里发不下工资,到了年底就用镇办酒厂的酒抵工资。家里有地或者有亲戚相助的老师还可勉强度日,像我们这样的……我记得上时一个老师上了吊,他几岁的儿子想吃肉,他连五毛钱也拿不出……我数次回家都撞见他们一人一碗包谷糁半块砖头一样的硬馍馍。母亲出生第三天的时候就由媒人介绍给了出生一百零三天的父亲,母亲尽管比她同龄人都聪慧,到了上学的年龄姥姥却骂着打着不让她去,姥姥说学校就在老婆子家的门口,上学放学都要从老婆子家的门前经过,别人要说三道四戳脊梁骨,无论母亲如何争取就是不同意。母亲说她这一辈子就吃了姥姥封建思想的亏!母亲说其实她也没想到这辈子要嫁给父亲,父亲毕竟是大学生吃了“皇粮”成了公家人,母亲要退婚,父亲舍不得,爷爷和奶奶也有顾虑。谁知父亲的学校偏偏又砍了。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正值成分论最严重的时候,姥爷是富裕中农,属于黑五类,母亲承袭他的衣钵,大会小会都是批叛的对象,奶奶爷爷嫌弃她,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队里工分要挣,家里活儿少干一点也不成。那天中午,母亲怀着我实在做不成饭,奶奶就让爷爷拿着皮鞭回来打。母亲把饭做好了,给我们姊妹五个每人盛一碗后再去盛自己的,锅里早就见了底。母亲不得不操持这个“家”,却也不能不管我们。我们没有鞋子穿,七大姑八大婶亲戚六眷谁也不管,母亲把家里收拾停当,就着小小的煤油灯一针一针地给我们纳鞋底子,往往晚上开始,早上我们醒来脚上就准能穿上一双新鞋子;我们没有衣服穿,也是母亲就着煤油灯一针一线地我们做。在这个“家”里,母亲就像一个野人,谁也不管她谁也不顾她。奶奶不仅让爷爷打她,也指使着父亲打。父亲偶生怜悯,奶奶就要大骂。后来母亲头一疼,父亲就后悔得发疯。我已长好大了,家里不仅有爷、奶,还有三四个老太,层层的封建势力好似座座大山从小就压在他的头上,习惯早已成了自然,他又何曾想过要反抗?他又怎敢有丝毫的反抗?我即使犯了再大的错误父亲也不会骂我,更不会打我,我想十有八九就是因为他从小受到太多的打骂太多的责罚的缘故吧。包产到户后,我们分家另过,看着欺负习惯的人要过上舒心的好日子,谁也看不下去,暴雨来了,我们晒在麦场的麦子顺着水沟往堰里流,爷爷站在牛屋里,小爹站在家门口,没有一个人帮忙……

父母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竟然没让我们照料他们一天……

后来买了电视,母亲看了《家》之后常说:“你伯就跟觉新一个样。”常常想起奶奶指使两个爹爹拿着钩担和铁锨来打母亲母亲毫无惧色抓过挖掘大喝“敢过来老子挖死你们”时的情景,如果不是被逼到悬崖边上,母亲何以致如此?如果不是被逼成了习惯,一个柔弱的女子何敢面对两个气势汹汹如狼似虎的壮汉?母亲就像老母鸡护着自己的鸡仔一样坚强地护卫着我们养育着我们,没有母亲我们谁个也别想活到今天。我常常想:父亲又何尝不想光耀门楣过上新的生活?何尝不想家庭和睦人人安康?如果不想他一天到晚一年四季去读书干什么?如果不想在生产队干罢活儿又冒那么大的雪去拖丕干什么?如果不想,上罢课饥肠辘辘往地里跑干什么?星期天像牛一样拉着车累死累活去填河滩坡干什么?可是面对强大的社会洪流,他一个小小的蚁民又能干什么?面对强大的家庭和社会环境,从小就遭受着重重压迫的他还能干些什么?只有逆来顺受罢了,只有委曲求全罢了。他打他老婆也好,他把他孩子也罢,谁都不会放个屁,可是他敢说他妈一句吗?那些正等着机会的凶神恶煞们还不一起上来把他生吞活剥了?最起码心里上是这样想的。我常见小爹的儿子抱着他的头摇晃,我们姊妹几个谁敢?不仅不敢抱着他头摇晃,就是见了他也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浑身哆嗦恨不能赶紧找个地裂缝钻进去。后来分了家,后来举家离开了农村,后来我们都陆续参加了工作,他渐渐也流露出慈父本来的温情,不仅能心平气和地和我们谈谈家常,对我们的关心甚至细到难以相信的程度。为了给我买一套到我们学校更近的房子,甚至不相信显而易见的直觉,专门花五块钱买了一个钟徒步实地测量。父亲调到镇上中学后更加努力的工作,他一直到退休都还在带毕业班,自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成绩的背后都是辛勤的付出,细心地备课精心地批改最终让他得了老师常见的职业病——坐骨神经痛。那是他的病痛已经相当地严重了,他每走一步路都得站那揉上好长时间。从学校到哪一处房子都有七八上十里,我简直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走过去的。

母亲在惊涛骇浪为我们撑起了一片蔚蓝的晴空,父亲是那么地懦弱又是那么地倔犟和坚强,为什么?不全都是为了生活?

我常常抱怨经常的争吵让我一出生身体就如此地孱弱,我常常抱怨生活对我太过于刻薄,我如此地拼搏,屡屡在鬼门关前擦身而过,可又获得了什么?蹙缩在角落看着别人一翅冲天裘衣宝马呼朋唤友志得意满唯有伤心难过,若不是父母节衣缩食东拼西凑买了一套房,天寒地冻的深夜我是不是还在人家门前徘徊?是不是无论如何还是不敢敲门实在太困只有拖着如铅的双腿往数里外的另一家摸?常常深感后悔,为什么当初就那么执着;常常深感后悔,怎么就让那么多宝贵时光空成蹉跎?

光阴似箭,眨眼父亲就走了七个年头,母亲也走了整整一年。在母亲的忌日,我们又来到他们的坟前。二舅一边摆着鞭炮一边说:“他们这一辈子算是不值的。”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我们听。

是啊,干得动时像机器一样天天没日没夜高负荷地运转,吃不到喝不到,刚过上好日子就……

父亲为这个“家”累成到了那个程度,可是谁心疼过他?谁怜惜过他?姑张口闭口:“你伯一个月那么多钱,就跟大水冲来的一样。”医院已几次下了病危通知书,实在没有再挽回的希望了,母亲说:“去给你二爹说一声,让他也来看看,好歹也是他的一个亲兄弟啊。”我说:“给他说可以,可是他要是不来……”“只要他下得去良心,不来也算了。”我去了。正值中午,二爹正在大门前与人闲话,说:“我现在不得闲,明儿还要去向公司要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要钱啥早一天晚一天的,搁在那儿早晚也还是你的,可你哥却已站在了鬼门关前,保不准晚去一会儿就……我说:“你是钱亲还是弟兄亲啊?”他脸当即一沉,厉声说道:“我当然是钱亲啊!当初我结婚你伯还跳堰……”我坐上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父亲累死累活地支撑着这个“家”,却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的彩礼钱,拿不出怎么办?着急啊……父亲到死还天天惦记着他的姊妹,惦记着他的弟兄,可是人家却连他的死也不放在心上!

父亲走了,只剩下了母亲一个,管她责无旁贷。我对她说:“市场和超市就在旁边,想吃啥想喝啥只管买,我们也不会要你一分钱,你没的钱说一声我就给你。”我想她一定会像孩子一样所有东西吃个够,谁知道……母亲不识字,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她不知道价格又不敢问。

二舅说:“你娘是三月十九,你小姨是六月初九,你小姨夫是这才过罢年……”

我一惊:“小姨夫不是已经好了吗?”

“疼啊,活着也是受罪,就自己买了药……他对他哥对他弟弟都说过,‘都别拦我,我这儿有钱也能走,给我夺走了我还买。反正现在娃儿们也大了,没的牵挂,死了也少受点罪。’”

我心里陡地有了些慰藉:最后几年,母亲腿上得了一种怪病,就是痒,痒起来攻心,皮下面像起了泡泡,一夜之间泡泡就能变成吹起来的气球。开始以为是过敏,到哪也看不好。敏起来的时候母亲就抓把盐抹上面。母亲又摔了跤,腰断了,虽说接好了,可坐时间长受不了躺时间长也受不了。这没的了痛苦,是不是……可是父亲?父亲什么都忍,忍不住了还是忍。退休前一年的夏天,父亲得了重感冒,可到了办公室大家都在吹电扇,他什么也不说。

我们光溜溜地来到这个世上,又光溜溜地离去,我们为什么要白白走这一遭呢?

那一年我病得实在厉害,想想几十年来的遭遇,自觉再活下去也实在没有意思,就想一了百了。母亲哭了:“看看我们头发都白成了这个样子,还能活几年?你是我们活下去的希望,你在哪儿我们的家就在哪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咋活得下去呢?”

我活着,老的就有了依靠,我活着,老的就有了继续活下去的信心。

后来成了家有了孩子,遇到坎坷,我就想,要是我不在了,即使老婆再嫁,孩子怎么办?任人欺凌?人生因此而改变?闺女说:“爸,我想听故事。”我就是再瞌睡也会捧起书本娓娓动听地给她念;闺女说:“爸,学校让交钱。”我二话不说伸手从口袋掏出来递给了她;闺女说:“爸,我想学跳舞。”我毫不犹豫:“行,好好学。”除了我,还有谁会这样?活着既是责任,更是无法推脱的义务。

父母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仍然挺了过来,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恐怕也是肩上的责任和义务。

那次吵架后母亲拉着我本来已经四处讨饭去了,走了老远最终还是又转了回来,母亲说:“那几个娃儿谁个管呢?”

活着的责任和义务让人类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父亲在家里拼命干活,在学校也一样拼命工作。那是一个连小学毕业都是香饽饽的年代,父亲却是正宗名牌的大学生。父亲代小学,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父亲教“戴帽中学”,全联校都顶呱呱。父亲当老师,家长都喜欢;父亲当校长,哪个村都抢着要。后来父亲“民转公”,调令避开几层组织直接下到他的手里,全公社那么多老师,我工作这么多年,何曾听过还有第二个?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谁不想让自己的子女吃上“皇粮”攀上高枝?教育是最直接最省力的途径,也是广大农村父老唯一值望。全村那么多人家,有几个孩子不是父亲教的?全镇那么多家长,谁不希望让父亲成为他孩子的老师?这些年父亲教出来的学生何值万千?有的吃上“皇粮”成了国家栋梁,有的做生意富甲一方……父亲即使退了休,隔三差五仍有学生登门造访。父亲不在的时候,他的历届领导、他多年来的同事、他发达和默默无闻的学生来了那么多那么多。我的领导也去了,他们说:“那场面堪比相当一级的领导。”父亲葬后已经好多天,闻讯前去吊唁的人仍络绎不绝。

臧克家说:有的人活了,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别人就不能活,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别人更好地活。

父亲不仅活在他子女心中,更活在那么多人的心中。人们是那么纯朴是那么善良,你为他做了一些事儿,那些事在你看来或许是你应尽的义务是你的本分,可是他们却牢牢地记在心里,感激着你……

父亲的努力也就是仅仅恩泽了我们当地,让全国深受其恩的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啊,卫青、霍去病、王如君、班超、岳飞、戚继光、杨虎城、张自忠……他们有的能够善终,有的身首异处……可是,如果不是他们,不是那么多像他们这样的人,我们中华民族能够长盛不衰和辉煌灿烂的明天吗?

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

(2019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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