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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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财政局的衙门不大，权力却不小，想要蹦达到这儿背后没有几根硬实的钢筋棍撑着那简直就是在做黄粱美梦。然而水大发局长却是个例外。
水局长祖祖辈辈都是山旮旯里刨土垃蛋的，往上数十八代也没一个吃“皇粮”。水局长穷怕了，发愤读书，起五更摸半夜头悬梁锥刺骨考上地区财校这才跳出“龙门”。事因难能所以可贵，水局长异常珍惜，深钻业务苦练基本功，很快就成为一把响当当时“金算盘”。
前任局长被“拍”进去后，有两个人选：一是太平镇党委书记高大壮。高大壮在任三年在全省率先搞的“村村通”让他如明星一般闪耀，而且分管财政的副省长也极力推荐；二是杨当镇党委书记阮有根。阮有根土地平整也很有一套，深得财政部副部长的欢欣。两虎相争，于是，任平林镇财政所所长的水局长便浮出了水面。
水局长本来正做着退休的打算，没想到出人意料捡了个面南瓜，谁都意为他做梦都要笑出声，没想到整天却搭拉着张驴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莫衷一是人人自危。
其实问题倒不是出在工作上，水局长家里有一本难念的经——水局长宝贝千金年近三十还待字闺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是寻常百姓不也忧心如焚吗？以前是一个小地方，池浅王八少，现在跳上了风头浪尖，这家丑要几天不传遍全天下？水局长十九岁参加工作,二十岁结的婚,二十一岁那年春天,女儿水俊萍便来到了人间。女儿就像那绽放的花儿,甭提多漂亮了,白晰的皮肤细高的个儿,苹果似的小圆脸镶钳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水局长的老婆个儿不高,谁都说孩子也大不到哪去,谁知竟然达到了六斤七量，小母鸡竟然孵出了个大鸡蛋！水俊萍巧长，父母双方的优点一个都舍不得落下。忙碌了一天，到家看到女儿，浑身的疲倦就荡然无存。对于女儿，水局长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飞了要星星决不会给摘月亮。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九年过去了，水俊萍出落的婷婷玉立越发地可爱了，水局长也也由一般职工提升为财政所的副所长了。就在任命书下来的那天晚上，小卖部的老板给他送来了几箱饮料。这可是第一次收人家的东西啊，它不仅象征着权力，更代表着光宗耀祖的荣耀，水局长怦怦心跳，但还是沾沾自喜。好在事不大，也是权力范围内可以同意的，人不知鬼不晓，也就收下了，既舍不得喝，也舍不得送人，就当作荣誉摆在了储藏室，时不时过去看一眼。谁知几个月后女儿的身了就开始跟吃了发酵粉似地膨胀了起来。起初还以为是吃胖了，哪知一发不可收，不到一年时间俨然已是怀胎七月的小孕妇。谁都以为小姑娘遇到了坏人，可一检查竟然不是。一天，心烦意乱的水局长忽然又想起了那几箱令他引以为豪的饮料，猛然意识到天天焦头烂额已有半年未见了，顿觉蹊跷。一问才知，原来被女儿悄悄地给喝了——孰不知那些被自己视为宝贝的饮料不但含有大量激素而且当时也快到了保质期啊。害女儿的原凶不是别人，正是水局长自己啊。人穷志短，水局长打碎了牙只好往肚里咽。
二
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在小伙伴们一次又一次的嘲弄中和大人们晦涩的眼神里，水俊萍终于读懂了些什么，日渐变得敏感、脆弱、自卑和暴戾起来，忌讳别人说“胖”“肥”“猪”“笨”等词语，可有些伙伴偏偏就爱往她伤口上撒盐幸灾乐祸，于是，吵架、打闹也就成了她的家常便饭。一开始水局长还义愤填膺找上门去替女儿出气，可时间一长也就厌烦了起来，不等别人出口自己倒已先骂了起来。
一天早上，水俊萍吃过饭又来到学校。她今天心情似乎特别好，见什么都那么开心，倘若不是顾忌来来往往的同学，她真想放声高歌。教室里学生不多，各自坐在位置上忙着自己的一份事儿，谁也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她有些失望，她多想给他们每人都打声招呼啊。同桌也没来，她轻而易举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踌躇片刻，身子往后一动打开屉子就要去拿书，就在这时，一个清晰的声音传了过来：“pig——”仿佛有一股气流直冲自己的脖梗而来。这是校长的儿子韩冬。与又大又肥行动生硬的水俊萍相反，韩冬又瘦又小挤眉弄眼活蹦乱跳，人送外号“瘦猴”。“瘦猴”就“瘦猴”，那又有什么？韩冬一点都不在乎。可水俊萍在乎，谁要是敢喊一声“肥猪”，一定拼了命地打。为此，俩人也不知干了多少仗。冤家路窄，昨天调位置偏偏又调到了一起。水俊萍血呼地涌上脑门，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她唰地站起来一转身照着韩冬的脑门就是重重的一记熊掌。韩冬打开课本念了一句正要抬头，这一把掌可就结结实实地落在了脸颊上，留下五个粗壮的痕迹。韩冬一下子就懵了。他哪吃过这样的亏啊，抓住水俊萍的衣领子就撕打起来。一场混战又开始了。
当班主任领着头上缠满绷带的韩冬找到财政所办公室时，水局长的怒气终于再一次发作了：“还上什么学？给老子滚回来算了！”
不上学正好遂了水俊萍的心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有谁会招惹自己呢？
然而对于水局长而言，这却无疑于火上浇油，以前虽说也天天在身边，却只是放学那一会儿，现在倒好，想躲也躲不掉了——癞蛤蟆爬到了脚背了。
三
市政府又要开会了。水局长本不想去，这样的会无非也就是走个过场，去与不去似乎都无足轻重，可市委书记却钦点了他的名，怎能推托呢？对于头头脑脑们来说这本是一个联络感情的好机会，换作别人即使有天大的应酬也一定推了前去，然而，对于水局长而言那一张张笑脸看起来却是那么别扭，似乎都在笑他，让他如哽在喉如芒在背。
这是一个复员军人安置办公会，与财政局关系不大，水局长听的昏昏欲睡。
两个小时的会开了三个小时这才在一片掌声中划上了句号。水局长刚要起身，一把大手却在背后拉住了他。回过头一看，是自己的老同学民政局局长——水平。
“有什么感想？”似乎发现了新大陆，水平一脸的诡笑。
水大发听得云里雾里，好象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啥？”
“这个会？”
“什么感想不感想，不就是安置复员军人么？！”
“你就没有往深处想想？譬如……俊萍的婚事？”
“唉……”水大发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又把脑袋塞进了裤裆里。
“过了这个村没的这个店，我看不如……”水平欲言又止。
“有话说有屁放，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还用得着藏藏掖掖？”
“我看……我看不行就介绍个复员军人吧。你有的是权，给他弄个工作啥还不易如反掌？别看在军队上人模人样，到地方还不得听咱的？”
“这……”犹如醍醐灌顶，水大发一下子来了精神，“可……合适么？”
“他想要工作咱想成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四
水平办事果然神速，不到十天，新女婿就上了门。小伙子文质彬彬一表人才能说会道，见到水大发一口一个“叔”，喊得他心花怒放三复天喝了一瓢井凉水甭提有多润心了。难能可贵的是小伙子竟然对孕妇般臃肿着身体的水俊萍也像久逢的知已，总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心疼话儿。看着那形影相随你恩我爱的小俩人，水局长那黑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男人倒还真的不少，思路一变天地宽啊。
水局长也不含糊，一个月不到就在国税局给准女婿谋到了差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家人欢天喜地沉浸于对未来的憧憬中。
可水局长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准女婿一上班竟然立即变了脸。
第二年，水平又介绍了一个。这次水局长可多了个心眼，工作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安排了，就给他买辆卡车跑跑生意吧。
谁料卡车一开出去就再也没开了回来。
退而求其次吧，水平又介绍了一个。鉴于前车之覆，这第三个当然既有没有第一个能言善辩的嘴巴又没有第二个灵巧的双手，家里条件差自不必说而且还是农村的。水平有水平的打算：这样的条件如果你再挑三捡四挑肥捡瘦的话你就只由打一辈子的光棍了。水局长还能说什么呢？心高气傲的他早已被磨得没了脾气；只要别人要，女儿就权当一瓢凉水泼了出去吧。水局长连看都没看就一口同意了：穷不是问题，只要人本分，我给他在老家盖一处宅。
水局长陪嫁的房屋确实不错，在小村鹤立鸡群。一些势力的女子眼红耳热，明里暗里便缠了上来。
五
水俊萍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着七情六欲，可是，她又何尝过过一天的夫妻生活呢？回想着城里一对对俊男婧女，看着村里男耕女织，她又何尝不心潮起伏呢？这些年来她的心本来早已死去，和尚撞钟过一天也就少一天，可偏偏遇到了第一个复员军人，枯木逢春竟然又蠢蠢欲动了。爱情啊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然而就在自己奋力去追逐那离合的神光时它却又那么快地匆匆而去……这是不是太残忍了呢？不管怎么说自己总算结了婚，她想给男人做饭，给男人洗衣，扛着锄头跟在男人后头沿着曲曲折折的田埂去田里，田里或许有着许多许多可爱的小虫、翩飞的蝴蝶、蜻蜓……累了困了就倚在男人宽阔而结实的胸前……她还想给男人生一群娃娃，在百花争艳的小山坡流水淙淙的小河边尽情玩耍……她喜欢站在村边扯着喉咙唤犊的老牛般地呼喊……她有许多许多的梦……可是，男人却不给她做梦的机会，在她还没有睡着的时候便打碎了她的幻想，他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即使偶尔回来一趟，也是带着别的女人。自己算什么呢？自己也是人，也有自尊心啊。她真想拿上一把刀去和他们拼命。可又有什么意义呢？有时她也想到过死，可父母就自己一个孩子，自己两眼一闭万事皆休，可他们呢？他们又该怎么样的痛苦啊。
水俊萍在单位里长大，没干过一天的农活，甚至连小麦和韭菜也分不清，多希望有人能帮帮自己啊。白天摘了一天的棉花，她本打算晚上在灯下好好掰一掰，谁料男人却又带回了一个女人，两人就在旁边的房间里毫无顾忌地卿卿我我。她头晕眼花血往上涌……
夜深人静的时候，水俊萍悄悄走出了门，顺着影影绰绰的月光又来到了小河边。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它们似乎永远也不知疲倦，周而复始岁月更迭，它们怎么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烦恼与忧郁呢？多像一位早已看惯了尘世间恩恩怨怨饱经风霜的老人啊。每次来到这里，水俊萍都有一种扑进奶奶那温暖的怀抱的感觉。这个世上，只有奶奶最疼她了，无论刮风下雨，无论严寒酷暑，每次一到放学的时间，奶奶都会一歪一歪来到大门边翘首张望，老远看到自己就欣喜地早早地张开双臂去迎接。当自己挨打，奶奶会一把把自己揽在怀里；当自己在外面受了气时，奶奶也会默默地叹息垂泪。奶奶有时还会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水果、一把糖。跟奶奶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自己最快乐的时候，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烦恼倾刻间烟消云散……可现在，奶奶已离她而去，就象那天上的星星，只能在遥远的天国看着自己……她扭头看向河面，河面黑越越的，就象一个张着大嘴的野兽，随时就可能把自己吞了进去……她忽然又想到了爸爸的愤怒。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她站了起来：奶奶，你等等我，我这就去找你了……她缓缓地走向一处高地，缓缓地闭上眼去，心里默默念着：爸爸，我去了去了……脚尖一翘身子不由就要向前倾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忽地浮现在她的脑海：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要怕活呢？她忘记了这是谁说过的。可是，这句话说得是那么地好啊：连死都不怕为什么我还要怕活呢？！倘若我死后，男人和女人不是正好一起了么？住我的房子吃我的血汗……不行，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我一定要活个人的样子！婚姻求不来，爱情求不来，可是我为什么一不定要去求呢？我为什么不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让那些卑贱的男人们扑伏在我的面前苦苦求呢？
六
不久，在父亲的资助下，水俊萍的养殖基地正式投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