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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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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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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犹如大戏开始前叫场的锣鼓,断断续续从午前就开始的鞭炮声终于在暮色降临的时候汇聚成激越的滚滚洪流,辛劳了一年的人们怀着各色的心情陆陆续续都围坐在了各家的桌前,油坊巷东头老城河旁边的一个简陋的四合院随着潮流终于也渐趋平静。

董立本老师本来在东园买有一个小院,赶上拆迁,舍不得花光了开发商给的所有的租房费,东打听西打听这才租下了四合院里北边的那几间。房子的确有些年头了,但女儿上学近,母亲买菜也方便,自己和妻上班也还不算远,得天独厚物华天宝,虽说天气一热味道的确不怎么样,好在只是暂住年后也就要乔迁新居了,新居在新城区中兴大道旁,不仅环境好交通方便,而且与一医院、教育局、国税局、市第八中学、实验小学、全多友超市毗邻,更重要的是那是一个设施齐备规划很好的大小区,四室两厅,宽敞明亮,老的小的都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再也不用挤在一起踢胳膊绊腿了。严寒的夜里,一个人蹙缩在书房里,开着空调,看看书写写字,谁也不会打扰,也不会打扰到谁,那该是何等地舒心与惬意啊。有了车位,再买上一辆小汽车,柳绿桃红争奇斗艳的春天、万物勃发生机盎然夏天的傍晚、云追霞飞晚景似火的暮秋,开着车,一家人在那么宽广的马路上驰骋,想快就快想慢就慢,犹如骑着一匹骏马淋漓尽致地写一篇文章画一幅画,那该是何等地畅快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父亲在世时做梦都希望能给自己弄一套像别人那样的大房子,没想到大房子说来可就到了眼前。母亲说“前面的路是黑的”,自己曾一再大不以为然,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啊,这世上真的一切皆有可能。忙里偷闲站在窗前借用外面的路灯光看着书,触景生情不由又陷入了深思。

“爸,吃饭,爸——,吃饭。”

女儿在正间里喊了,声音脆生生的充满了底气,这哪里有丝毫女儿家的阴柔?完全就是一个血气方刚没有受过一点挫折的愣小子!女儿出生后,完全就是一幅男孩子的英俊,无论带到哪儿都决没有谁敢说她是一个女儿家。父母就自己一个儿子,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孙子抱抱啊。尽管自己和妻欢天喜地,可他们老俩人却愁眉不展。吃午饭时,自己忽然想起早上在公园晨练时一个邻居说的话,“你姐一个儿子,你这又添一个姑娘,多好!”于是便想说了出来活跃一下这沉闷的气氛。哪知父亲立即厉声驳斥:“人家姓冯。”自己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生气却还是因为生的是一个女孩儿。自己还在抑郁,母亲丢下饭碗接口说:“问问人家领导:我们能不能不要那一个月几十块的独生子女费再添一个。”女儿出生一个月父亲都未看她一眼,然而自己却一直视她若掌上明珠说什么也不忍心冷淡她一点儿。母亲看不过眼,说:“你看楼下的那个女孩儿,她爸眼一瞪不吓得浑身发抖大气都不敢出?当爸的就应该有个当爸的样子!”可这么小的孩子,她懂得什么呢?自己又如何做得出呢?自己天天晚上给她讲故事,一有空就教她学习,倘若那时对她置之不理或者拒之千里,她现在又怎能如此优秀出类拔萃呢?倘若那时对她冷若冰霜,她现在又如何能够对自己亲之信之呢?那么多单位高薪聘请自己,自己又怎能舍得丢下她呢?自己的孩子不教却去教人家的孩子,这还是一个正常的人吗?金山银山终有花完的时候,若是把孩子培养成才,不就是给她了一座用之不竭取之间尽永远也花不完的金山吗?孩子的成长不仅需要家长的陪伴,更需要家长及时地疏导。有一段时间,女儿的成绩上不来,她很是烦闷和苦恼:自己又不想出国,为什么一定要学习英语呢?自己画画那么好,为什么老师就看不见呢?是啊,一门英语在中考、高考中拦住了多少本可以成为人才的人才啊,倘若不学那么多天天都来画画,要多久成不了一个大师呢?可是人首先还必须学会谋生,譬如比赛长跑,你要想取得冠军就必须遵守长跑的规则,谁最先跑完就是。现在找工作比赛的是学习,你又怎能脱离这个规则而自行一套呢?别过了这个理儿,女儿终于也肯下功夫了。看看今天的女儿,自己又怎能不欣慰和自豪呢?一个人的成功往往并不是一个人付出的结果一个人的功劳,而十有八九就是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辛血和汗水而凝结!他轻轻应了一声,收回目光,又留恋地看了一眼书,目光像一个探照灯晃来晃去在字里行间游移了一阵子始终没找到刚才离开的部分,心灰意冷,这才丢下书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正间里,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女儿端着菜在厨房里不断穿梭,娇小的妻站在灶台前玩杂技般忙得不可开交。窗明几净,屋里布置得正有浓浓的节日氛围。正合我意!一丝喜悦不由浮上心头。多么温馨啊。可是,倘若不是女儿,自己又如何弄得出这样呢?女儿没有穿袄子,裸露着灰色的毛衣,毛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多像一棵婷婷玉立茁壮的小树啊。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倘若不是妻,女儿还会这样像小燕似的兴奋地翩然来去吗?倘若不是自己的忍让,站在灶台前的还能是妻吗?

女儿真会说,遣词造句都那么恰当,听起来还特别新颖。她的存在,仿佛就是在平淡无味的汤里加了一把着料!书没有白读!自己的功夫没有白费!

董立本老师一边津津有味地赏鉴着年夜饭,一边看着谈笑风生的母女俩,自己的心思却又像蝴蝶、蜜蜂一样翩翩起舞了……

南房里的阿磊也把饭做好了,可是却没有吃,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正房里的大桌子前默默地出神: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呢?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谁会去买菜呢?

阿累和妈妈本来也不住这里,而住在城东的春晖小区,那可不是一般人想住就能住的地方,想当年那可是全市最大最豪华的富人区,在市中心一般房子还在一两万块钱的时候这里就已卖到了上十万。十万块,那时候对谁来说可都还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啊!阿累的爸爸上学学不进,小学未毕业就自动退学去学厨师了,先是在私人宾馆里主厨,时间一长经验学到了家立马出来开起了自己的饭店,饭店由小到大由弱到强,那钱真正是日进斗金!阿累上高三前根本就没有做过饭……上高三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下午,阿累的爸爸开车把他送到学校后就带着爷爷、奶奶和他相好的女人就没了下落。阿累怎么也难以相信:对自己那么好的爸爸怎么可能会不要自己了呢?姑父带着别的女人跑后表哥悲痛欲绝,爸爸常常忍不住黯然泣下。那次表哥实在忍不住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出去找,结果被车撞成了残疾,爸爸生气极了,怒不可遏,丢下生意天南海北地找,不是说姑姑离不了姑父,也不是说姑父有多好,他是在为一个孩子找爸爸啊。没了爸爸,好像天塌了一样,谁都看不起谁都耻笑谁都欺负,那么聪明那么活泼成绩那么好表哥最后几乎变成了哑巴,见谁都不敢说话见谁也不想说话。那可是大海捞针啊。工夫不负有心人,最后还是跑到上海给找了回来。然而,爸爸竟然还是真的不要自己了!不仅不要自己,竟然连生活费也不给自己寄一分半厘,他这分明是想让自己饿死啊,虎毒不食子,可他……自己对爸爸怎么也恨不起来,多少次夜里啊梦见伏在爸爸的肩头,多少次啊梦见寒冷的夜里他在悄悄给自己掖着被角……春晖小区的房子竟然也被爸爸抵押给了银行,在银行催逼下,母子俩只好租住到了这里。阿累的母亲也只上到了初中,又没有一技之长,她先是去服装店给人卖衣服,被老板骗身后又去洗脚屋给人洗脚,才出狼口又入虎穴,万般无奈只好在街头替人擦皮鞋。别看钱不值钱,但挣钱依旧不是一件轻松的是,有几个人舍得拿着钞票让别人给自己擦呢?阿累的妈妈一天到晚也挣不到一块两块钱,只好再次改行去卖了菜,无论挣钱如何艰难,谁又能不吃菜呢?阿累的妈妈总是一大早就出了门直到天黑了好久才拖着疲倦的身影踯躅而回。新年快要到了,菜似乎搭上了火箭,价格一天几变一路飙升,平常几毛钱一斤的黄瓜现在都已经卖到了十几块,钱挣得就像在地上捡。阿累的妈妈看看天又看看面前的菜,总是不断地说:“再等一会儿,只再等半个小时。”就这样到了傍晚,就这样到了夜幕降临,就这样华灯初放,就这样晚饭后的人们又陆续走上了街头。阿累的妈妈看看空荡荡的市场,忍不住又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再等一会儿,只再等半个小时。”

才开始做饭,阿累不是把面条煮成了面糊就是煮成了紧紧贴在锅底的锅巴。妈妈炒肉时间又短又喷香可口,可自己炒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甚两个小时的肉怎么会仍然咬不动呢?现在什么都难不住了。今晚阿累炒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红烧排骨、清炖鲫鱼……

董立本老师原本是乡里的孩子,大学毕业那年阴差阳错就留在了城里。城里的同事看不起他,讥笑他是“到城里找草吃的小黄牛”。董立本老师相貌堂堂学富五车,他多希望找一个纯爱的妻啊,可是这么多年过依旧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是在三十四岁那年遇到妻的,妻已处过几个对象,放在以前他是根本就无需考虑的,可实在已是山穷水尽,眼一闭也就接到了家。可没想到结婚后妻竟然背着他还……是可忍孰不可忍?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够……若不是亲见……若不是亲见……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妻扫地出门的。那天他去上班,恰遇那个在民政局上班的哥们儿,那哥们儿正好与别人在闲聊这样的事儿。别人问:“撞见老婆鬼混的男人是不是都选择了离婚?”他的心咯噔一跳,仿佛被挖去了心的比干行走在大街上,他想,若是都选择了离婚,那自己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若是自己不离,还有什么面目行走于人世呢?孰知那哥们儿竟说:“也有为了孩子而选择不离的。”这话让他心里多少还是好受了一点。

阿累终于听见了外面自行车的声音,心里不由一阵激动,起身便赶紧迎了出去,正是他苦苦等着的妈妈。

吃过年夜饭,阿累把厨房收拾停当,拿着书就要往外走:“妈,这道题我怎么想也做不出来,我想去问问董老师。”

“傻儿子,今儿可是大年夜啊。”

“董老师说,我只要有不会的东西随时都可以去问他。”

阿累的妈妈便不在阻拦,有些事儿看不起来不是好事儿,但结果却往往就变成了好事,家庭的变故让孩子经受了莫大的创伤,可正因为如此一个懵懵懂懂不更世事的孩子却日渐成熟了起来。

阿累出了门,径直往北走,天井中间的石桌旁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男子背对着石桌,深深弯着腰大口大口吸着烟。阿累认识,西边那家的男主人,没有五十岁也是四十好几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的老婆却只有二十左右,只是这几天没见了踪影。阿累弄不明白,他也不想去弄明白,这个世界确实太奇怪了,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儿都有。他朝西边望了一眼,西房正间里灯火通明,摆满各种菜肴的大方桌里呆呆地坐着两个花甲老人——中年男人的父母。他回过着,翰中年男人轻轻喊了声“叔叔”。中年男人仿佛没有听见。阿累也不计较,轻轻地走了过去。

中年男人是外地一个啤酒经销商,发了一点小财,年轻貌美的小情人便撺掇着他抛妻弃子跑了出来,哪料这年还没过她可就卷着钱跑了人。千辛万苦离了婚,背着骂名扔了儿子,本以为她会跟自己白头偕老,哪料……自己可是把房产都卖了连一分钱都没给他们母子留啊。儿子没人看管掉进了机井,妻受不住打击精神分裂,家破人亡……

夜渐渐深了,只有东房还不时传出着欢声笑语。东房是房东。女主人原是自行车厂长的宝贝千金,相中了老实厚道的扳车工男主人,非他不嫁,然而历尽坎坷走到一起还不到一个月就瘫痪在床。男主人不离不弃珍惜依然如故。后来自行车厂破产倒闭,男主人就靠路边摆摊修自行车维持一家的生计,供养养子一直上到大学。养子特别有经济头脑,课余自主创业,不仅有了自己的公司,而且腰缠万贯。尽管为父母买了商品房,但在四合院里住惯了的老俩口就是不肯挪过去。说实在的,就是自己不也依依难舍的么?今年女朋友也从大洋彼岸赶了过来。

“爸,咱这房租是不是也该涨涨了?”

“为啥?”

“你看周围邻居都已涨到啥价了,可咱这十年来就没动一动。”

“你缺那两个?”

“不是。现在已经是市场经济……”

“做人要厚道,啥亊都不能只盯着钱。”

“哇,离婚预约的都排到二月二了……二月二龙抬头……”洋妞习惯于上网蹓达,乘看春晚的间隙又转了上去,信息就是财富。可不觉又到了婚姻登记中心。

养子也一下子来了兴致:“中国这几年的离婚率都远远高于美国。国际上有一个公认:离婚率的高低是一个国家民主意识强弱的表现……”

“过日子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咋能说掰就掰了呢?那么多家庭不安定,国家又怎能安定和谐得了呢?!”

望着平日沉默寡言的父亲,养子一下子怔住了……

出了董老师家门,阿累正要往家走,房东家的欢笑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来,他扭头望着人影婆娑的窗子,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就滚了出来……

送走了阿累,董立本老师走进女儿的房间。女儿已经睡着,红红的脸蛋泛着微微的笑容。看见女儿,他又想起了阿累,多么不幸的孩子啊。想着阿累不觉又看到了女儿,倘若自己……

外面的鞭炮声又渐次密集了起来,他知道新年的钟声又将敲响了。打开电视,一个珠光宝气的老女人正笑语嫣然:“……祝天下所有的华人阖家团圆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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