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你已经跟了我,为啥还对他眉来眼去?”
“我没有……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男人病成了那样你第一天晚上就跟了我!!我亲眼目睹你还敢狡辩!
一
癌症确诊后,大山一蹶不振,整天整天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茶不思饭不想。两天了,今天要是再不喝口水……秀帘心急如焚,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捏着鼻子灌吧?她把床头的饭碗端出去,又端来了一碗,高一声低一声劝说着,可大山就是不应一声。无数的伤心涌上心头,鼻子一酸眼泪又要破堤而出,她赶紧放下饭碗转身就往外走。就在这时,大山终于出声了:“秀帘。”声音轻轻的,像蚊子咛,似有若无。
秀帘还是听见了,下识地收住脚。
“在我死之前再找个家吧。”
“啥?”如五雷轰顶,秀帘难以置信,却又有些惊恐和愤怒,猛地转过身,“你说啥?!”
大山似乎胸有成竹,一点儿也不慌乱:“我弟兄六七个,侄儿侄孙二三十,个个如狼似虎,我活着倒罢了,万一哪一天我不再了,还不把你活吃了?找个人,这满屋子的东西能带走就尽量带走吧?”
秀帘明白了,泪水滂沱:“不——”她扑倒床上,紧紧抱着男山伤心欲绝。
男人是座山,男人是家里的天啊。男人不在,家荡然无存……
“你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癌哪有好的呢?其实,我倒不是怕死,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我怕的是你无依无靠啊,一个远路人,父母、兄弟姐妹都不在身边,又没有三亲六眷……”
二
秀帘是四川大巴人,被人贩子拐卖而来。那年秀帘十八岁,十八岁生日那天中午水缸里突然就没了水,秀帘便挑着两只大木桶便去了河边。正弯腰打水时,一只麻袋从头上罩了下来……
大山兄弟七个,大山排行老四。大山的父亲给大儿子完婚后两脚一蹬便上了西天。大山的母亲个儿又小又是个小脚,活干不了再嫁也难……
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家户户干得热火朝天,天不管地不收的这兄弟却似游兵散勇……
村里有一家外来户,男主人据说是国民党的溃兵,在村里打怕了,于是讨饭便来到了这里。当时还是大集体,生产队正缺少劳动力,队长和书记一合计,也就让他在村外的鸭子笼安下了窝。溃兵善于察言观色,溜须拍马更是别出心裁,不仅取得队长的信任当上了保管,而且还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接到了家。花似玉犹如一个产蛋的鸡婆,几年功夫便为他下了一长串的仔。
不论溃兵以前如何风光,分田到户后实在是犯了难,那么多年都未曾下地的他如何面对这群狼一样的仔子们呢?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天,他喝了二两烧酒又在村里瞎转悠,忽然就看见了盯着自己老婆背影久久转不过头的大山的二哥金旺——已快四十的金旺壮实得就像一头牛!他蓦地想起像牛一样壮实已快四十仍然孤身一人的金旺牛铃一样成天瞪得通红的眸子,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不久,金旺就成了溃兵家的常客,活一起干,饭一块儿吃……金旺就像一头突然焕发了朝气和活力的牛起早贪黑的在溃兵家的田地里耕耘着……
又过不久,大山的三哥银海也成了溃兵家的常客,活一起干,饭一块儿吃……
大山也跃跃欲试。那天傍晚,大山正在池塘边洗手,花似玉牵着牛走了过来。大山不敢去看。花似玉似乎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轻轻一笑:“晚上我在鸭子笼等你。”溃兵一家早就搬出了鸭子笼,但公共财产作为牛棚依旧长年霸占着。溃兵才懒得去吃那份苦呢,牛犊子一样壮实起来的儿子们也懒得去,这份重任只有交给风韵存的花似玉。
鸭子笼离村一箭之遥,打谷场旁边一间紧邻十字路口的土坯小屋,好像村子的一个岗哨,月明星稀的晚上,孤零零的,很有些瘆人。
大山想去,却又有些不敢;不敢,却又实在想去。正在犹豫徘徊之间,噔噔噔的脚步时飞快地由远而来。大山走出柴堆,一个黑影可就跑到了近前。“谁。”出于本能,大山低吼了一声。黑影扑通跪在了他的面前,磕打如捣蒜:“救救我救救我……”声音有些熟,似曾相识,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街上的人贩子孔一道。孔一道手中本来只有一个现货,刚许给一家,又一家找上了门,厚厚的一沓钞票不收实在于心不忍,可是一女如何嫁二夫呢?退了那家的钱?锥心刺骨啊。就在第一家迎亲的当天晚上,利欲熏心的孔一道便撺掇新娘乘人不备脚下摸油。偏有不幸,又给新郎的家人听到了,一声招呼村里的老少爷们便纷纷赶了过来。孔一道见势不妙仓皇而逃……
若是撵上,这孔一道不死也得蜕层皮。大山立即把他藏在麦垛旁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坑里,转身就大步向村里跑去,三绕两转便把紧追不放的人甩掉了。
救命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一个月之后,秀帘便跟着孔一道来到了大山面前。大山堂堂正正过上了人的生活。
秀帘本来也想跑,自己才十八岁,大山已三十多,站在一起爷不爷来夫不夫,可大山对她好,有啥自己不吃也给她吃,渐渐也就打消了跑的念头。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
大山有一身力气,秀帘却不会农活,一个人累死累活顾住三个人吃喝外还能剩多少呢?望着村里不断竖起的楼房,两口子沉默了。沉默中的秀帘又想到了山里自己的姐妹。
那次,秀帘又从老家带来一个妹子。村里老肥想要,李家洼的老虎也想要,各不相让大打出手。作为人贩子的秀帘当啷入狱。
儿子渐渐大了,结了婚,父亲以前的风言风语和母亲坐牢的现实实在让他难以忍受,一次争吵之后带着媳妇便到了丈人家再也不与他们来往。
十五年后,秀帘带着苍白的头发又站在门前时,迎接她的除了病秧子一样风烛残年的大山外便是这满院子的苍凉。她什么也没说,又和他默默过起了小日子。
三
大山见秀帘不同意,下了床,颤微微地来到院子里的小井旁。山里的姑娘喜爱洗,有事儿没事儿就坐在了河水边。村里的井远,挑水实在不方便,秀帘来的第二年,大山利用农闲一铁锹一铁锹亲自为她挖了这眼井。水有些深,便架上辘轳用起来也极为方便。盛夏清凉,隆冬又冒着腾腾热气,喝起来甘甜用起来爽肤,秀帘甭提多高兴了。金帘又在旁边种了一棵金合欢。这东西细小的叶子、金黄的小花球,春秋季节,犹如黄色的云彩。夏天的夜晚,秀帘洗了长发,两人坐在树下,凉风习习,轻轻地说轻轻地笑,多么开心啊。
“你同意不?再不同意我就从这跳下去!”大山脾气直,说到做到。
秀帘哽咽着。
“我数三声,你再不同意我就跳下去!三、二……”
院门咣当一响进来一个人:“大山在家吧?”是孔一道。自从秀帘来后,两家也就像亲戚一样常来常往了。
四
大山态度坚决,九头牛拉不回来,孔一道便建议秀帘先住到自己家。秀帘还能说什么呢,就腿搓绳点头应允。
孔一道的老婆死的早,又找了一个,不过两年又死了。再找一个,新婚夜里又赴了黄泉。人们都说他克妻,谁也不敢再跟他了。
孔一道哪是盏省油的灯呢?见着楚楚动人的秀帘忍不住就动起了歪心思。
瞌睡来了遇枕头,当天晚上就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秀帘虽住到了孔家,每天仍旧早早跑了回来替大山洗衣做饭擦身喂药,后来甚至把大山也接了去。大山坐着轮椅,秀帘和孔一道轮流推着,成为大街一条独特的风景线。
五
大山并没有死,却一天天精神起来。大山不知道,其实像无数人一样,他被误诊了。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大山像正常人一样下地干活了,八十岁的老婆婆直起腰板像十八。可是,老面小伙子的大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特别是到了晚上,他多想让秀帘回到自己身边啊,恍惚间秀帘就坐在眼前,冲自己微笑,轻轻说着些什么,可当自己去捉她的小手纤纤细腰时又无不美梦成空,她真真切切地躺在别人的身边啊。仿佛自己的老婆正在偷情,正在遭人强暴,羞愤交加的他热血沸腾。可是,他又能干什么呢?静下来之后有时他也在想:以前的女皇可以找很多很多男人,秀帘为什么不可以呢?有时,恍惚间也把秀帘当成了两个男人的老婆。
一天天强健起来的大山让孔一道窃喜之余不由也提高了戒备,常在河边走谁能不湿鞋?即使萍水相逢的男女日久也会生情啊,何况他们还是多年的夫妻,怎能不会旧情复燃?万一在自己家里给自己戴了绿帽?一想起来肉都是疼的。风声一紧,孔一道便金盆洗了手,在街边弄了个门面做起了副食生意。引狼入室啊!当初为什么要把弄来呢?孤男寡女防不胜防啊。可是,防不胜防还是得防!做生意魂不守舍,频繁地往回跑。隐隐地有一种渴望,然而恐惧却又随之面来。他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暴戾了,动不动就发脾气,甚至接二连三动手打起了人。
昨天晚上起夜,大山隐隐又听见了秀帘的哭泣,回来时故意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停在了孔一道和秀帘房间外的窗下。
“大山从来就没打过我。”
“你已经跟了我,为啥还对他眉来眼去?”
“我没有……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男人病成了那样你第一天晚上就跟了我!!我亲眼目睹你还敢狡辩!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你冲他笑倒也罢了,还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要不是我及时进来,你是不是还打算坐到他的腿上?!”
“他感冒了,在发烧……”
“你知道不知道男女授授不亲?他发烧与你屁相干?他发烧为啥就不知道自己到医院去看?”
大山不是不想回去,可是又实在惦记秀帘啊。虽然不能和她有肌肤之亲,可是和她在一起,似乎她的心仍旧和自己紧紧本依相偎。回去,自己怎么活得成呢?
躺在床上,孔一道的话仍然回响在耳边,“这样下去,早晚就得死人!买一包老鼠药毒死算了。”“这样下去,早晚就得死人!买一包老鼠药毒死算了。”“这样下去,早晚就得死人!买一包老鼠药毒死算了。”“这样下去,早晚就得死人!买一包老鼠药毒死算了。”是啊,这样下去,早晚就得死人!自己每天晚上不是就膨胀得要暴裂吗?他的眼前蓦地亲现出孔一道光着屁股强暴秀帘的情景,浑身不由又急剧地胀裂起来:“杂种,想让老子死!看谁让谁死!”他的耳边突然又响起孔一道地声音,“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男人病成了那样你第一天晚上就跟了我!!”“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男人病成了那样你第一天晚上就跟了我!!”“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男人病成了那样你第一天晚上就跟了我!!”“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男人病成了那样你第一天晚上就跟了我!!”
六
天刚朦朦胧胧,大山就起了床,他照例捡了一圈破烂到收购门市部换成了钱,又添了一些,割了一块肉。他做了孔一道爱吃了回锅肉、秀帘爱吃了肉沫炖鸡蛋。
当孔一道和秀帘回来的时候,一桌饭菜就端上了桌。看着他们略略惊愕的眼神,大山笑了。笑起来的大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是那么得幸福和可爱。大山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又梦见我的老父亲了。我的老父亲说:‘你赖在人家那儿干吗?混回来!’醒来一算,可不,不知不觉在你们这儿就住几个年头了。人老恋故土啊,我得回去了……”
孔一道没有一丝怀疑,三下五去二一大盘回锅肉就见了底;秀帘也没有怀疑。大山看着他们痛苦地皱起眉头,痛苦地倒在地上,痛苦地在地上挣扎……
大山割罢肉后,顺便又在旁边买了几包剧毒的老鼠药,炒菜的时候顺便给他们拌了进去。
七
大山眼见着他们停止了挣扎,这才推出自行车,锁上门,向家所在的村子走去。
家啊家……
大山也吃了老鼠药,不过,他每顿饭都只吃那么一小碗。他的肚子隐隐也疼了起来,他没停下来,依旧努力地蹬着自行车。
开始像受了冻,可不久仿佛绞在了一起,额头沁起了颗颗豆大的汗珠。
家离街不过曲曲八里,却仿佛千万里……
大山终于下了公路,终于进了村子,终于看见了浮在院子上空那片黄色的云彩。金合欢,金合欢!他依稀又看见了那口井,看到了长发飘飘的妻。夏天的夜晚,两人坐在井旁的树下,凉风习习,轻轻地说轻轻地笑,多么开心啊。他终于看见了金合欢细小的叶子、金黄的小花球,那小花球毛茸茸的多么可爱啊。爸、妈,我回来了。他下了车子,勉强支好,摸索着拿出钥匙,颤抖抖地去开门,就在摸住锁的一刹那,眼前一黑歪斜着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