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快马加鞭赶到位于城西南角的二中后又折回来马不停蹄地赶往位于城东北角的教育局,正是盛夏时节,从午后一点多到现在走得没有三十里也差不多了,平时何曾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连续走过这么远的路啊,两腿邦邦疼就像灌了铅一样开始打飘了,实在是太累了,好事不在忙中起,何况一桥头离教育局也不是太远,一箭之遥,一放马的不是,而且现在三点也才多那么一点点,离他们下班也还早着呢,于是便决定休息一会儿。
我走的是沿河路下面栈道一样的小路,左边是铁制的防护栏杆,右边是绿化带砖砌的高高的围墙,都快有我高了,要想坐一会儿只有让两条腿驮着山一样重的身子走到前面四五十米处的油厂排水涵洞。小路经过涵洞时爬了上去,犹如在狭窄的水面架了一座高高凸起的小桥,人不仅可以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而且还可以顺着涵洞顶部的小路穿过绿化带上到堤上的大路。涵洞顶部通往堤上的小路两侧绿化带砖砌的围墙不是太高,就像专供在路两边摆着的用作人们休息的长条凳一样。
我拖着腿一步步艰难地爬了上去。台阶不是太多,就像平常单元楼半转楼梯,平日里也就三两步的不是,可现在却简直就像在蹬山。我不想再往里面走,掏出随身带的纸垫在身边两条小路交叉的矮墙上就坐了下去。没有吃过苦的人就没有活着的幸福,没有连续长距离走过路的人就不知道坐着的舒服。我抬起头,一边吹着习习的河风一边观赏着美景,那感觉仿佛就像饥肠辘辘时吃了一勺喷香的玉米粥,或者干渴时喝了一口沁甜的山泉水,润心润肺的爽。
二
涵洞另一侧下面护栏旁站着两个个头与我相仿的男子,靠我这边的较胖,穿着汗褂,肤色较白,也不粗糙,他伏在栏杆上专注地看着斜前面一个细长的钓杆。钓杆桔黄色,十几米长。显然另一个人在钓鱼。钓者略瘦,黑色T恤黑色长裤。他一边看着水面一边絮叨着:“钓竿用竹子也可以,但必须是两年以上的,一年的不行,太脆了,有时一甩就断了……”
我并不在意,我几乎天天从沿河路走,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惯。我从包里取出杯子喝了一口水,正要去盖上盖子的时候眼帘里台阶下小路的中间突然就落下了一条鱼,本能的一阵惊喜。我之所以说是“本能的一阵惊喜”,是因为尽管我几乎天天从沿河路上走,尽管钓鱼的司空见惯,但见到能钓起来的却并不多,大多时候就只见他们架着钓竿,要么坐在小凳子上专注地睁着水面,要么就甩着膀子在旁边悠闲地来回遛达。这鱼正是他钓起来的,他一边扯着线一边往鱼跟前快步走了过来,步子大而轻捷。鱼不大,充其量四指长一扁指宽,犹如一片柳叶,它欢快地蹦跳着,明亮得就像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儿。我不由生起怜悯之心:未免也太小了吧。他会怎样呢?会把它捡起来扔回河里吗?我想那简直就是毋庸置疑的,这么小好干什么呢?能填一个牙缝吗?放到锅里一出水也就化了,还不够燃气钱。谁知他一弯腰伸手拾起却扔进了旁边的白塑料桶里。我心里一寒,一阵厌恶和鄙视,不由想起屡次密密匝匝营阵一样用网捕鱼的情形:即使没人监视,外国人也能严格遵守禁捕期,即使没人监视,外国人也能够把小鱼放回水里,可他们却连这么小的也不放过,而且可怕的是还不以为然习以为常!再这样下去有多少的鱼也得绝种了不可。那人随即走近右边绿化带的围墙,用右手食指从围墙上一个横倒着的白色的口香瓶模样的小瓶子里抠出一个小黑点样的东西往勾上一穿转身又回到河边的栏杆前。人很干练,风一样,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任犹豫失误和拖泥带水的成分。
我低下头又去喝我的水。水刚含在嘴里,眼帘里倏地又蹦进一条鱼来,依旧落在在下面小路中间,依旧像刚才一样欢蹦着,依旧像刚才一样大小四指长一扁指宽柳叶一样的模样。我没看错吧?抬起头,果然还是那人钓的,银色的钓线把柔软的钓竿都扯成了弯弓,他一边扯着线一边轻捷地走了过来。我不禁就有些惊诧:我说过我几乎天天从沿河路走,对垂钓的早已司空见惯,干坐一天半天两手空空的比比皆是,钓得最快的起码也得等个十几一二十分钟吧,这样快也太超乎想象了!我直起身子,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他跟刚才一样,弯腰捡起来鱼顺手扔进桶里径直又走近右边绿化带的围墙,用右手食指从围墙上那个倒着的白色的口香瓶模样的小瓶子里抠出一个小黑点样的东西往勾上一穿转身又回到河边的栏杆前。风一样,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任失误和拖泥带水的成分。
我又低下头又去喝我的水,水还没挨着唇,天啊,眼帘里倏地又蹦进一条鱼来,依然落在在下面小路中间,依然像刚才一样欢蹦着,依旧像刚才一样大小四指长一扁指宽柳叶一样的模样。我不由站了起来,我心里已没有了丝毫对小鱼的怜悯和对钓者的厌恶,整个心空完全被惊奇所充胀着。不错,是条鱼,跟刚才几乎一模一样的一条鱼。那人扯线、捡鱼、抠出小黑点样的东西往钩上穿,转身又回到河边的栏杆前。我没有坐下,我已感觉不到了一丝疲惫,跟着他轻捷的身影走向河边的栏杆。只见他竿子一挥猛然一抬,天啊,又飞起一道白光!小路不宽,也就三四步的样子,可是我还没走到栏杆边呢。真是神了。他轻快地走过来,轻快地弯腰。
我不由赞叹道:“老板钓鱼还真有两下子!”
观鱼的胖者朝我转过脸:“他是这条河鱼钓得最好的。你还没看到昨天他钓,比这还快。”他六十左右的样子,比较福态,退休干部模样,不是一个油嘴滑舌随意恭维人的市侩。
钓者抬起头冲我轻轻一笑。脸晒得特黑,皮肤很是伸展,没有一丝褶皱和臃识的地方。他直起身顺手把鱼扔进了桶里,动作干练,哪里像是年过半百的样子呢?
难以置信啊,我走下台阶站到胖者的身边。
钓者倚着栏杆斜着身子朝水里看。他在看什么?不会是看鱼吧?我朝水里看去,沙河经过治理虽然不臭了,不还是米汤一样吗?莫说有一条鱼,就是有十条又怎么看得见呢?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竿一甩随即又一扬,我的天,又起来一条。
就这样一甩竿一条鱼一甩竿一条鱼,桶里的鱼很快就多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往上蹦跳着,恰似年底池塘里起鱼起网到最后的情形。
“老板这哪是在钓鱼啊,分明就是在捡鱼嘛。就像地上有一大堆,你跟别人比赛着捡。”
钓者朝我又是轻轻一笑:“我最快的时候一个小时钓了十二斤。”
有人为钓鱼甚至是为了培养沉稳的性子,可这……他不但说不上性子沉稳,甚至还很有点像得了多动症,一刻也不能安稳。颠覆人的三观啊。
绿化带边上光土上也有一条鱼,也不长也不宽,跟桶里所有的鱼都相似,一动不动,分明就是死了。他为什么不放在桶里呢?
胖者走了过去,微微探过身子,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又有两个蝇子。”
钓者从钩上取下鱼麻利地丢进桶里,麻利地走过去,拢起右手轻轻往鱼身上一拍,又用小拇指轻轻一起拢了拢,用拇指和食指捏下一只麻利地往钩上一穿又麻利地走向河边。
天啊,他竟然是用蝇子在钓鱼。
“老板,你这连饵料也省了。”
他又冲我一笑,还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有能力的精干的狡黠的笑:“还消灭了四害。”过了一会儿,就听他又说,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跟胖者,“这几年打电脑玩手机眼睛也有点近视了,小一点鱼的也挂不到以前那么准了……钩甩到了前面,往前一蹿就咬住了,甩到后面,身猛地一转也就挂上了。”
“老板,既然你挂得那么准,还要苍蝇干什么呢?”
他又是狡黠的一笑:“骗骗它呗。”
“老板钓的有些年了吧?”
他停止了笑,一脸严肃:“三十五年了。”
胖者转过头幽幽地冲我说:“钩那么轻,甩得这么准,钓得时间怎么可能短呢?”
我突然想到天安门前升国旗的战士,想到了那个把鞋子擦到一百多道工序的日本人,一锥子敲下去就知道电机毛病在哪的工程师……
三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心好像被谁越来越紧地捏住了,后背也有些丝丝的凉意。这可能吗?不可能,活了这么多年,在这城里的河边也走了二十多年,这样的情景以前又何曾见何曾听人说过呢?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啊。他们会不会是专门在这儿堵我,通过玩变戏法欺骗我迷惑我呢?虽然我知道这绝对不可能,我既不是大款又不是花容月貌秀色可餐的女人,我甚至连女人都不是,他们欺骗我迷惑我干什么呢?他们疯了吗?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呢?但恐惧犹如升腾起来的雾,瞬间便充斥了我的心。
常言说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尽管以前我并没有亲闻这样的垂钓者,却是亲见过善于捉鳖的人。小时修生活困难,特别是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很多家就只有拆东墙去补西墙亲戚邻居借个遍,唯独舅老爷一家不。舅老爷家跟别家一样,也是孩子一大趟,然而一到粮食难以为继的时候,舅老爷便使出他的绝活——捉鳖。睡到半前白,日头像银针一样刺眼了,舅老爷起了床趿着烂拖鞋便挨个水塘、河坝去转。他迎着光往堤边一站,吸一口气在水面逡巡一阵儿,拍几下巴掌,水面哪个地方往外冒水泡,他二话不说烂拖鞋一氽,两手一合胳膊一伸像箭一样钻进水里,再起来的时候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鳖就被他高高秦擎在手里。到日上中天的时候,舅老爷就能捉到一小竹筐。他也不洗,回去往锅里一倒,添几瓢水。老鳖情知不妙,争先恐后地往上爬。舅老爷才不管呢,他把锅盖一压,架起火就烧起来。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一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一人抱一个就在院里啃了起来。
舅老爷最终跳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人们都说他逮的老鳖太多,犯了众怒,被老鳖索去了。
老家街北有一个莲花堰,千二百亩的水面,四面八方的人都去钓鱼。有一天夜里,城里一个老几也去了,那鱼可真多啊,一会儿一条一会儿一条钓都钓不及,钓着钓着那个老几害怕了,鱼竿一扔起来就跑。
隐隐地,我觉得他们并不像人,而分明就像是两个魔鬼两个幽灵或者两个豺狼所幻化而成,他们似乎就只有一个目的——吃了我!再看这河边,平日里钓鱼的一个接一个能排出几里长,可今天这前后怎么就没有一个呢?再说这人,平日里人来人往几乎就不断流,今天怎么竟然空荡荡的呢?心底的寒气刹那间弥漫了全身,跑,乘他们还没吃赶紧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