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霁

    一

秋霁忽然被一阵悦耳的曲子惊醒，那是街头经过的洒水车，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缓。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大部分人都还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即便是像秋霁一样被吵醒，也不会有一丝一毫不舒服的感觉。秋霁有种莽原归来的幸福，这是星期天，若在平时，耳边一定又是高一声低一声幽长的狼嚎了，仿佛那并不是数十万人的县城而是群山深处，荒凉、孤寂、恐惧似滔天巨浪泰山压顶般袭来，令人透不过气来。秋霁是学校的寝室管理员，只要学生在校，他就必有在诺大的寝室管理员办公室一个人捱过那漫漫长夜，一年四季，无论寒暑。秋霁的学校在城郊，不知何时谁在附近养起了狼。这是纯粹的狼，而不是杂交了的狼狗，狼狗是不会有这样的叫声的。狼一嚎，远远近近的狗也一起狂吠起来。

这曲子竟然还真是一种享受呢。秋霁闭着眼睛静静地倾听，如同一个婴儿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怀抱。可惜渐渐远去一晃就又消失了。昨天打了一天的字，腰到现在还有些疼，还是出去走走吧。秋霁就喜爱这个时候在街头散步，一个人，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想想点什么东西就尽情遐想，从来不用考虑是否会遇到别人，别人是否会看得起自己。

秋霁轻轻起了床，给妻子掖好被角，又到另一个房间看了看女儿。女儿昨晚画到十二点还不愿意睡，这会儿倒好，睡得好香。

窗外风呼呼作响，仿佛这并不是生机盎然的深春还是三九的隆冬。没有了雨声，下了一天又一夜，这会儿地面也不知干了没有。他换上棉鞋，不管干了没有它总归是不会进水的。秋霁本来有两双换脚的皮单鞋，一双底子似乎通了，略一沾水脚底就湿；另一双倒好，底子舒服，面也鲜亮，可前天去拿车李登标时就已淋透。现在……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以前母亲常常说起，只现在已没有机会再听她老人家唠叨了：解放前，母亲娘家有一个人一直在外打仗，都以为他一定当了大官，谁知那年夏天却回来了，一个人，穿着棉衣裤，什么也没有。正值吃午饭的时候，他老婆羞得赶紧往人后躲……

二

秋霁最初的名字其实并不是“秋霁”，而是“秋麦”，秋霁出生的时候生产队里正在播种秋天的麦子，爷爷随口就起了这个名字。正上高中的姑姑怎么也不同意，未免太土气了，祖祖辈辈都在和土坷垃打交道，难道说让这千顷地里的一颗苗也这穷乡僻壤里打转转？苦尽甘来云开雾散，“霁”。

秋霁不负众望，不仅跳过“龙”门成了吃“皇粮”的公家人，而且扎根到了县城。可是，谁知道县城里办事儿竟然这么难呢？空有一身本事难以施展啊。

三

雨果然停了，没有水窝，水泥硬化的地面泛起斑斑的白色，间或厚积着枯黄的落叶。

出了大门，秋霁顺着人行道径直向北而去。这是他早已走习惯了的路线，走着走着来了灵感，一边走一边琢磨，回到家里一段优美的文字、一首对仗工整的小诗就已完成，一挥而就，那种感觉可真好啊，如饮醇酒余味无穷。

洒水车又过来了，一个人影惊叫着从绿化带那边的马路上腾地跳了过来，犹如一只惊魂恐的麻雀。她岁数并不大，也就二十左右的腔调。这么年轻怎么就干起了清洁工的活计呢？她应该去干一些干净体面的工作。可怜的农村人啊，失去了土地，又没有一技之长。

女孩儿站稳后立即回转身向远去的洒水车大声抱怨着，仿佛她和驾驶员是一个村的伙伴，那个驾驶员有意和她调笑。秋霁觉得好笑——未脱的稚气。

前面竟然也有人应和。秋霁举目望去：天啊，不远处的人行道上竟然有五六个环卫工一起拿着扫帚扫着落叶。

四

仿佛这是落叶纷纷的深秋，可确实是生意盎然的春天啊，怎么会有这么多落叶呢？这么多叶子为会么会在这生机勃勃春天猝然而去呢？难道是叶子太多营养不足它们竞争不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或者说是也厌倦了这尘世的生活？人活一世草本一秋。

倘若连一顿舒心的饭也吃不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有时候，苟且的活着倒还真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

秋霁早就厌倦了这样生不如死的生活，工作不如意倒也罢了，可是家庭……，妻子不如意倒也罢了，可是父母……这样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这无尽的抑郁与屈辱吗？苍天似乎有意在戏弄自己，自己越是努力便越是困顿，可是像别人那样屈服于生活，自己又怎么做得到呢？秋霁不怕死，他曾一次次想到过死，“弹尽人亡”、吐咽而绝、三尺白绫……可是哪一次又死成了呢？老天是让自己生不如死啊！自己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呢？昨天晚上，为了一句玩笑话，一家人竟然又……

人光溜溜地来，又将光溜溜地去，为何一定要白白受这么多的苦恼呢？

五

五六个环卫工人刚把一大片的落叶扫到一堆，一阵狂风刮来又纷纷蝶飞蜂舞般而去，于是便有人抱怨起来，可抱怨归抱怨，大伙还是转身又扫将而来。

“刮了扫，扫了刮，为何一定还要去扫呢？”秋霁有些不解，为何不等到风停了再说呢？

“现在扫是有些艰难，可一会儿人们起来看到的不是满眼的洁尽吗？”一个大妈像看外星人，“让人们生活在一个优美的环境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责任”，是啊，人活在世上，怎么会没有一点责任呢？为人之父、为人之夫、为人之子……

一阵狂风袭来，责任不禁打了个寒噤，仿佛一道电流倏地穿透了他的全身，他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是啊，一滴水也能反射整个太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