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配的房间杂物甚多,除去,乃见惊慌失措东逃西蹿的蟋蟀竟然多如牛毛。倘若是一个女子,定然会惊恐得失声大叫,我不是女子,我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兵来将挡水来土吞,抬起大脚啪啪就是一阵猛踩,犹如拿刀切瓜,心里那个痛快呀简直就无以伦比,刹那间憋屈愤闷犹豫彷徨便烟消云散。这个世界真个是弱肉强食,哪怕你比他大一点儿,他也就成了你的三孙子,任你呼来唤去颐气指使。
我纵使不关门,它们也休想死里逃生,它们纵然一跟头能跳出十万八千里,又怎能快过我的如来神脚?眨眼的功夫,刚刚还虎虎生风的东西便尸横遍野。正要端起盆子去冲,西北角又传来啾啾两声。真是气炸连肝肺。移去柜子,拿手电一照,竟然还有三只。说时迟那时快,抬起右脚就要猛踹了下去。这蟋蟀竟然不逃,颤抖了几下竟然还往一起紧了紧。这什么意思?活腻味了要视死如归大义凛然吗?别看外面的块头庞大膘肥体壮个个如狼似虎,这几只说实在的也明显瘦弱了许多,就像冬天里蹙缩在枝头不断瑟索的小鸟,凄楚之中更见几分哀怜。蜷缩在我心中的那分同情之心就在这时一下子膨胀了起来。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赶尺杀绝呢?我收回脚,蹲了下去。哇,天哪,两只大一些的竟然都把脚高高地支在中间那只小的身上。
我拿过一个瓶子,瓶口朝它们一推,墙根一抵,三个小加伙便不约而同都成了网中之鱼。拿来肉沫,拌了些油盐,一点点投了进去。起初谁也不敢吃,连动一下的胆量也没有,或许真是饿极了,或许是这些飘香的肉沫招引了它们,那只大的慢慢动了一下。见我没有反应,停了霎时,又动了一下。我还没有丝毫反应。霎时,它又动了一下,终于低下头轻轻舔食起来。其它两只终于放开肚皮大吃特吃起来。说不定它们就是一家三口呢。
虽说我做人很失败,当教师很失败,经商很失败,但我天生就是一个不服输的种,我始终坚信,老天既然生我而为人,就一定会给我做人所必需的资本。昨天我从网上看到一条消息:一个网友一只搏斗的蟋蟀竟然一下子卖出了五万元的天价!人家卖五万,我就卖五千行吧?五百不行我就卖五百行吧?实在不行就五十总也可能吧?反正也没的事儿,就只当弄着玩吧。
我给最大的那只取名叫阿愁,豆芽一样的最小那只叫小桃,另外一只默默无闻的就叫阿朱。
入夜,终于听见这一家三口奏出的第一只曲,我就在这第一只曲子的缠绵中悄然进入梦乡。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仿佛又看到了母亲那粗糙的大手,仿佛这就是母亲那老掉牙却百听不厌的童谣……
不知不觉,蟋蟀竟从瓶子里鱼贯而出,倏地都变成了人的模样,阿愁是瘦弱的爸爸,小桃是孱弱的姑娘,默无闻的阿朱就是暗自神作的妈妈。他们站在我的床前,行不完的视道不尽的谢。最后,阿愁说,二十年前他其实也是这所学校的老师,要不是出了那茬子事儿,他现在肯定也早转了正,老婆娃子也会跟着享几年的福。那时他毕业不久,正是毛手毛脚的时候。别的老师给他说,这里民风不好,学生学他学,不学也就算了,你千万不能摸他们一根指头。有天上午课间,我正在校园里走,一个学生飞奔着跑了过来,一个狗啃屎跌倒在地。我赶紧弓身把他扶起——作为一个老师,我咋能看着学生跌倒而不伸手相助呢?我把他扶了起来,拍了拍他头,抹去了眼泪。哪知中午放学不久他妈妈就把他领到了我们家里,说孩子头疼得厉害,说是我打的结果。我赶紧给他解释。可她哪听呢?一定要我给他看。事到如今我只好自认真倒霉——谁让我手贱去搀扶了他呢?!我饭都没顾上吃就带他找医生。医生说没病,可他就是闹着头疼。只好带他去医院。医院里的大夫诊断后仍旧看不出啥病,只好去县里、去地区……人家都说没有啥毛病,可那个学生就是一口咬定头疼得厉害。我找学校、教育组、教育局。可到哪儿都是一句话:谁的屁股谁自己擦。我想去上访,公社、县里、地区、省,甚至北京,莫说去不了,就是去了也只能是一个命运:抓回来关进黑监狱。唉,我一个月五块钱的工资给了他,一头肥猪给了他,三间破茅屋给了他,我还能给他什么呢?我只剩下了一条小命。一天夜里,从学校回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他们一家又打上了门。徘徊了很久,我着磨着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尽快离开这个我无法争斗的社会。我是一个弱者,可我也毕竟是一个人啊,是个人怎么就没有一个活路呢?你看你主课代不成了还能代小科;小科代不成了还能去当门卫;门卫被别人挤掉了不还能来看个寝室?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天天不也过得逍遥自在?可我怎么就无路可走了呢?!那天半夜,听着孩子好妈焦急得满地里找,我一咬牙还是纵身跳进了门前的那口堰塘……天要亡我,我又能耐何?!可万没想到,我死后孩子她妈却仍旧没有逃脱那场劫难。贫病交加的她又被狠心的邻居悄悄卖到了大山深处……妻哪堪忍受这样的屈辱呢?最终也走了我这条路。可怜我们这女儿,被歹人抢去剜了眼卖了肾……
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于我而言,梦确乎就是上天给我的预言。我做了好多的梦,不久后都变成了现实。父亲去逝前月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问我:“你父将不久于人世,救他不救。”梦醒之后,妻说:“这样的梦其实是给他加寿,不必理会。”不出一月,父亲得了脑溢血,不治而亡。
这个梦又将如何呢?幸好,邻居就是一个在这儿干了一辈子的退休教师。第二天晚饭后,我又借故去找他对弈。下着下着,又将话头引向了打学生的事儿。他一听,立即直起身,义正言辞地警告:“谁要是想家破人亡,他就只管去打学生。以前我们这儿就有一个小伙子,参加工作的第二年……”
天刚亮,手机啪地又蹦出一条消息:襄樊某店收购能打善斗蟋蟀,价格五千起……
我穿衣起床,顾不得洗漱就跑去厨房。厨房里还有一点儿肉沫,兑上油盐,略一加热,又给瓶里的蟋蟀端了去。蟋蟀们吃得津津有味,它们的气色都已明显地好转了。
天大亮了,整理寝室的学生都已离去。我匆匆检查了一遍,提起装着蟋蟀的瓶子就向水草丰满的院墙外走去。
太阳正喷薄欲出,东方霞光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