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歌(系列散文)
(一)你能猜出这种歌谣谜语吗?
其一:石崖对石崖,雪花飘着来。
其二:抓把粮食进石缝,粮食蹦得噔噔噔;叫声粮食你甭蹦,一会就要你的命。
都是打一中国农民传统粮食加工器具。
你能猜出吗?
你还没猜出?——那就再启发一下你:下面这副对联说的,是与这个加工器具有联系的一种生产销售行业。
昼担日月长街卖,夜转乾坤曲臂行。
你若猜出了,那我就要先说一声,佩服!佩服!你是我的老师了。请老师拨冗弃烦,给我写下你还知道的其他类似歌谣。
我佩服的是,你怎么就一下猜出了呢?当我征寻这类歌谣时,问遍了我的朋友们,儿时的伙伴们,我的年逾古稀的老师们,还有被称作老古董的乡村老先生们,他们绝大多数竟以手拍额,面带赧色,说,哎呀,哎呀,是,是,怎么说的来——怎么想不起来了呢?这,怎么能这样呢?……
是啊,怎么能这样呢?
我们是唱着这类歌谣长大的呀!我们几乎是每隔几天,三五天至多六七天,就要以沉重的体力和顽强的韧劲儿,用这种粮食加工器具加工苞谷或小麦,大豆或小豆,供应我们的一日三餐。我们是使着它唱着它吃着它守着它长大的呀!
可是我们竟忘了!
不过三四十年吧,我们就把给我们口中歌腹中食,给我们以精神和物质营养的它忘却了。那我们的下一代呢?
许多收藏家现在把这种东西当作香饽饽,到乡村搜罗一空,然后展示在自己的地盘里,说,哈,你看,这就是过去的乡村!
是展示简陋?是满足好奇?
但却几乎没人知道有关它的歌谣了,歌谣里的那种乐观,幽默,视沉重为快乐的那种超脱与豁达。
当代的城市和过去的乡村,人们都面临着相似主题的生存难关。
想了解穿越时空的那种精神活力吗?
我们就从这种歌谣谜语开始吧。
现在你猜出了这种歌谣谜语唱的是什么吗?你若还没猜出,就请你听我的下回分解。
(二)磨道里的人生轨迹
我们家的石磨支在小院靠近上房的地方。
叔叔用几块河卵石座泥盘出了底座,母亲到处找寻来几块青石板铺在上面,又将石板缝儿拿胶泥糊抹得平实光滑,这就是磨盘了。磨盘上放上淡黄色儿的石磨扇,一份家业就算置办完毕。
虽然我家的石磨座歪七扭八,像个拙劣的臃肿的迪斯科舞者,不如别人家用棱角方整的山崖石砌得像位细腰美女亭亭玉立,磨盘也是拼凑出的,不是整块的圆石板或木头板,磨扇更是薄薄的,不到一乍厚,必得再加一扇才够分量,不像富裕户的一尺多高,丰满硕壮,但它毕竟是自己的呀。母亲把它打扮完后,坐在上房阶,喜迷迷地看个不够,说,这下再不求人伤脸了!
从此以后,瓮瓮里的苞谷糁儿或麦面豆面不多了,天要下雨刮风了,要不我们放假了,农闲的晚上活儿不多了,母亲说声推磨子,全家人就立即推磨子了。
磨扇的上沿边儿距离均匀地凿有三个眼儿,在眼儿里栓上结实的绳子,挽成个圈儿,就叫推磨绳。把一根满把的木棍穿过推磨绳,一头支在磨扇身上,一头搭在我们的腰间或推在手里,磨子便转动了起来。上物理课时,老师说,那就是杠杆原理。阿基米德说给他个支点,他就能撬动地球。我不需要,我现在有的是支点,我便推动平面的地球转动了。
当然推磨子的不只我一个,还有爷爷和母亲。磨扇上只能容纳三个人推。要加也可以,那叫做挂套,就是把个绳套儿挂在别人的磨棍跟儿上,穿根木棍也去推。我的弟弟们就常常这样来帮忙。
我们的脚步便绕了石磨,走啊走的,走出一条磨道了。我们把磨道走踏得凹陷了下去,像条小渠。小渠明光发亮,散射出淡白色的柔和光亮。我的脑海里此刻显耀出了它,那分明是一道银的项圈啊。走在这样的银项圈上,太阳月亮也随着我们转圈了,从东边到西边……星星出来了,被我们带着在头顶旋啊旋的,于是旋成条银河,迤逦划过碧空,云蒸雾罩。我望着它们,问了爷爷问母亲,哪是牛郎星,哪是织女星,哪是金星,哪是水星……哦,那就是七星勺呀,它也在转了,不过以月来计算……
轰隆隆,轰隆隆……石磨转动着。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了。我睡着了。但我的脚还在走,我的腰给搭在腰间的磨棍仍以持续的力……
母亲唤醒了我,说,我娃舍得力气,睡着了还照样出力哩。
咳,我现在想起来苦笑了。这样的推磨人是老实人啊。一生都是平淡无味,波澜不起。
我知道还有别种的推磨人呢。
有一种人,他把磨棍搭在腰间,却并不出力,只跟了大家的脚步走,有时还猫弯了腰,探出个头,乌龟下蛋似地,作出副急不可待向前进的样儿。要识破他也很容易,你只须捎他一眼便发现了:他的磨棍早就溜到胯骨那儿去了,松松地搭在那儿。或者,你不需看,只须感觉一下,感觉到怎么推得这么吃力,吆喝一声,谁撒奸哩?突然加快脚步,他的磨棍立刻就掉地上了,现出了原形。
还有一种人,刚开始如狼似虎,咤咤叫叫,一边呼喊,鼓劲儿,鼓劲儿!一边飞走。把个磨子推得如风车似的。但一时三刻,那三板斧就没气儿了,蔫了,熊了,叫声,哎哟我的妈呀,歇一会吧!便丢开磨棍,逃得再也找不见影儿了。
历经几十年的人生风雨,我现在回过头去看,惊讶地发现,那时的人是怎么推磨的,后来就怎么生活了。
那圆圆的磨道里,竟藏着不同的人生轨迹呢!
(三)欢唱,是浇不灭吹不走的
抓把粮食进石缝,粮食蹦的噔噔噔……
我在前面说的这个歌谣,是按石磨转动的声音说它的。
民谣最是逼真形象生动了。你抓把苞谷黄豆小豆或麦粒从石磨眼儿灌下去吧,石磨转起来了,那就先是一片嚷嚷声了,极响,极亮,噔噔噔,嘣嘣嘣,带着山崖的回音,有着音箱的共鸣,透着金属的韵律。这是短暂的前奏曲了。然后是序曲:噌噌噌,诤诤诤。接着华丽的帏幕拉开,宏大的交响乐曲奔泻而出,冲天而起,轰,轰,轰!嗡,嗡,嗡!再接着,是叙述的篇章铺陈开来了,呜隆隆隆,吱隆隆隆……
于是,风便闻声而来了。从石磨唇里匀匀飘下的雪花,白的,黄的,褐棕色的,一律斜斜地曲弯了,腾起雾状的粉尘。早先落在磨盘上,如连绵山丘的细碎面粒,也卷起阵阵烟尘。母亲慌忙背对了风向,老母鸡护小雏似地张开双臂,衣袂飘飘,罩住了磨扇,苫住了磨盘。她的脸儿苍白,嗔骂起我或弟弟了,死娃,还不赶紧!我们就也像她那样,围了石磨,张臂,曲体,作扑爬状。这一阵风终于顶过去了。我说,算了吧,磨不成了。母亲说,算了?她到屋里去了,出来时手里拿条绳子,胳膊肘上搭着床单被子。她把绳子拉起来了,床单被子挂起来了,我们真的围了石磨,搭起了一座舞台。风在床单被子外面顶撞冲击着,鼓起波浪滚动似的大大小小的包,我和爷爷母亲重新推动了石磨,呜隆隆隆……风便伴奏了,呼轰轰轰……
弟弟首先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细嗓子细气地唱起来。爷爷拍手哈哈笑道,唱得好,嫽!再来一个!母亲便启发他说,你唱那个,那个……她说不出名字了,对我说,你给娃说。我就给弟弟点歌了。听弟弟跑调走音,先还笨拙好玩,后便屈拗难听,糟蹋了我们的耳朵,我就撂开了他,自己引亢高歌起来。
我唱了一首又一首,正陶醉间,爷爷吧答吧答嘴,“白人白马白旗号”,拉开二黄腔,津津有味地自娱自乐了。他每唱一句,都要不管我们听不听,讲解一下那句的意思,然后又唱,成一段了,再统唱一遍统讲一遍。我和弟弟就默默地静下来,望着他泛了白沫的胡子嘴,喜孜孜地张张合合。
一缕凄婉的音调忽然隐隐地哼起来了,石榴娃,打搅团……我们都吃惊地望过去,只见母亲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挂上了两行清泪。爷爷停住了嘴。石磨沉重起来。母亲忽然察觉了,说一声我,鼓劲儿!抹一把脸,石磨瞬间呜隆隆隆隆……就轻快地传出它的欢唱了。风也继续在外面伴奏着,呼轰轰轰轰……磨道里的歌,它便怎么也吹不走,总在响,总在响。
那雨呢,也不甘示弱,常常随了风而来。这挨刀子的雨呀……母亲在磨道嗔骂着,仰头张望张望天空。我们的磨道里,这时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母亲在磨眼里插上一根竹伞柄,张开的红油纸伞面罩在磨扇上空,护缮着粮食。我呢,抢来顶草帽戴在头上,那是家中最好的草帽了,崭新,漂亮,白;弟弟终究人小,抢不过我,戴的草帽就次一些了,灰暗的白里透出了黄;爷爷便成了唱戏里的公主皇后,把家中剩下的那顶乌黒草帽戴在头上,那草帽转圈儿掉着黄的白的黒的杂色的絮絮条条,如凤冠霞披。母亲便没草帽戴了,就只好头包一条毛巾,身披件旧衣衫,衣衫的上下两截两种颜色,上面的深,如敌人的入侵示意图,越来越扩张,下面的浅,如我方的屡战屡败图,越来越缩小。她的眉毛鼻头和脸上润湿了,濡湿了,水滴流下来了。她抹抹脸,甩甩手,把磨棍抱上了前胸,曲体蹬腿,对我们说,鼓劲儿呀,快推!我们的脚下就唧唧唧响成一片了,红油纸伞沙沙沙的,雨在四外刷啦啦啦的,那草帽呢,好像没什么动静——怎么会呢,它肯定是声儿小,在作低音的伴奏。
雨有时变作了雪,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古画《独钓寒江雪》,只有一派悄寂。在我们磨道这里,却是漫天白里,力的身影在蠕动,四周静中,石磨在欢唱。磨道里的歌,永远也浇不灭啊。
(四)蒲篮上的歌伴舞
在话说石磨时,我差点忘了给你介绍它的一个极重要的伙伴。它就是箩儿。
箩儿是干啥用的?是把石磨磨出的粮食,皮儿啦,面儿啦,糁儿啦,渣儿啦,分隔开来。
萝儿由两部分构成:箩框和萝底。
箩框也叫箩帮,是用柳木等软韧的木料解成薄薄的尺把宽的板子,经火烤,压,窝,等制作工艺,最后弯成个圆圈,一般有洗脸盆那么大小,也有小的或更小更大的。
箩底便上在箩框上。
箩底还有等级哩。按制作材料分,有铜箩丝箩。顾名思义,铜箩就是用铜丝做的了,看上去黄澄澄的,质量最好。丝箩便是丝做的了,白刷刷的,质量次之了。什么丝?蚕丝吗?惭愧,我当年没注意,现在后悔莫及,不敢妄言,只好等民俗专家来解答了。
萝底按细密的程度分,有细箩、二道箩和粗萝。
细箩主要是箩麦面豆面杂面的,箩出的面可以赶成面条面片。头一遍箩出的麦面又叫做上等面,是过红白喜事,或专待贵客,蒸馍或赶面时用的。我们一般吃的面条面片,都是第一遍面和第二遍面的混合面。
二道箩就界于细箩粗箩之间了,箩出的面便叫做混面或两搅面。困难时期,母亲心疼我们了,就说,把我娃可怜的,给蒸一顿混面馍吃吧。我们立即打心底里欢呼起来。那馍说黒不黒,说白不白,真是个混混了。
二道萝之外该是三道萝了,却没人把它叫做三道萝,只统称为粗萝。
别看它叫做粗箩,它的作用却最大了。
就像苞谷这家伙,你别说它是粗粮,它的构成却是最复杂的。麦啊豆啊磨碎后,除了皮儿——麦皮(麸子)或豆皮——就是面了,麦面或豆面。它不,它多出了一种产品,叫做糁儿,就是破碎的颗粒,有愣有角,七愣八角的,峥嵘晶亮。这糁儿又分头号,二号,三号,叫做头号糁子,二号糁子,三号糁子。
头号糁子又叫大糁子,它可是苞谷的精华,颗大,粒园,黄灿灿如金珠。在我们这儿,“腊八粥”主要就是拿它熬的。家里来贵客了,母亲说,熬大糁子汤,那客就烧高香了。黄澄澄的大糁子被熬得胀裂了,胖虾也似地翻出米白色的肉,初进嘴时溜光,嚼到齿间,柔,筋,油甜,越吃越香。那汤淡黄清亮的,冷却后便结层薄皮,如蛋黄酥。你喝口尝尝,那个醇香清爽,美死了你吧!刚出月的婴儿,最好的食物就是大糁子汤了,什么牛奶羊奶进口奶,和它一比试都寡淡得不可用了。
二号糁子、三号糁子主要是烧米汤、熬糊汤了。它俩的区别在于口感,前者有嚼头,醇香,后者利爽,缠绵。
粗箩现在就派上用场了,要用它先把苞谷面箩下去。
怎么箩啊?架在箩柯叉上呀。箩柯叉是什么呀?是树木的分叉呗,锯下来,剥皮,刮光,刨出个平面,支在蒲篮里,把箩就架在柯叉上,拉过来,送过去,送过去,拉过来,来来回回,咣咣当当,苞谷面就下去了。
——别急,下去了哪儿?蒲篮?对了,是蒲篮。用野柳条子又叫做簸箕条子编织的,圆圆的,很大,就餐的圆桌那么大。
于是,包谷面就箩下去了,箩里边呢,最上边的一层,蓬松着,灰灰的,乱糟糟,挤挤挨挨,那就是苞谷皮了,我们叫做苞谷粑粑。把它掬出来,别扔,放一边,再磨一遍,还能磨出苞谷面和苞谷糁儿,再磨……最后掬出的便是猪的食物了,好饲料哩。
吹尽黄沙始见金。掬净了苞谷粑粑,哈,黄亮亮的苞谷糁儿就露面了!这是头一遍呢,就叫头号糁子,第二遍呢,叫二号糁子,第三遍就叫三号糁子了。
好吧,那就掬吧。——轻松死了你,你以为那么好掬吗?头一两把倒容易,第三把时你试试,剩下的苞谷皮儿们狡猾地边缘化了,它们和糁子们混一块了。你掬出它们,糁子们有的就被掬出了,你不掬出它们,它们就藏在糁子里硌人牙,塞牙缝了。怎么办啊?
看母亲吧!
她叉开左右两手的虎口,抓住箩框,内高外底,踅起箩了。踅者,我们的口语,转圆圈旋转也。
她的双臂屈屈伸伸,在蒲篮里做园的舞蹈了,双肩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有音韵地圆满旋转起来了。她的腰啊,上身啊,也微微地颤抖,蕴含着圆的律动。蹬在地上的双腿双脚,看不出地发送着运动的内功。她不是简单而单调地一味划圆圈,她划着划着还突然地双肩一耸,双手一抖,箩里的苞谷,皮儿呀糁儿呀,便腾空而起,旋转个180或360度。强劲的节奏便打出了。这是蒲篮上的迪斯科了,磨道里的呼啦圈舞了,相传了不知几千年后来传到拉丁美洲才被起了个洋名儿叫做拉丁舞的了!但她却并不狂妄,忘乎所以。母亲的神色凝注而喜悦,眉飞目转而聚敛于内心。这是中国式的舞蹈,中国的女人,农妇,自己创作的劳动舞蹈!母亲忽然那么的漂亮,活泼,娇艳,洋溢着青春的蓬勃旺盛。
随了母亲蒲篮里的歌伴舞,箩儿里的苞谷粑粑旋转着圆,汇聚成了团,团里凝望了一只眼,蓬松着睫毛,静静地盯着母亲。母亲停止起舞蹈了,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掬了它们,虽然明知它们是渣滓,但仍如抱婴儿似地捧着它们,放进一旁的盆儿里。余下的苞谷粑粑散开了,躲避着母亲的捧掬。母亲便又踅起了箩儿,歌伴着舞,使它们重新汇聚成团,去抓捉,去捏拿。如是者数番,苞谷粑粑们没一丁片留在箩儿里,箩儿里只有纯粹的金灿灿的苞谷糁儿了,母亲便把它们优待到另一个盆儿里。随后,新一轮的歌伴舞便又开始。
瓜答瓜答……母亲拉着箩儿,手上的顶针敲击着箩帮,把握着欢乐的节奏。我们推着磨子。磨子呼隆隆隆地响着。母亲再次舞蹈起来了。歌伴舞啊,谁创造的?我母亲呀!
我和弟弟看的眼馋了。我俩你推我我撞你地争着去箩面了。弟弟的屁股扭呀扭,一个后墩,仰面朝天摔地上了。我则站起身,高举了箩儿在空中舞。母亲拍起了手儿,笑得眼泪花儿都掉出来了,嗔骂道,好娃哩,把面都叫你的衣裳吃了。滚一边去……
这种歌伴舞的专利权,只属于母亲了。
(五)白虎嘴里的挫牙凿齿
没吓着您吧?
知道农村人说他们身边的青龙白虎是啥吗?——青龙,水井;白虎,石磨。
石磨可真像只白虎:白色或淡黄色的石头做成,虽不吃人却吃粮食,吃粮食时呼呼有声。
它能吃粮食,全凭有副好牙齿。抬开上下两扇石磨扇,便见从微微凹陷的磨膛里,隐隐有园弧似的抛物线渐渐清晰地甩向石磨唇,随即变做钢琴键似地均匀排开,那钢琴键似的东西是凸凹的槽,那就是石磨的牙齿了。石磨扇转动时,上下两排牙齿交互错杂,磨砺挫咬,粮食颗儿便粉身碎骨,成为齑粉了。我们人和几乎所有的动物的牙齿,自生出后便不再有变化,钝了就钝了,坏了就坏了,应了那句老话儿:若要好了,除非倒了——倒下去死了。但石磨的牙齿却和老鼠的牙齿极其相似,可以磨砺。老鼠是靠啃噬家具等等硬家伙磨砺自己的牙齿,石磨便由人去挫凿。
我们当地人把这种活儿叫作钻磨子。用一把叫做錾子的短钢钎,刻凿磨膛和磨牙,另有一把类似小斧头的钻子,啄木鸟似地将磨牙打敲得尖利平整。
专干这种活儿的人便叫钻磨子的了,属石匠里的一种。他们那时可吃香了。肩头上挎副装了錾子和钻子的长方形小小牛皮包,每到一家,吃的是白馍,喝的是白米汤,走时拿的是现钱,每天一块五,一般需一至一天半。当时的农村人,对他们那可是给予顶顶高级的待遇了。上面派下来的工作组该算尊贵了吧,享受的也不及这种待遇的一半。那是类似现在的航天飞行员的待遇了。
我们队简直是藏龙卧虎,人才荟萃。钻磨子的便有两个,不用像别处的山民,为请他们,怀揣香烟和几箩筐的好话骚情话,翻山越岭,寻撵到人家屋里,才能约定日子,排队等候。母亲说,磨子不快了,得钻一钻了。收工回家时,便顺脚去请了来。
那两个钻磨子的,一个叫劳娃,一个叫炳耀。
炳耀的年纪偏大些,细高个儿,我们村的人说他是摆扎儿大,翻译成现在的时尚语便是爱扎势。说好一大早来干活,他偏等到太阳露脸时才进门,随后还要慢条斯理地说,南京到北京,走路都算工,这是规矩么。在咱们队,我这么早地就来了,若在别的地方,我现在还在路上哩。母亲赶紧要附和了说,对着哩,对着哩,你先歇歇,吃根烟。就忙递上她头天晚上去大队供销店买来的“羊群”香烟。炳耀拆了,抽出一根,转动了烟支看看牌子,说,我前天到上山(深山),你猜人家给我吃的是啥烟?——前门烟!哈,现在哪有前门牌啊?人家是多少年前买下藏下的,专门给我们这些匠人准备的。不说人家花的那功夫和时间了,就人家当时花的那钱,也比现在这羊娃儿烟——他有意将羊群说成羊娃,还带了个拐弯的儿化音,显出对羊群烟的轻蔑和不屑——都要贵好几十倍哩!我母亲背后恨恨地说,咋不把你叫烟吃死哩!多少年前买下藏下的——哄谁哩?早就霉得吃不成了。他吃过了烟,这才端起母亲早给他端到面前的荷包蛋泡锅盔红糖煎水,细嚼细咽地吃啊喝啊。完了抹抹嘴,要再吃一支烟,才说,把磨扇子抬起了没?母亲说,早抬起了。他到跟前看看,说,这咋行?你在这儿这样放好,我才好做活。母亲便喊了我帮忙,费神吃力地按他的要求重新将磨扇摆好。炳耀站在旁边,指指点点,绝不相助,有时还要嘲讽我说,你这娃,把书念成书呆子了嘛,要力气没力气,要眼色没眼色,你妈白供养了你么。气得我的肚子膨胀,背后恨骂不休。母亲忙嗔怪我说,忍着点,小心死炳耀听见了;他旦听见了,嘴上不说啥,手上就使怪了,钻的磨子磨不出面。母亲给我解释过什么叫磨不出面,就是同样的粮食,该磨十斤面却怎么也只能磨九斤或九斤半面。我至今也没弄明白,那个使怪是什么意思,怎么使怪?只好推测那是山民们的敬畏罢了。如此这般,炳耀摆扎儿够了,这才开始钻磨子 。他一边干着,一边又吹嘘起了他钻磨子所受到过的种种优待,种种崇拜,特别是种种艳福——和哪家哪家的女主人女邻居怎么了怎么了等等。我听着听着,害怕起来,赶紧去看母亲在不在:千万别被他拐跑了……
另一个叫劳娃的钻磨匠人则是旋风似地带着疯癫和欢乐来做活的。母亲在灶间正往锅里打荷包蛋,便听门外一阵錾子钻子清脆落地的撞击声,接着是呸呸几下唾唾沫声,沙沙地搓手掌声,呼地一下,便听磨子上面的那扇磨扇被揭起了,嗨地一声,又被抱开了,叮叮咣咣,劳娃开始钻磨子了。母亲慌忙撵出去,叫道,煎水都烧好了,你喝了再做活么。劳娃戴着副没框的石头镜,盘腿坐在磨扇子旁,盯着打击的錾子,头也不抬地说,哪有还没做活就吃饭的道理!母亲喜不自胜地说,你真是个勤快人!劳娃最爱人给他戴高帽子,越听越人来疯,说声我算啥勤快人!那手中的錾子便像风摆柳,在雨点似的铁锤的打击下,快活地左摇右晃,右晃左摇,摇摇晃晃,犁耕在磨扇上,激起一片粉白的石沫云雾。母亲咂嘴儿说,你真是一个人顶几个人干活哩。劳娃拿起了钻子,当当当地朝石磨牙上敲击了,碎石渣溅水似地乱飞起来。母亲说,你歇一会会,还是先喝煎水么。劳娃叫道,咳,你走远,小心石沫子伤了你!他的双手,双手上面的手臂,手臂后面的前胸,已是一片白茫茫,阵阵云雾从他的手底滚滚腾起,罩住了他的头和脸,他俨然佛界仙境一金刚了。白虎嘴里的挫牙凿齿,便演奏起了欢快的打击乐曲。
别以为人们就只请或先请劳娃钻磨子,恰恰相反,大家都是先请炳耀,炳耀不在或请不动时,才请劳娃。
人世间的事,有时便是这么地难以摸清。
(六)招魂的歌
那两首谜语歌谣现在你猜出了吧?
那副对联你可能还没猜出。那我就告诉你吧:昼担日月长街卖,说的是卖豆腐。过去刚做出的整座豆腐是圆盘状的,那就是“日”了,叫卖出了一些,就如月亮似的了,那就是“月”。夜转乾坤曲臂行,是指做豆腐了。那时的农家做豆腐都是在夜里。“乾坤”是指天地,上下皆为圆形,用来形容作豆腐的石磨。它很小,洗脸盆那么大,一般都放在家里地上的大木桶上,在石磨侧面按上个直角形的木把柄,用手抓住竖把柄,手臂曲曲伸伸地,石磨便转动了起来,“夜转乾坤曲臂行”了。
昼担日月长街卖,夜转乾坤曲臂行。好大的口气,好丰富的想象,好一派诗意盎然的图画。可惜,没见过它的朋友,绝难体会这种绝妙了。这对联和石磨一样,都是文物了。
这种豆腐磨子是石磨的一种。
还有一种叫水磨,是用水力来推动的。
这就直指石磨的软肋了:动力问题。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随着电的通达,电磨子或叫钢磨子的便以野火燎原之势迅速风靡了农村,它们用强大方便的动力优势,摧枯拉朽地淘汰了人力的石磨和水力的水磨。没有谁对此能视而不见,也没有人甘愿再像我那样推磨子时累得睡着。在人人都盛赞钢磨子的惊叹声中,母亲首先发现了问题:它磨出的面怎么没有了醇香,没有了筋丝?蒸出的馍不香了,赶出的面不光了。母亲进一步考察后得出了她自己找寻出的原因:是钢磨子把粮食烧丢了魂儿,烧跑了神儿,烧变了味儿。我们弟兄起先都不以为然,嘲笑母亲的老脑筋,老顽固,老保守。
有次母亲去上钢磨子,恰好我回了家,就帮她担着粮食去了钢磨子旁。在震耳欲聋的轰轰哐哐声中,母亲抓了把磨出的粮食握握,然后大声对我说,我说的话你不信,现在你来摸摸,你试这粮食烧成啥了。我嘻笑着抓起把粮食,心里忽然大吃一惊,那不是简单的烧,那简直是烫!火烫,湿烫!但我很快便释然了,我回家后对母亲说,粮食发烧不能说明什么。那只是物理变化,没有发生化学变化,而物理变化是不会影响物质的实质的。母亲被我的这化那化化糊涂了,一脸的茫然、懵懂和敬畏,什么也没说。
我们弟兄是过了很久才渐渐尝出了石磨与钢磨加工出的面粉的差别的。但我们一致保持了沉默,没在母亲面前承认她的感觉的正确。在尽情享受科技进步的欢呼声中,我们往往忽略和违心地回避了内心的疑惑与质疑。前者是物质,是实在;后者是精神,是虚无。物质便总是打败精神,虚无终归难抵抗实在。惟有母亲在做着她的努力,只要有可能,她就以衰老的身躯独自个推了家中的石磨,把磨出的麦面苞谷糁儿给我捎到城里的家中。除了能引起我的感动感慨,妻子和儿子并不领这份情。
母亲去世后,钢磨子没有风光多少时候,又被几百里外的大型粮食加工厂彻底取代了。山民们现在早已是用家里的粮食去兑换从那里拉来的袋装面粉。它们白得叫人难以置信。它们的筋丝更令人不可思议。当然山民们后来也知道了,那是添加剂的功劳。他们窃窃私语,还探问了我这个有知识的人:现在的农村,明显地多了中风和癌症患者,这和吃的粮食有关系吧?我吞吞吐吐,吱呜着。即使敢肯定他们的推测又能怎么样呢?能让他们和我重推石磨,去吃我们原来的那种面和糁儿吗?
我的耳边就迴响起了石磨的歌,那充满艰辛和欢乐的歌,那种乐观、豁达、向上、永不言败的歌,那是坚硬的歌啊,风啊雨啊,在它的坚硬面前,都披靡纷散了,化做了那歌的音符,歌的旋律。石磨是从不诉苦的,因为它知道诉苦并不能转动它一步。当你诉苦时,就有更多的人儿向你诉更苦的苦,而世界便会在诉苦比赛中衰败坍塌的。当我们把纤绳啊油灯啊石磨啊等等,摆放在博物馆民俗村和收藏家们的展室里时,我们不仅是去好奇把玩欣赏往昔吧?我们也不会是去指责嘲笑讥讽我们视之为的落后愚昧吧?我们更不会是以此炫耀自己现在的优裕,庆幸逃脱了那艰难的日子吧?
这坚硬的歌便不是挽歌了,不是哀曲了,这是招魂的歌!岁月的侵蚀不会磨损她的魅力,使我们稍减对她的向往。它真真是坚硬的歌,永远的歌了!
今天写完这个系列散文,忽然想起恰逢我的生日,这是母亲给我生命的一天,就以此小小地告慰母亲和母亲那一代的上辈人了。同时以此和我的同代人互勉了。至于我的下一代呢,年轻的朋友们,也许会受到些感动和启迪的。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