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阳光,喷撒在刀丛似的麦茬上,亮晃晃耀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们躲在地畔的大核桃树下,舔着干裂的嘴唇,望着横在地里一堆堆的麦份子,等着最后的那个时刻:担麦人的出现。
放忙假了,我想跟大人们割麦,生产队长不同意,嫌我的力气还没长全,没法给我记工。我就只好跟着一群小狗似的伙伴,来地里拾麦。
我瞅了瞅身边的好灵。他还不到我的半腰高,一颗光头像剥了青皮的桃核;俩眼睛像老鼠的,不停地滴溜溜转;黑黄的肚皮圆鼓着,露出蝌蚪似的脐眼,朝天望着;穿条说不上是啥颜色的大裤衩子,到处的窟窿眼睛,松松垮垮像他妈的;细细的两条腿像烟杆;两只脚光着,好像从没穿过鞋,上面的青黑色垢甲似乎有几寸厚,旦和我们在河里淘猪草、耍水,稍微泡一会儿,便有两群银白色的小鱼儿围着他的泡白了的腿和脚后根转,争先恐后地啄食。好灵受活地骂着,便拿起草笼去捞,一捞几条,一捞几条,然后用柳枝穿了,提回家去,不大一会儿,哭天嚎地地跑出来,手里攥了几条用炒勺塞到锅底炕熟的小鱼儿。他在家里,排行老六。小鱼儿刚炕熟,就被他前面的五个哥哥姐姐,抢走了一多半。当哭声变成抽抽搭搭时,他用手背朝眼窝那儿一抹,就磕嚓嗑嚓地吃起了小鱼儿,对着在一旁围观的我们,大声说,咋这么好吃吗?香死人了!
他现在竟又拾了那么粗的一捆麦,一撮撮用麦秆扎成把,然后捆绑成一个巨型的花篮,放在他身边的绿草滩上。
我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瞅着他说,好家伙,你就不是人。
好灵马上像好斗的公鸡,梗起脖子,鹐我道,你才不是人!学生娃子,吃豆芽子……
我忙说,我不是骂你。我是说,你扎撒俩光脚片子,在麦茬上跑的拾麦哩,咋还比我拾得多?你看,不是一点点多,多得厉害么。
好灵愣愣,似乎有点意外,蔫了下,淡淡地说,光脚片子有啥?常在麦茬上跑,惯了;惯了就惯了。
突地,他像野兔子一样蹿了出去;两只光脚片子,雨点子似地蹦溅着,甩起蚊沫子似的土粒、毛毛虫的黄绿色尸骸,先于所有的娃们,蹿到了那个担麦人的跟前,从他抱起的麦份子底下,飞快地鸡啄米似地捡拾着遗落的麦秆麦穗。等我也跑过去时,担麦人已把一堆堆的麦份子抱走了,按在摊开的麦绳上,摞好、捆扎好,担了起来。好灵便撵过去,一跳一跳,从担麦人身后,那担起的麦捆子底下,拽扯着那像老头乱杂杂胡子一样吊垂的麦秆。三下两下,担麦人的担子,就一头低一头高地忽悠起来。他扭过头,骂道,你个“饿狼”碎子儿,想挨打呀……
这一场混战!
担麦人走了,割麦的大人们也收工了。我们再也没啥念想的了,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家去。
我四下张望了,寻找着好灵,想和他一块回家去。他和我是邻居,他大又给我说过,要我成携他。
那是今年春上的一天,我刚端着饭碗走到小院门前,忽听一个声音说,你尝我家的甜甜馍。我掉头一看,是好灵他大蹴在他家的猪圈墙上,圈里的猪正在吞食,一片的啪啪啪乱响。那甜甜馍是用粗苞谷面和磨碎了的豆皮儿、稻黍等等,混合了蒸的,吃起来沙沙的甜甜的。好灵他大一手拿一个,热气腾腾的,他把一只手向我伸来。
我忙说,不啦。我妈前几天刚给我们蒸过。你快吃。
就见他用三根手指的指尖,捏了一个馍的一头,像举着又粗又长的抬石头的一根杠子,朝嘴里塞去;那嘴早已张的像个红盆盆,只一下,便咬去了那馍的将近一半。他鼓突着双眼,圆圆的腮帮子没动几下,忽然一努,喉咙那儿一粗,就咽了下去。再看他蹴的那猪圈墙,城墙似的,又高又宽,上面平展展的能睡人,一律垒的是村里人抬不动剩在河滩的大石头,他去了,只低低地吭一声,便揭起、抱了,再吭一声,便撩上肩,背了回来。村里人就说,他那么的能吃能干,不像个人,像啥呢?——像狼!饿坏了的狼!!他的外号便叫饿狼。
就听“饿狼”笑眯眯地对我说,听说你的书念得好,又大了我好灵几岁,以后,多成携我好灵些。
我的心头一热,连忙点点头,说,嗯。接着又说,咋不叫你好灵上学哩?
“饿狼”叹口气,说,甭提了,他 “一年级万岁”好几年,爱逃学挑猪草。那就叫他挑去,家里正缺这号人手。这也是他的命。有力吃力,有智吃智。只要他长大了,肯下苦,凭力气吃饭,也就行了。——你以后有出息了,可千万记着,要成携我好灵哦。
那口气这下更软了,好像求我一样。我又鼓劲儿地点了下头,心想,一定说到做到。
好灵那碎怂,现在跑哪儿去了?咋一眨眼的功夫,就没影儿了?我小声地嘀咕着,朝家里走去。忽然,路边的老苞谷地里,“喳!”的一声,吓得我浑身一颤,头发都要立起来了,便见好灵从地里蹿出,一个小跳,跃过地边的犁沟渠,站到了我面前。
气得我刚要骂他,却见他怀里的麦,少了将近一少半,便忙问,你的那些麦呢?
好灵有些儿得意地说,我藏起来了,藏的谁也甭想寻见。接着便嘟囔道,不知那个挨刀子的在我大跟前胡曰曰了,他见我拾的麦多了,就说我是抢的拽的,一催二逼,非叫我撂到生产队的场上去。可见我拾的少了,又要骂我光知道耍,偷奸耍滑。我还不如少拿回去些,把多余的藏起来,等到哪天耍得太厉害,拾的少了,再把藏的那些拿出来,添补上。
嘿,你个捣怂!我说,真不像你大的娃!
村里人背地里就经常这样说。
好灵瞅瞅我,忽然小声问,你说我到底是不是我大亲生的?
咦,你咋能问这话哩?我忙呵斥他。
好灵说,我看我大就没把我当成他的亲娃子,最起码是个偏心子。老叫我穿我哥我姐他们,一茬茬褪下,穿的烂成了圈圈子的鞋,不是得用细绳儿把前掌绑住,就是得把脚后跟提起来。走起路来噗沙噗沙,甭想跑动。我就干脆不穿鞋了!叫他们看看,我这样子才美了,脚底下才利索得谁都跑不过了。
我说,那倒是。看把你美的。
他紧了紧抱在怀里的麦捆,说,要是今后能像拾麦一样拾钱,那就更美了。
我撇撇嘴说,好事咋都淋到你头上了?
好灵说,你咋不盼我一下哩?我要真有了这号好事,小兄弟我一定忘不了你。见一面,分一半么。我给咱先买油糕吃。——哎呀,你吃过没有?我吃过一回,简直好吃死了。——不过。他想了想,说,我还是要先给我买双鞋;不买就不买,要买就买双解放牌的黄帆布胶鞋……
我瘪了下嘴说,看把你越说越美了!你咋能拾下那么多的钱?
好灵说,那可不一定。他扬起脖子想了想,说,我旦拾下了,肯定不会像你们学生娃子唱的那样: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人家警察稀罕你那一分钱?不稀罕才朝上面交哩。要是交给他的是一毛钱、一块钱、十块钱……他还给上面交不交?——是不是就装到自己的包包,自己花了。
我扬手朝他的头上打去,骂道,你这碎怂,脑子是咋长着哩?
他的头一偏,远远地跑了。
这碎怂,信嘴胡呔。
但仔细想想,我的心里忽然空了起来,甚至有些儿慌。假如真的,“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谁的手里边呢?家里那时常常天黑了点不着煤油灯。为啥?没钱买二分钱一盒的火柴。我要是能拾到那一分钱,把它交给我妈,让她再搜寻一分钱添上,不就能买盒火柴,全家人起码好些天就都不用摸黑了?……
我不敢往下再想下去……
两个多月后,我在家门前的河滩,用镢头刨一片被洪水漫淹了的沙石地,准备随后让父亲给里面种点萝卜白菜啥的。添不了斤添两么,我一个学生娃,放暑假了,不能光窝在家里吃现成饭。隔了周围东倒西歪,浑身挂满了被洪水冲刷上去的,挂满了丝丝缕缕柴沫子的碧绿苞谷,能听见从城里散集回家的人们,嗡嗡的说话声。
一颗石子儿,忽然落在了我的身边。我扭头一看,不远处的苞谷地里,探出了两只老鼠眼,黑油油的,闪着喜滋滋的光彩。
来!他压着声儿朝我刨刨手。
我懒得理他,一边继续刨地,一边问他,啥事?
他忽然跑出,三步两步蹿到我身边,拉起了我的手儿。好事么。——叫你吃油糕哩!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被他拉到了河堤背后的苞谷地里。
蹴下,蹴下!小心叫人看见了。他急急地呵斥着我,从一丛浓密的豆叶里,摸出几个穿在细葛条蔓上的油糕。
吃!你快吃!太好吃了!他一连声地催促起了我。我都吃了两串了。一串五个。本来我想给你带一整串,可在路上,我忍不住又摘了两个吃了。他看了看自己那圆鼓鼓的黑肚皮,笑了笑,一片豆叶正贴在他那蝌蚪似的脐眼旁,他顺手衔下,骂了句,扔掉了。
我仍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焦黄的油糕散发出的油香已飘进了我的鼻子,不由我张嘴咬了下去。便听见酥脆的一声“嚓”, 一团绵软的稠黏,舒服地粘在了牙上。拿眼去看,在闪耀着亮光的乳白里,有缕儿黑红淌了出来,那是红糖汁儿。说时迟那时快,它已带着些温热,先淌到了我的掌心,接着朝手腕淌去。我忙伸了舌头去舔。好甜啊……
却听好灵叫道,把手放平,放平!他学起了我的样儿,手指间拿着个虚拟的油糕,一边朝手掌、手腕、手臂舔着,一边高举起油糕,那油糕越举越高,最后超过了肩,斜对了背。吃油糕烫脊背哩,他说,你知道不知道?
我感觉自己的脸红了下,赶忙使手指一推,把那块油糕整块儿地塞进嘴,嚓嚓有声地咀嚼了,使劲儿地咽下去。随即正色问他,哪来的?
集上买的。他说。
你买的?我瞪起了眼睛。
他点点头。
哪来的钱?
拾的。他说。紧接着补充道,在县城南门口新市场的黑市上。
那地方逢集时总站有一群卖满耳或偏耳稻草鞋、龙须草鞋的,旁边还枯站着更多的一群人,垂着或袖着双手,朝钻进去的人耳语道,有没有粮票、布票、棉票?要不,念咒似地低声问,买不买粮票、布票、棉票?村里人都叫它为黑市。若穿有四个兜蓝制服的市管会人员一露面,他们马上像老鼠见了猫,四散而逃。
好灵说,我今日刚到那儿一会儿,市管会的人就来了。正当他们四离五散地乱跑,我低头一看,人窝的脚底下,有指头粗的一卷钱,我拾起一看,哈……
想起他拾麦时朝担麦人的担子上乱蹿乱拽的样子,我说,你甭是抢的吧?
好灵急了,忙说,抢?我能抢过人家?把我不当咻子捂了?真真正正,是我拾的。谁哄你,谁是这个。他用双手做了鳖的样子。
我仍然狐疑说,你今日咋对我这么好?把啥都给我说哩?
咱弟兄俩么。好灵说,我先前给你说,我旦拾了钱,就先给咱俩买油糕吃。这不,我刚拾下钱,买了油糕,就赶紧给你送来,叫你尝哩?你咋还是不相信兄弟我?
我三口两口吃完剩下的那两个油糕,问他,那你老实交代,拾了多少?
好灵说,也没多少。买了一双鞋,剩下的都买了油糕。他猫腰趴地上,到那丛豆叶里一摸,摸出一包裹起的米黄色的包装纸,交给了我。
我打开一看。一股好闻的橡胶味儿扑面而来。我的眼光霎时直了,低叫起来,呀,真是黄胶鞋!解放牌的!我抓住鞋的两头,掰了掰,折了折,又使劲地扭了扭。那崭新的黄帆布面还有点碜手,硬硬的,像沙粒似的;鞋底纯黑,那么的干净、平展,可以扭过去再扭过来,轻柔、皮实,有弹性;脚尖前的那个半圆,像太阳又像月亮,喜眯眯地对着我笑。
你怂!我看了眼好灵,骂道。又扭了扭那鞋,看眼好灵,骂道,你怂!
好灵忽然张开双臂和双手,鸟儿似地,向我扑来。你甭把我的鞋揉搓坏了!
我一下子把鞋扔到了他怀里,说,你的!你的!哪像你的?我翻起了白眼,你看哪儿像你的?就你那脚,穿进去还不摇铃核了?
好灵说,人家百货商店里再没比这小的号,这就算是最小的号了。
我斜了眼儿瞅过去,说,也许我穿上正合适。
好灵把鞋递向我,说,那你拿回去试试。不过,得把脚洗了,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在净地上,试几下。千万别叫你妈、你大——还有你弟那碎怂——看见,传出去……
我愣了会儿,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叫我给你藏起来?难怪你今日对我这么好?扁担朝上翘,犁辕朝下翘,各有各的翘。原来你的窍(翘)在这儿哩?
好老哥哩,咱俩是亲亲的好弟兄,好邻家么。你就帮下我这个忙。等我这脚长得能穿这鞋了,我就赶紧把鞋取回来,不叫你再作难。
我接过那鞋,揉摸着,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大那个“饿狼”可不是好惹的,一耳把子还不把我从这个墚头煽到那个墚头。
好灵说,好啥哩,算我求你了。假若我再拾到了钱,就一定先给你买一双。你甭说,有一有二就有三哩……
我望着他的小老鼠眼,一眼儿也不眨地瞅着我,里面好像已经罩了层雾蒙蒙的泪光,两只黑黜黜的光脚摆在沙土地上,脚面上有几道猩红的划痕。心里又想,我要是能穿上这鞋,哪怕只是试几下,也不知道有多美。便有些儿吞吞吐吐了,说,那我就,先给你,藏着?……
好灵突地起身,弯腰搭手,给我做起了揖。好老哥哩,我这眼里算是有水儿,没看错人。他站起身,拿了那鞋,包好,插在我腰后的裤带上,又把我的汗衫后襟朝下拽了拽,然后拉我站起,前瞧了后瞧,又转圈儿地瞧,说,这下遮住了,遮得严严实实,你赶紧回去,趁大人们还没收工,把它藏好。
我嘣嘣有声地拍了拍好灵那像大媳妇怀了娃的黝黑肚皮,回家去了。
父母果然都没收工回来,弟弟也没在家,他挑猪草去了。那碎怂,人小鬼大,家里的啥东西,不论藏在啥旮旯拐角,都甭想逃过他的搜寻。最近的一次,是他趁我们都不在家,搬了个条凳,放在墙角的立柜旁,又在条凳上垫个小板凳,摇摇晃晃地站上去,从放在立柜顶上的箱子里,把妈妈藏在重重叠叠的烂褥子底下,准备过年过节给我们包糖包的一包红糖翻腾出来,掰了一大块,揣在他的衣兜里,跑到墚顶,一个人吃了。临走时怕少了份量,被妈妈发现,便给那糖包里倒了半碗水。倒水时没小心,把支在条凳上的小板凳蹬翻,摔的他头上起了老大一个红血包。那包糖见水融化,从箱子的板缝流出来后,妈妈才发现。我大知道后,拧着他的耳朵拷问了再三,他才承认。
我在屋里这儿看看,那儿翻翻,低处肯定都不行,除非藏在老鼠窟窿——老鼠窟窿弟弟也能找见。只能高处了。立柜顶的箱子里也不行。那就只有楼上了。上楼要搬梯子,我家的梯子又笨又沉,弟弟他咋样也搬不动。我便咬了下嘴唇,把搭在堂屋门后前檐楼边的梯子,搬的搭到了后檐楼边,一步步地攀爬上去,两手拨开从屋顶的梁椽吊下的丝丝缕缕的灰絮蛛网,睁大眼睛,看清在奶奶那架纺车快要散架的轮子后面,有个椽缝,把鞋塞进去后,那儿就是一片漆黑,即使弟弟长了孙猴子的火眼金睛,他也甭想看见。
我便从后腰的裤带上,抽出那鞋,塞了进去。一阵悉悉簌簌,尘土掉落,那儿顿时伸手不见了五指。我吐了颗土腥味儿的唾沫,蹑手蹑脚地退到楼沿,顺梯子爬下。刚把梯子笨手笨脚地挪回原位,就听弟弟把满满一笼猪草墩在门口,扔下小镰儿,伸进来了他的一张红扑扑的脸。
哥,你弄啥哩?弟弟见我把手正从梯子上移开,警觉地忙问。
没弄啥。我说。又拉出当哥哥的架势,说,你管我弄啥哩,管的宽!
弟弟不相信地顺梯子朝楼上瞅了瞅。妈妈回来了。
妈妈一张嘴就是指责我们。你弟兄俩在屋里么,在屋里也没先给锅里添水,锅底拢火,赶紧做饭,还不嫌肚子饥,站在这儿鸡鹐架?
我连忙往锅跟前去了,弟弟也忙闪出门,不知到哪儿野去了。
一连几天,我的双手都挥发着一股橡胶味儿,在我的鼻头缭绕,缭绕得我的心里,漾儿漾儿的。
终于有天,我瞅见家里没人,连忙溜回来,关紧屋门,搬梯子上楼,从椽缝抽出那双黄鞋,下楼到了中堂脚地。我坐在梯子档上,先小心翼翼拿下罩在上面的淡黄色纸套,轻轻地搭在身后更高一格的梯子档上,准备一会儿原封原样地罩上,免得以后被好灵发现。那股橡胶味儿,便又浓又香地扑到我的鼻子里了。我喘口气,拿起一只鞋,用两根手指伸进去,把那凹陷了鞋面顶起来,又将倒折下去的鞋后跟提起,抚摸得平整了,便双手抓了鞋绑,可可地撑开,将脚伸了进去。——呀!好舒服啊,棉、顺、清爽。我勾上鞋后跟,轻轻地踏下去,又顿了顿。哈,不大不小,就像是拿了我的鞋样儿,专门给我做的。穿好另一只鞋后,我站了起来,活动了几下脚趾,那么的舒展,脚心也暖烘烘的了,就像穿了棉窝窝。我连忙走了几步,只觉脚底安了弹簧,身轻如燕,要腾云驾雾一般。不一会儿,我的脚心便出了汗,痒酥酥的。——我连忙坐到梯子档上,脱下鞋,搭眼朝鞋里瞅去,啊呀,鞋绑和鞋底上,已有了脚趾和脚跟,留下的浅浅的黑湿。便赶紧拿手指去擦。幸亏脱得早呀,要再穿一忽儿,也许就擦不掉了,那叫好灵见了,不知要气成啥样子。
有一就有二……
便有了一天,突的一声“咣当!”弟弟闯进了门。他的光身子上满是细沙和水痕,是跑回家来拿小盆儿,装他活捉的几条小鱼。我紧藏慢藏,咋也来不及了。黄鞋!他大叫一声,眼睛像电灯泡,盯住了我手中的黄鞋。紧跟着,他哭叫起来,大和妈是偏心子,给你买黄鞋不给我……我箭步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
悄着!我说。你要是能悄着,我马上叫你试一试。要不,看我把你不捂死!
弟弟惊恐地看着我,不再做声。
我松开他的嘴,将他揽在怀里,捉起他的一个光脚,用手齐齐儿地擦净,又按在我的裤腿上,抹了又抹,然后套上去一只黄鞋,接着同样擦干净他的另一个光脚,再套进去一只黄鞋。
他满眼的泪花,刚立定身子,便把脚“嗖”的一下从鞋里退出来,拔腿就走。
这个碎捣怂。我一把没抓住,他已蹿了出去。
我忙喊道,那是好灵的!接着央求起他了,真的,我没哄你。你听我说。我上前拉他回屋,一五一十,把好灵拾钱的前前后后,给他交代了一遍。为了让他相信,我把好灵给我吃了三个油糕的事都说了。只要你不给大、妈说,特别是不给好灵他大说……
弟弟插嘴道,他大知道了,看打不死他!
对。我说,那可就人命关天了。我搂住他的肩膀头儿,叮咛道,只要你的嘴严,保密,我保证以后你啥时候想试穿黄鞋,我就叫你啥时候试穿。
弟弟的身子明显软和了下来。我搂他回屋,再次用手和裤腿擦干净他的光脚,套上黄鞋。他站起身,走了两步。那黄鞋像船,他的脚像铃核,每走一步,便“扑嗒”一声。我忙搂住他,说,行了,行了。捉起他的脚,把鞋一一脱了下来。
美得太!弟弟说,一滴晶亮的憨水从他的喜滋滋合不拢的嘴尖滴了下来。我刮了下他的鼻头,说,当然美了——钱美!他一眼儿也不眨地看着我扣起黄鞋,又包上纸套,忽然说,哥,你咋不去拾钱?好灵能拾下钱,你也就能拾下钱!我随口回一句,想得美。便蹬梯子上楼,装做朝后檐走去,在看不见他的影儿时,悄没声儿地转个圈儿,到山墙那儿,将黄鞋藏进一个椽缝,外面用个土疙瘩堵了。——不信弟弟他以后能搜寻到这儿。
等我下了楼,弟弟依然站在那儿,说,哥,我刚才说的话你往心里去了没有?我给你想好了,你上学没时间,没法儿像好灵那样,到黑市上拾钱,那你就到路上拾么。你没算算,你一天三晌,早上、中午、晚上,来来回回去学校六趟,走的都是人上集的路,咋能拾不下钱?
我噗哧一声笑了,骂他,想得美!上集的人都掉钱哩?
那可不?弟弟说,我就见过一个上集的老汉,那天散集回来,走到生产队墚上的地边,忽然撂下担的两只空笼,满地打滚,哭得咳咳呔呔,说他不想活了,他要死呀,他把卖柿子的好几块钱,刚才摸包包还在哩,这会儿一摸,不见了,不知遗到哪儿去了,他的日子可咋过呀?几个社员都把他拉不起来。还是“饿狼”一下抱起了他,说,老哥你甭哭了,还不赶紧沿路寻去,那钱说不定还没叫人拾走。
我瞪弟弟一眼,说,那你咋不到路上拾去?
弟弟说,我是小学生。你还不知道,我们放了学,都是一溜带行,结伙搭伴地往家里走。万一见路上遗下了钱,眼稠人多的,哪能叫我一个人看见,一个人拾了?你和我们不一样,咱这儿上中学的只有你一个人,你旦在路上见了,谁还和你争?
我朝他的后脑勺拍了下,说,人小鬼大!你咋知道的这么多?
弟弟说,我是听拾粪的老汉说的,说拾粪不能搭伙。那拾钱也不就一样?
我的心里一动,耳边响起了“我在马路边,拾到一分钱……”
再上学去时,我的两眼便东张西望起来,瞅路中间,光秃秃的地面,行人和牲畜的脚底,车辆的轮胎底下和车辙的里头;瞅路两边,沟渠的凹槽处,杂草和乱树的叶丛茎枝间。有天,随意儿把个小石子儿,从路的这边踢到路的那边,我撵过去再踢时,忽然发现,这么一寻、一撵的,就能把它停落的地方,草窝啊,土凹啊,看得清清楚楚,比起光拿眼睛干看、枯看,不但仔细得多了,而且,有意思多了,好玩儿多了。从此,我旦在路上走,便总要拿脚,左右轮换了踢石子儿,或近或远,或高或低,不管它滚到哪儿,都要找见,用脚尖别起、挑起、拨起,接着踢。熟练精确到,我把一颗石子儿,从家门前,能踢到我坐的课桌腿那儿,然后再踢回到家门前,它原先呆的那个地方。现在想起来我都有些儿后悔,咋没一直坚持下去呢?若能再踢个十年八年的,就一定能进男足国家队。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别说,在我的苦苦搜寻下,真的有天在路边拾到了一分钱:浅黄的色儿,蜷缩在路中间一张泥片子下面。我小心翼翼地揭去泥片子,拾起它,拿手指轻轻搓去泥斑,再拿嘴吹净土沫,看它有些湿,便揣进怀里捂干,之后又夹在课本里压平,收藏了好多天。到底有天没忍住,拿它到路边的代销店里,买了一颗水果糖。
我还拾过一张二分钱,天蓝的色儿,掩在路边的一窝草叶里,是我踢的石子儿滚在它身上,我拿脚又踢时,把它踢的露出来的。可惜它已被揉搓得像烂焖饭了,还缺了一个角儿。我当时就把它拿到了那个代销店里。店主是个中年妇女,抚平它后,看了我好几眼,递给我一颗水果糖,说,念其你是个学生娃,没时间到银行兑换,就当一分钱吧。我嘴含了那颗水果糖,和头一次买的那颗一样,没尝到一丝儿的甜。
此后,当我路过学校刷在那排教室山墙上的大黑板,用红粉笔写的招领启事,都不敢抬头看了。我这不成了叛徒了吗?期末的时候,我因为学习成绩优异,被评为了“三好”学生。“三好”的头一条,便是思想好。我能算是思想好吗?我明面儿做的,和背地里做的,截然是水火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事么,活像同学们当时恨之入骨咒骂的“两面脸”……
快放寒假的一天,妈妈忽然注意到了我的鞋,失声骂道,你个传尸鬼的,咋把鞋穿成了这样?你是咋走路哩?才上脚没多长时间的布鞋,顶头儿咋就透了个窟窿?这儿的鞋帮子也绽了,我专门拿好麻给你拧的鞋绳儿,这么结实,衲的这么瓷密,咋也能断了?你已成了墙头高的小伙子,你还当你是个碎娃哩,穿鞋走路不知道小心……
我一声儿没敢吭。睡到半夜,忽见炕那头有片昏黄的灯晕。是妈妈坐在那儿,一手紧扣了我的一只布鞋,一手攥把锥子,从鞋绑那儿钻透鞋底后,用针牵引一条鞋绳儿,穿过锥眼,然后低下头去,咬了冒出头的鞋绳儿,使劲儿地拽出来。咬鞋绳儿时,她的嘴便紧贴了鞋绑和鞋底,那儿可是一片的臭啊,连我穿鞋时都要离得远远的,只怕被熏倒……第二天我穿鞋时,看见顶头儿的那个窟窿,已被一块和原来鞋面同样颜色的碎布片补上了,针脚又细又密……
我忽然发誓,再也不踢石子儿了,不谋希着到路上拾钱了。妈妈提醒得对,我已成了墙头高的小伙子,不是好灵和弟弟那样的碎娃了,我要凭自己的力气,挣钱;挣下钱了去买黄鞋。
恰好这时刚兴办的县机砖厂,寻人把坡根一个池塘里的水,担到已烧好的砖瓦窑上头,倒进圈起的水潭,让水持续地均匀地淋到窑里,给那砖瓦降温,俗称窨窑。我们生产队不知怎么就给承揽了下来。人人都能去,按担水的担数领票,用票到厂财务处领钱,一担水五分钱。发票的人叫做老王,坐在窑顶。谁把水担上去,倒进水潭了,他就给谁一张盖有红椭椭章子的四方小票。
我大就问我,去不去?高兴得我差点蹦起来,忙说,去!我去!
但家里只有一对水桶,得给我大担。我妈就把她淹咸菜的两个粗瓷罐罐腾出来,用条粗麻绳穿过罐罐的耳朵,打好结,又把家里的一条小扁担,绑短了担絮子,要我担了,去机砖厂窨窑。
那老王见我担上去水后,满腹狐疑地说,你这一罐能有多少水?怕是只有半桶。那你担一回,我给你算半担,担两回再给你一张票。
我大小声地和老王争辩说,其实这一罐能顶多半桶哩,不信我倒给你看……
我忙说,算了算了,半桶就半桶。
可那粗瓷罐比木桶本身还要重,加之我几乎没有这么长时间担过这么重的东西,刚开始还觉得稀松平常,能夹在大人们的行列里,像蚂蚁爬树,绕个盘山道似的弯,把水担到窑顶,慢慢就越来越不行了。先是肩疼,好像被扁担碾破了皮,后是脚滑,撒下的水珠和汗珠溅到鞋里,浸湿泡涨了鞋底的油垢,一走一滑,没担几担就把我妈给补的鞋,蹬的扭的变了形。那老王见我很快便大汗淋漓,呲牙咧嘴起来,便鼓励我说,厉害么,学生娃!加油!劳动光荣。我奖励你一下,每担一担也给你一张票!
“饿狼”这时到了我身边。他担水从不和大家一块儿绕那个“盘山道”,而是两手提了水桶,空架起肩膀头儿的扁担,沿着那条大家下去时走的捷径直道,端上端下,一溜小跑。惹得社员们一阵阵群情激愤,诅咒笑骂他道,你咋不怕踢掰了脚指甲!真不是个人!——饿狼,饿狼!……
“饿狼”对我说,你咋拿两个粗瓷罐罐担水哩?这多重!家里是不是寻不下水桶了?你大也不给我说。我给猪喂食的那个木桶就能腾出来,房后还有个旧木桶,桶底有些漏水,拿胶泥糊住也能用。
我大连忙感谢了他。“饿狼”说,远亲不如近邻,谢啥哩?我大便要我回去拿来。“饿狼”说,娃去寻不着地方。再说了,娃乏得跑不快,还是叫我快去快来。等到大家休息时,他便大步流星地回家给我取桶去了。
事后,我们知道了,“饿狼”那天失急慌忙地跑回家,拿了那两个木桶往出走时,忽然看见我弟弟穿了两只黄鞋在门前溜达,一见他便忙朝院门背后藏。“饿狼”叫了声说,哈,买下黄鞋啦?——跑啥哩?甭跑!啥时买的?吓得我弟弟脸儿黄煞煞的,结结巴巴说,这不是我的,是,是……“饿狼”便觉得诧异了,以为那鞋来路不正,就一催二逼地追问了起来。我弟弟哪经过这阵势?很快便抽抽搭搭地老实交代了。当“饿狼”听说好灵那会儿,可能又到黑市上去拾钱时,他骂了句,我就说他这几个月,咋整天鬼鬼祟祟地往城里跑……便扔下我弟弟,扭身走了。
弟弟自知闯下了大祸,慌忙撵到地里,给妈妈结结巴巴地说了前后经过。妈妈叫了声,不得活了!慌忙叫了好灵的妈,一块朝黑市跑去。
好灵自从把黄鞋给我藏起来后,很少和我碰面。除了他整日挑猪草、我上学外,我俩都忙到了去黑市或路上拾钱。偶尔见一面,他问句“在哩没?”我答“在哩。”便心照不宣地分开。
“饿狼”寻到黑市上时,好灵正游狗似地在买卖票证的那窝人里,低着头踅摸。“饿狼”上去,一把拧了他的耳朵,半提半拖地直拉到城外的河堤路上,方才丢开手,随后照他的后脑勺,一耳刮子煽了过去。我们把那叫做抽颅根,算作打人最凶狠的一种。好灵仰面倒下去时,只低闷地吭了声,就再也没动静了。
一个老汉赶忙过去,蹲下掐了好灵的鼻子底下,叫道,醒醒,醒醒,娃!——你咋能这样打娃?“饿狼”说,那不是我娃!我娃就不会专去拾人家的钱,害得人家死去活来!他远远地瞧见我妈和好灵他妈急急地朝他跑去,便一甩手,拿着给我的那两个木桶,走了。
好灵被我妈和他妈搀扶回去,放倒在炕上平躺了一天一夜,终于睁开眼了,也会咽他妈喂的稀汤水了,但神色却始终痴痴呆呆的。几天后,他能下炕走了,随后也能干点活儿了,但眼睛却总是朝路面和路两边瞅,嘴角吊着一溜憨水……一旦见了纸片、烟盒,就笑眯眯地拾起来,揣到怀里。他妈叫了我妈,在屋里用一双筷子,在清水碗里,立了无数次的柱子,边淋水边说,神啊鬼啊都出去,出去寻你老爷去。也没见啥成效。村里的娃们,就都把他叫做了“老闷”。
“饿狼”没几年,得了村里人说的一种“挣死鬼”病,百药不治。临终前,嘴里呻唤道,好灵,好灵……他妈自然也一样。他现在跟着他大哥生活。
前不久,我回老家,在村道看见他,仍是边走边朝脚底下和路两边瞅。好灵,我叫了声他。他像没听见,继续边走边寻。我想了想,忽然喊道,老闷!他下意识地“哎”了声,接着抬起头,望住了我,你是、是……?我赶紧报了我的名字。他仍疑惑不解地努力猜着。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小声地唱道,我在马路边……他忽然笑了,像他小时那样,有些儿憨,又有些儿坏。咳,是你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