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探望病人必须是早上,绝不能在下午。因为早上预兆着蒸蒸日上,朝气蓬勃,而下午则意味了日薄西山,奄奄一息。虽然,廉一刀的家人遵照他的嘱托,已经放弃治疗,将他从医院病房搬回到了他在医院家属楼的家里,随时准备把他的遗体运回老家的墓穴,无论我早上或下午去探望他,都改变不了他以分或秒为计算单位,告别这个世界的步伐。但我还是选择在一个早上,去他家探望。
一如他的真名廉宽让一样,他的一生,从外貌衣着到为人处世,都是谦卑、宽容,从没和谁红过脸。即使他从事的是外科手术,整天和“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的病患打交道,他的脸上也总挂着温煦的微笑。无论哪个病人,对他做的手术满意不满意,都心悦诚服他的态度。廉一刀的绰号便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从市医院一名普通的外科医生,到赢得著名神医的美誉,又一步步地从科主任,上升到院长、市政协常委、市人大副委员长等等:堪称人生楷模。
我便因此应某杂志之邀,数年前采访了他。开头非常艰难,他一推再推,固执地表现出一个谦谦君子的风尚。但经不住我发自内心尊崇的纠缠,他终于松了口,接见了我,又被我挤牙膏似的,一点点地吐露了他的心路,柔软,隐秘,曲曲弯弯。当然,也和他早已退休,远离了俗尘的纠纷有关;又相信了我的真诚和职业操守,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写,什么事情不可以写。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在给我说了那些不可以写的事情后,仍脸色凝重地特意叮嘱,这些话,我给我老婆和子女都没说过。
他住在市医院一栋简易的家属楼二楼,深红色的铁门扇上贴有秦琼敬德二位面目狰狞的门神像。墙边有几个挽起的塑料袋,像是要扔的垃圾袋,但仔细看看,一个里边是农家自养的白皮鸡蛋,另一个里边是手工挂面,还有一个是蛋糕,等等。我轻轻地扣了几下门。门扇开了,只一条缝儿。露出张中年人的脸,酷似他的模样,应该是他的儿子,一副要拒绝的淡漠神色,你找谁?我报出了自己的姓名。门缝渐渐欲合。屋里却传出廉一刀夫人的柔声,他是你爸的好朋友……
我侧身将欲进去时,指了下门口地上的那排塑料袋,提醒道,这是送你家的吧?他儿子愣了下,啧的一声,把那几个塑料袋提了回去,放在客厅墙边的起脚线旁,那儿已有一摆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站在卧室门口迎接我的廉一刀的夫人,柔了声儿,一边问候我,一边望着儿子放下去的塑料袋,抱歉不安地说,你看把人家害的,连门都没让进。随即又向我解释说,都是当年他给做过手术的乡下人,现在年龄大了,走不动了,托儿女、熟人送来的,瓜子落花生,礼轻情意重。也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知道的,太多了,我怕聒吵了他,都没叫进……
客厅里飘着淡淡的烟雾,沙发上坐着几个男人。从敞开的卧室门口,望得见里边的双人床旁,或立或坐着几个女人。有三两个小孩子静静地依偎在男人或女人的身边、膝旁。我掺了夫人瘦而硬的胳膊,低声道,我来看看廉老。她点点头,指着卧室旁边的书房,你看去——他早认不出人了,说不了话。
我轻移脚步走进去。小小的书房里,原先仅能摆两张单人沙发,一个双斗书桌,一个两格的书架,都是上世纪普通人家常备的家具,黯淡的色泽飘拂着陈旧岁月的气息。书架上排列着松散的书页卷曲的初、高中课本。旁边的小钉子上挂了副听诊器。一侧墙上挂了副发黄的从当年的挂历上拆下来的古人山水画,松林、竹林、小溪、茅屋,一位老者拄了拐杖在小路上踽踽独行。另一侧的墙上用四颗小钉固定了一个玻璃框,里面镶了副全家福照片,中间坐着的是廉一刀夫妇,各自伸手搂了依偎在膝旁的孙子孙女,身后站着儿子儿媳。可能是很少照相的缘故,画面上的人物个个都紧张拘束地凝视着前方。但依然能看出那时的廉一刀,精神矍铄,仿佛年轻人。
再看看现在的他,躺在书桌旁临时支起的单人床上,脸色蜡黄,厚重的白眉毛下,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太阳穴和双腮深深地凹下,颧骨高高地耸了起来,黑乌的嘴唇微微张了,四周一圈乱糟糟的苍白胡须。——分明成了一具骷髅。我心头一酸,眼角濡湿了。
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目光和感受,身后传来一缕儿轻声的辩解,是他儿子。都说给他穿老衣时再整容……随后递来一把小椅儿。
我没坐。双手捉起廉一刀的双手,软软地握着,只觉渗凉渗凉。
听得见客厅的男人们在小声地交谈:灵车已联系好了,在什么地方停着;去老家墓穴打扫的人也快干完活了吧……小屋的女人们则断断续续地安慰夫人:你也别太过于伤心了,人家廉主任——人们一直以外科主任的身份尊称他——一辈子,可真真算得上德高望重,功德圆满;人家的为人更是没得说了,就像他的名字,对谁都是宽宽让让……那几个小孩子渐渐挣脱大人的怀抱,在卧室与客厅之间走来走去,接着凑在一起,蹲在了客厅墙边的一个硕大的没完全闭合的纸箱子跟前。不知谁打开了纸箱子,几个小脑瓜探头探脑地端详着,小手儿跃跃欲试,想拿出来看看。一个男人慌忙赶过去,低声喝道,这是你爷爷一辈子的奖状、锦旗……几个女人也赶过去,拖开了他们。有人抱怨道,怎么把它们放在那儿?廉一刀的儿子解释说,放到手便易处,只怕万一走时,忙乱得忘了。又有人叹息说,可惜了。活着的时候不让人给墙上挂,走了就都放到寿方里了。夫人弱弱地道,他不让么。嫌花花绿绿的,像学生娃得的,挂一墙。他那人,你们还不知道?……
我望着他们,忽听见廉一刀的嘴里迸出了几个字,像水里的鱼儿吐出的一串气泡:去你的奥斯维托!
男人女人们纷纷慌乱地来到了小床两边。低叫道,爸爸,姑夫,二叔,舅舅……
廉一刀却再也没有出声儿了。有人伸出手指,凑近他的嘴唇和鼻孔,好大一会儿后,轻轻地摇摇头,说,没事儿。
众人随即猜测起了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打睡梦子哩,有人说。梦话吧?有人附和道。夫人忽然把目光投向了我,哀求似的,你离得近,你听见他说的啥?
我犹疑了下。我当然真真切切地听清楚了。但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还有她的子女和亲朋。恍惚间,他给我叮咛的,这些话,我给我老婆和子女都没说过,隐隐在我的耳边响起。我便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也没听清咯……
没谁注意到我那一瞬间的犹疑,大家好像早已预料到我会这么回答,便都放弃了疑惑和追问,渐渐松弛下身心,各各归入自己的坐位,继续缄默或做不干紧要的叮嘱、探讨。有人起身,低声地告辞。
我的内心却仍处在受到巨大震撼后的余波里,难以想象濒临死亡边缘的他,此刻的脑电波是怎样的剧烈激荡。也许,我继续守候下去,还会听到他再二再三的呼叫?
我把他的双手轻轻地放到了身体两旁,坐在床边他儿子刚才递过来的小椅儿上,一会儿静静地望着床上的他,一会儿又默默地望着墙上玻璃镜框里,那张全家福照片中他的勃发的英姿。夫人给我端来了一杯茶水,我接过,小声地说道,谢谢。——宛若当年我采访他时。
其实,我的所谓的“一刀”真的没有啥。他说,既没有开胸开脑,也很少摘除恶性肿瘤——我们医院当时还不具备那些条件。我能做的就只是些普通的外科手术,主要是肠梗阻。他叹口气,沉吟了回忆道,当年,农村的人因为生活水平差,肚子里没油水,尽是杂粮和粗菜,所以经常得肠梗阻。得了又怕花钱,又怕开刀疼,还说但凡肚子开了刀缝上线,除了天晴天阴刮风下雨发痒发疼,更可怕的是,再也不能干重体力活了,一干伤口就会裂……他微微地苦笑笑,摇了摇头。只有肚子疼得实在撑不住了,快要命了,才肯到医院来;有的到这时还不脱口说来呢,只有疼昏迷了,家里人瞒着他,偷偷给市医院打急救电话,要急救车才能把他强行拉来。——所有的患者,一拉就得抢救;抢救时你还得注意他的顾虑,花尽量少的钱,开尽量小的切口,术后无感染,无痛苦,痊愈快,最好一个星期就能出院……
他舒口气,轻轻地说,咱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人,能体谅乡里人的心思。既然光拿嘴说,打消不了他们的忧愁,咱就得拿行动,从咱自己身上想办法。他仰起头,瞅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技术上必须精益求精啊。
他便当起了医科大学的学生,像老师监督着一样,练习结扎手术线,拿着棉线、丝线,在值班室的抽斗环上、在家里的抽屉环上,日复一日,从不间断地练习穿线、打结。直至退休时,他的结扎速度,仍没人能超得过。他跟村镇上挑猪煽羊的当徒弟,学习他们开刀的准确、快捷、果断。他把家里的体力活,都推给了夫人,为的是保持双手十指的细腻、修长和灵活。每晚临睡前,他都要在枕头上比划一会儿怎么开刀。只要有点儿空闲,他就远眺了,细数远处山岭的峰顶上,孤立的松树的枝条;走路时,总要低头看蚂蚁,辨认它们的腿脚、触须、鳌钳:锻炼得眼力到了现在,仍能给做针线活的妻子穿针引线……
那时尽忙了这些。他说,从没沉下心来,好好地总结总结,动笔写在纸上。直到退了休的十年后,因为体力、精力,因为妻子的心脏病,这才有空待在家里,把它写成了一篇文章。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本来只想着留给后来人做个参考,没想到一个学生寄出去发表后,竟得了个奖,还是外国人的一个奖。
我的眼睛瞬间澄亮起来,忙问,什么奖?
奥斯维托奖。世卫组织颁的。在德国。
我低叫了一声,却见他已摆着手说,我不该提起这个。是我说顺嘴了。你别记。
怎么?我说,紧盯住他。
他面孔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起来,脖颈上涨起通红的筋脉。
我合了笔,轻轻地说,我不记。你相信我,我也绝对不会对外人说。
这件事,我从没对人说过,连我老婆也不知道。他喃喃道。那天,我拿着德国那边发来的领奖邀请函,去找市里的那个领导。他当干事的时候,我给他做过手术,他很感激我。出国领奖得很大一笔费用。他管着市财政,是“一支笔”。我怕对他的工作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对他本人有不好的影响,就没到他的办公室去,也没晚上到他家里去,那时到他家里寻他的人更多。估摸着他中午刚吃过饭,还没休息,中间有难得的几分钟清静时刻,我就到他家里去找他了。谁知还是晚了一步。他妻子开门看见我,惋惜地说了声,哎哟,他刚到卧室——你稍等一下,我去给他说去。我站在客厅,听得见他妻子轻微的刚说了几句,他的粗声就响起了:他不是已经退了休了么?……我的脑袋嗡的响了一声……他妻子走出来,客气地劝我坐沙发上,又端来一杯茶。我硬着头皮,屏声敛息,只好坐下来等。等得我打起了盹时,忽然听见他的卧室里传出淅淅簌簌的声音,接着,去卫生间了,卧室门终于开了。我忙站起,迎接着他。却见他夹着个黑皮包,一阵风似的,边往外走边说,有啥事到办公室说,怎么能撵到家里来?
他突然地住了口,双手抱头,使劲地搓起了苍白的鬓发。
我静静地等着,好大一会后,轻声问道,那后来呢?
他爆发似地迸出几个字,没有后来。我那天回家后,就把那张邀请函撕了,接着,把家里书橱里的,我的所有的医学书,统统处理给收破烂的了。处理奖状和锦旗时,叫老婆子抢去,藏的寻不见了。只留下了一支听诊器,为的是随时监听老婆的心跳。
我喟叹了一声,多可惜啊。那时的财政,也是紧张。
紧张吗?他忽然紧盯了我,双眼像手术刀那般锋利。那时的市领导,以开会为名,旅游出国的还少吗?——不说了,不说了。他舒展起了腰,初醒似的,含笑道,人家都不怕可惜,咱可惜什么?他挥了下手,像驱赶烦人的鸟雀一样,叱道,去你的奥斯维托!
……
客厅里传来有人告辞、走动的声音。我望了眼单人床上的他,依然是双目紧闭,沉沉地昏睡着。夫人小声地劝起了我,他打了止疼针,总是昏迷不醒。你恐怕等不到他睁眼看你了。你忙,就别等他了。
我站起身,在他旁边静立了一会儿,告辞离去。
两天后,我在下班途中,看见市政府门口的告示专栏里,有了张小小的卜告:原市医院院长廉宽让同志因病医治无效,已于……旁边还贴着张硕大的黄色布告,黑色的墨迹赫然写道:寻人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