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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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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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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垂钓

把钓鱼说成垂钓,并非是想文雅,主要是能拉开距离,超然物外,当个纯粹的旁观者,不再触疼我当年正近乎狂热地钓鱼,却被一锥子扎伤,心底里结的那道伤疤。

那时的我,刚刚十六七岁,对人生充满着诸多浪漫的五彩斑斓的遐想——也就是瞎想。其中之一,便是当个老郭那样的人。

老郭据说是个老革命,身负了什么重伤,不能干任何的重体力活儿。我家对面的坪地,当年办了个洗选厂,准备把露天煤矿的煤,用小火车运来,以水淘洗精选后,炼成焦炭,再运送到铁厂,投入高炉,燃起熊熊的烈火,让“钢铁元帅升帐”。后因贯彻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下马了。那一大片竖立有插入云天的高烟筒的青砖厂房,便交给了老郭看管。老郭和厂周围的乡亲们亲密融洽,从不担心什么小偷啊等等的光顾,平日里总是肩挑了钓鱼竿,去厂子旁边河堤“鳖子”下的那个深潭钓鱼。我们都互相转告了,自觉地不到他跟前去,只是远远地望着。只见他独坐在绿树掩映的“鳖子”石上,手执钓竿,专注地盯着潭面上那枚细细的立着的红绿相间的漂子。风儿刮过来又刮过去。四周鸟儿脆鸣、翩飞。隐约或突然地,有乡亲们的干活声、吆喝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哭叫声传来。他一概不闻不问,纹丝儿不动。

我忽然像是发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仅此而已,岂有它哉!

便也要像他那样,到河边去钓鱼。

当然没钱买老郭那种专业的钓具,得自己动手做。

就得先做个钓竿。拿啥做呢?我们那儿没有竹园,不出竹竿,只有拿细树枝替代了。细树枝却很少有钓竿那么长的,找来找去,只有梧桐树的萌条子勉强可以,但却没有弹性,况且脆,易折——算了吧,咱能钓多大的鱼,还能把它坠折了?就这样了,凑合。

再是做钓线。母亲纳衣裳的棉线明显不行,太细,轻、飘,还没甩出去呢,就粘连到一块了。缝纫机用的钢线倒硬,但扯下来总是环环子,怎么也捋不展。试来试去,只有母亲拧车上的还没合成绳的单股麻绳可以。不过得再搓搓。这好办,趁母亲不在,偷出拧车,把那单股的麻绳一头挂门扇的老哇栓子上,然后拉了拧车,绽开足够长的绳儿,剪断,双手合了,以掌搓之,搓到光溜溜,一条钓线就做成了。

最后是那个钓针。这容易。不就是拿母亲纳衣裳的头号针,捶个弯头吗?直到把钓竿、钓线准备好了,最后装配的时候,我才去做。没想到,只一下,那针就蹦成两截了。又试了几根,都是一样的下场。登时傻眼了。总不能真像姜子牙那样,鱼钩没钩,愿者上钩?人家姜子牙是谁,咱是谁?我抓耳挠腮,一筹莫展。想了几天后方才想起,那别纸张的回形针也许可以呢?便将学校老师早先当作奖品,特别送给我这个课代表的那串回形针卸下一枚,拽展,用钉锤捶尖一头,磨光,然后使钳子折个弯儿,在另一头窝个圆,穿上麻绳,再找个柴片儿栓上当漂子,便大功告成。

当天晌午,天蓝日红,南风微醺,我兴冲冲地举着自制的钓竿,端个小碗,里面装了一堆用刀剁碎的从地里挖出的蚯蚓小段,跑到另一处河堤的“鳖子”上,将一小段蚯蚓穿上钓钩,随即满怀希望地朝水潭抛出钓线,屏声敛气地紧盯水面。

盯着盯着,漂子沉了一下,连忙猛一扯钓线,拉出来却什么也没有。初战不利,意料之中。垂钓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关键在于要沉得住气。再看,漂子动了、动了……但我的心绝不能动。就让它动吧。一下,两下,三下,四下……说时迟那时快,我忽然扯了下钓线——咦,怎么沉沉的?——我渐渐心喜了起来,由小喜到大喜。哈,有大捷了!我压抑着狂喜,慢慢拽着钓线。那麻绳真结实,怎么拽也拽不断。我使起了劲儿——忽然摔了个屁股墩儿。钓线断了。自穿鱼钩的那地方。一团绿棉缓缓地从水潭的出口那儿,流了出去。鱼钩,我的鱼钩!它还裹在那里面哪!我忙跳下水,抓住那团绿棉,撕啊扯啊,好不容易找到了还残存着一段钓线的那个鱼钩。

当我再一次地屏声敛气,盯着漂子时,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你跑到这儿来了?我扭过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影。那是父亲。他旋即转身走了,抛下一句:你学人家老郭!?

我惊慌失措起来。蓦然惊醒,今天晌午,父亲分配给我这个放了假的中学生的任务,是从小院的井里打水,浇门前的那片自留地。天已大旱得久了,苞谷早已拧成了灰白色的细绳儿,豆叶霜杀了似的,蜷缩得像受了冻的娃耳朵,只剩下了光光的豆杆。很明显,今年从生产队分不到多少粮食了。全家人惟一的指望,只有自留地的那点收成。父亲刚才是去生产队,和社员们一起担水浇地,回家路过时发现我的。

我慌忙收起钓竿,小跑着回家,去打水浇地。

我的钓鱼生涯自此划上了句号。

父亲责备我的那句话,声音并不高,但却像醍醐灌顶,给我那颗正被艰难岁月锤磨得异常敏感的少年的心,楔进去了一个铁一样坚硬冰冷的楔子:你学人家老郭?!一下子楔醒了我:钓鱼必须像老郭那样,具备两个条件:一、衣食无忧,生活优裕;二、有空闲,闲得像乡里人糟践了说的那样,该去数狗毛。讲白了,便是,一有钱,二有闲。

没钱哪能有心情去钓鱼呢?即便打肿脸充胖子跑去了,钓具在哪儿?像我当年那样制作吗?别说没钓成鱼,就是钓起来了,也别想拉出来,抓到手。置办一副最简单的钓具得多少银子?附带着还有坐具、遮风遮雨遮阳的伞、抄鱼装鱼的家伙,还有鱼饵和交通工具,汽车、摩托或电动车,宿营的帐篷……

没闲功夫,整天忙得心烦得要死,怎么钓鱼?刚坐到水边,人就困得上眼皮打下眼皮了,不一个跟头跌翻到水里,就算幸运了,还怎么钓鱼?或者,眼瞅着鱼漂,脑子里却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单位的事、搭伙的事、孩子的事、不平的事……一件未了一件又到,焦虑、联想、对比、愤懑、暴躁、冲动,像魔鬼、猫抓、火上泼油、百爪挠心,哪怕有老和尚打坐的禅功、定力,恐怕也坐不住。难怪出家人必先割断俗根。

明白了这些,就明白了,为啥没见有农民或进城务工的人去钓鱼。

在影视剧里常见到有贪官坐在水边垂钓,感觉很不真实。我虽没当过贪官,也没这样的朋友可以打听探究,但用脚指头去想,也能揣测到,他那时百感交集,诚惶诚恐,度日如年,心里早乱成一锅粥了,哪还有心情去垂钓?除非劣迹还没败露,正志得意满。

以此类推,凡大小的头目,一把手,也近乎于无地去垂钓。要为民做主,千条万绪,每日殚精竭力,操不完的心,怎么能心无旁骛、万念俱寂地稳坐钓鱼台呢?

稍微地留意下,垂钓的人群中,似乎从没女人的身影,无论少女、美妇还是老妪。她们都是或即将是一家之主,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出门更要收拾打扮,兼顾子女老公,还要挂牵七大姑八大姨,闺密、伙伴、同学、同事,眼神啦脸色啊,你高了我低了,拉拉杂杂,林林总总,心里塞满了一团麻,扯不断,撕还乱,怎么垂钓?有那功夫,还不如扎推、聊天,去倾诉、倾泻,三个女人一台戏,要不痛快淋漓地去跳广场舞,既健身苗条,又能发泄、发散。

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垂钓者恐怕要数姜子牙了。我从小便听爷爷在我耳边不住地赞叹唠叨。长大后还知道了,无论谁都能随口说出“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那都成俗语了。现在细想想,那是姜子牙故意的啊,作秀,彰显他的特别,与众不同。他不是悄悄地干,而是有意地泄露了出去,有点像我们现在的网文中的“标题党”,专为吸引人的耳朵和眼球。比如就叫一个名曰武吉的樵夫猎奇到了。便一传十、十传百,传进了去渭水北岸打猎的周文王的耳朵里。事后看来,姜子牙在渭水岸边钓鱼,纯属守株待兔,等着他来呢。当然了,老姜头肚子里还真有些干货,雄韬伟略,早把天下的大势看了个一清二楚,一见到好奇的周文王前来围观,张口探寻,便振振有词,滔滔不绝,天上地下,稀哩哗啦,听得求贤若渴的周文王龙颜大喜,立即接他上车,拉回都城,先拜了相,再封为大元帅,最后灭了殷商,建起大周朝。他哪是在钓鱼?明明在钓人——周文王。

另有一位名垂青史、文学史的垂钓者:“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独独被柳宗元见到了,写进了《江雪》一诗中。也只有柳宗元能见到他。——是柳宗元根据自己当时被贬谪的凄凉处境和苦寂心境,臆想、创造出来的。哪有垂钓者会在那种境况下去钓鱼呢?

国外倒有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垂钓者。是在海明威的名著中篇小说《老人与海》中。一位老年古巴渔夫,驾了条渔船,在离岸很远的湾流中,钓住了一条巨大的马林鱼。他和鱼斗智斗勇,以命相搏,几次次濒临失败死亡,却从不放弃,总不服输,终于把那条精疲力竭的鱼拖进港湾,捕获了它。但他和我们公认的垂钓者却迥然不同。他是到海上,驾着渔船钓。我们公认的垂钓者,是在河边、湖边,坐在岸边钓。两者的境遇和期冀、追求,好像相差甚远。

我亲眼目睹的垂钓者中,最有意思的当数将近十年前,骑车去麻坪时,看见的河边那一溜孩童了。大约有七个,好像是四男三女,分作上下两摊。各自站在对岸的河堤公路下,那古老年代散乱崩塌的黑黝黝的巨石上,高举细长的竹子钓竿,钓线像一根根雨丝,飘落垂降在巨石旁湍急的溪流中。能把人的耳朵根子吵烂的哗哗水声,掩没了他们的嬉笑呼喊。我连忙刹车停下,拿出傻瓜相机,咔嚓咔嚓地拍起来。没提防,一个少妇忽然从我身边爬上了河堤,喜盈盈的,一手拿着竹钓竿,一手提着红塑料小桶,里面一片的乌黑——竟然拥挤着不知多少条的手指长的小鱼。那种小鱼,我在县城的饭店里经常吃到,菜名就叫油炸小鱼,可连头带刺一块儿脆响着咀嚼了吃,据说可补钙云云。我惊奇地大睁了圆眼,像是要把那小桶的桶底望穿似的,只是不住地望。那少妇不好意思地绯红起脸,含笑小声解释道,给娃钓的,补充下营养。我哦哦着,只顾拿相机朝桶里照。突地,眼角的余光又瞥见前面不远处,有三个孩童,刚刚爬上河堤,朝前走去。两个男孩,一高一低,抬了只小桶,后面跟个女孩,拿着钓竿。我忙笑道,小心,慢些……那三个孩童反倒加快脚步,小跑起来。小桶里的水一片片的,明亮地泼洒出来。我没敢再喊他们。眼看着三个娇小的身影,兔子似的,拐向橫架在河上的一座小桥,一溜烟跑向了桥那边的小村庄。我猜想,他们着急的是要给家长报喜、报功呢。正是:童子垂钓何所求,只缘乐趣口中食。乐趣是第一位的,口中食倒在其次。

但在我们的成人世界,却可以看见太多的垂钓者,将口中食摆到了第一位。有个亲戚家居在一条浅山沟里,沟脑建有座水库,枯水期时,库里的鲤鱼、鲢鱼,几乎是贴了身子,像光嘟嘟的胖娃娃,个挨个地在碧绿的水中洄游。虽然水库的承包人大幅提高了垂钓收费,但垂钓者仍从四面八方赶去了,连远在山外数百里外的,也不辞辛劳,驾着摩托、小车。我去亲戚家走动时,他把那当作一道招待我的盛宴美食,热烈地撺掇我去现场瞧瞧。看着那些垂钓者坐在水库四边,煞有介事地按鱼饵啊、抛钓线啊、手忙脚乱地在空中够啊抓啊,我却只是趣味索然,那无非像买果子的,到果园亲手采摘罢了。有何可乐?亲戚啧啧有声地赞叹水库承包者,太会算账了,这样卖钓鱼,比把鱼捞上来,拉到城里出手,划算得多了。

最叫我揪心的垂钓者,是在北京的凉水河边。他们像洗衣的村姑,一行行地排在两岸的平坦处、绿荫下,只不过都禁了声儿。身旁的小桶、盛活鱼的网兜里,躺着一条条的红色小鱼儿,大多小指长。据说那是河道公园辛辛苦苦投养的,还有被好心人虔诚放生的。那红鱼儿可怜见的,只宜在家养了,观赏,养神怡情吧?却听有垂钓者向同伙推介,怎么烹调了吃它,又豪爽大方的要送人,说他们家人少,吃不完、吃不过来,云云。——好残忍啊。一旁还有人手持栓了网兜的长杆,虎视眈眈地朝水中张望。更有站在河岸的突出部分,双目炯炯,拿了渔网,甩个半圆撒开,拉上来,网网都有收获。——真贪心!公园的人呢,怎么不出来管管?!我揣测,他们起先可能都是垂钓者,后嫌少、慢、差、费,才干起了这般短、平、快的勾当。什么垂钓?它一旦运转起来,便会孕育出怪胎另类。

——但这么一竿子地打下去,就冤枉老郭了啊。我不由想起了他。想起老郭每次将钓上来的鱼,花签子啊白板啊五色啊,放在身边的小桶里,起身离去时,总要倒进小河。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老郭垂钓时,图的是耳听天籁之音,呼吸自然清气,眼望水面上的鱼漂,动了没动,沉了没沉,就像睡不着觉时,闭上眼睛数数数牛数羊一样,让气沉丹田,心静如水。那便是锻炼了。是健身。是得大自在。

垂钓者的世相百态,举不胜举。

鱼儿却永远也钓不完,无论河里、库里、潭里,还是大江大海里。

它们藏在水草中,浮萍下,河卵石的缝隙间,仰望着垂钓者,把同伙中那些经不起困饿,耐不得等待,沉不稳气息,禁不住诱惑,贪图眼前张嘴即来的一星半点的艳丽的腥之美味,自以为胜利在起跑线上的幸运者,先后送上了“天堂”。剩下的便是又肥又美的鱼之精了,深藏在鱼洞,吐升起一串串的气泡儿,咕嘟嘟地暗自含笑发问:谁钓谁啊?

想到这儿,我诚惶诚恐起来,不知啥时我这个旁观者也会被钓了去。我们人人可都是,世俗河流里的鱼儿啊,却总自以为是岸边的垂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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