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宏运的头像

张宏运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8/13
分享

“老栾”的遗产


“老栾”的儿子来电话说,叔叔,我爸请你一个人到他这儿来一下。

我的心头一紧。“老栾”的肝癌已到了晚期,省市的医院都好言劝他儿子,将他接回家,好生伺候,准备后事。前不久,我和几个好友,去看过了他。除了相对伤心难过,再无别的话可说。现在,他要我独自个儿到他那儿去,是要单独给我托付啥临终遗言吗?难道他这就要走了?可我虽和他是高中同学,各自参加工作后又不时地碰头见面,但三言两语便话不投机,况且他还恶心过我一次,我到现在仍耿耿于怀,再说我也没多大能耐,权啊钱啊威啊啥的,若受托了他的遗言,怎么料理兑现得了?

但不管咋说,这是他看得起我。我赶紧撂下手里的活,骑上自行车,赶去了。

“老栾”本不姓栾,姓高。小高同学那时在班上,忘性大记性少,常常把些最基本的数学、物理、化学公式,也忘得一干二净,有次气得化学老师竟要他当堂连续背诵二十遍“碳燃烧,生成二氧化碳”。至于写标语啊喊口号啊,更是随大流,从没啥别出心裁的观点和见解。却有个独门绝技:能把在报纸广播上,会见外宾、出席集会、接见代表,那么多密密麻麻的人名,记得真真切切,一个不漏,下次对比后,瞬间便会发现,缺哪个哪个了,然后预测出大势走向,往往十拿九准。他还能如数家珍,随口报出一大至八大的委员名字,从政务院到国务院的历届组成人员和各部委的正副名单……引来我们阵阵的惊呼,莫非你是《智取威虎山》里的栾平,怀里揣着张秘密联络图?哈,你就是栾平。——老栾,老栾!

但有一次,我去校图书馆阅览室,在窗外看见他一个人在里面,正用小刀在报纸上开天窗呢。我悄悄走进去,到他身后,见那是一篇招待外宾的宴会报道,里面有参加宴会的领导人名单。也许是我的鼻息声惊醒了他,他忽地回头,看见是我,便放下心来,面无愧色地说,有这些剪报,就不怕忘记了,随时都能查验。他可真下功夫啊。

在我们那特殊的四年高中毕业后的若干年,一天晚上,我加班回家,路过举办纳凉晚会的中心广场,见外侧的花坛矮墙上,朦朦胧胧,坐有三两个人,好像正在起劲儿地低声争执啥。忽然,从中站起一个瘦高个儿,抢过来,採住我一只胳膊,劈头问道,你们局下属的那个小单位,是不是有个副职姓Ⅹ,叫Ⅹ某某?我定睛一看,啊,老、“老栾”!便想给他来个大大的熊抱。他却只是狠狠地摇了我一下,追问道,是不是,你快说!我说,是啊。咋了?他丢开我,走向那几个人,说,咋样?我说得对对的吧?这是他们局的局长,虽说暂时还是个副职,但对老Ⅹ,还是比你我都了解。

我去!这个“老栾”,老同学见面,十几年久别重逢,他咋能这样!?我扭头走了开去。他也没再招呼我,径自坐进那几个人中间,继续津津有味地嘀咕去了。

之后我见到别的高中同学,忍不住嘟囔了下“老栾”。同学说,他现在是一个单位的会计,事儿不多,经常外出,跑经费、搞联络啥的,就爱和人扎堆闲谝,有了个新绰号叫“撑破蛋”。老婆在一家公司当营业员,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娃。俩人的感情一般,听说老吵架。

几年后,有天我下班骑自行车,沿河堤路风急火燎地朝家中赶,忽听有人连连喊我的名字,慌忙刹住车,扭回头,见“老栾”靠在河堤路边的白石头栏杆上,身边还有一个人。他起身笑眯眯地走过来,张嘴便问,哎,听说市上有个在外任职的人员联络小册子,你能不能给咱寻一本?我嘲讽他道,你的耳朵咋这么长?我听说过,但还没见过。他便损我说,你这个局长是咋当的?连这点特权也没有?难怪是个副的。——想办法给老同学弄一本。我说,你要它干啥?“老栾”说,呃,那都算资源么。你可别让我看不起,快直说,能不能给我弄一本?我退无可退,只好敷衍他说,试试……没过几天,他便打电话到局里,指名道姓要我接,催问,咋相?弄到手了没?随后隔三差四,他就又问。我不烦其扰,只好托人给他找了一本,打电话约他下班时在我回家的路上见面给他。

“老栾”接过,喜不自胜地翻看了下,说,打扰了哦。今后,你要了解市上各部门各单位正职副职的情况,姓啥叫啥,老婆干啥,子女几个,住在哪里,走的是啥门路,等等,狗弃猫叼的,你就问我。咱虽不能了如指掌,但大概的情形还是能给你说两句。

我惊诧道,哈!你搜寻的目标和以前不一样了?

“老栾”说,与时俱进么。

我自以为我这个副局长,是凭真才实学、苦干实干拼来的。便自恃底气十足,揶揄他道,那你知道我走的是啥门路?

他眨眨眼,说,你吗?——我还是不说吧?说了伤人。伤老同学的面子。

我强抑了气恼,催促他道,你说,你说。——别管我的面子,我不怕伤。

他仿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我就说了啊。其实,自打你当了副局长没多久,我就把你的第三版弄清楚了。——你的贵人是那个主任。

哪个主任?

咱们上学时,他被下放到你老家那儿,就住在你家。你爸你妈那时把他侍候得不错。

……我想啊想的,终于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他啊?自从他走后,我爸我妈就再也没和他有任何来往,何况,我当副局长时,他已退休了好多年。

虽说没来往,但你的名字他还记得吧?即使退休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他无意中,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够你一辈子受用了,况且只是个芝麻大的官,还是个副职……

我一下子被噎得脖子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拍下我的肩,说,对不起。你看,我说别说破,你硬逼着要我说。但请你放心,这些话我可从没在别的人面前说起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到死也把嘴捏得严严的,给你保守这个秘密。当然啦,以老同学你的学历、能力,也配得上这个副局长。你也别心愧……

当我回过神,再想反驳他时,他已笑眯眯地走了。

又过了几年,市里的一个大会散会时,我在剧院门口的人窝里,被他抓住了。慢点走,慢点走。他抓了我的胳膊,在我耳边吃吃道,你把我知道市里干部底版的事,没给别人透露过吧?我脖子痒痒的躲开了点,说,我吃饱了撑的?说那闲话干啥?“老栾”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只怕你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叫有些人知道了,寻我打听找门路,那就颇烦死我了。假若有人去告状报复,我的麻烦就更大了。

我的心里一震,反唇相讥道,是吗?——谁叫你把头爱给烟筒里插?放的自在不自在,买个猫娃咬布袋。“老栾”说,咱那只是图个热闹,闲谝的上了瘾。人一辈子没个瘾,不就妄到世上来了一回?他得意地嬉笑着,几滴憨水便从嘴角掉了下来。我赶紧放慢脚步,任由散会的乱哄哄人流裹卷着,很快离开了他。

从此偶尔看见他,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旁、广场的花坛边、高楼的拐角处、盘山道的条椅上、人行道的树荫下,和人或嘴角喷着白沫热烈地争辩,或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我都即刻别转过头,逃也似地径自走开。

有年春节前,腊月将尽,我骑自行车到西门外狮子巷口的馒头店,去取定做的年馍。刚过彩虹桥,忽见对面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冲出了“老栾”,叫骂道,我叫你皮干!……前面撒腿逃跑的是他老婆。一个推三轮车卖豆腐的恰好停在路边,“老栾”便抱起一大块豆腐,奋力砸去,便听他老婆的后背“嘭”的一声,绽放开无数朵一塌糊涂的白花。

后面追上来几个人,拉住了不肯善罢甘休的“老栾”。我忙跳下车停好,走过去问,咋了咋了?“老栾”忿忿不平地说,麻糜婆娘么!我和这几个老弟兄站路边刚说了几句话,她就撵来,问我这年还过不过了?叫我买啥啥啥哩,她在家里等着用,我咋还没买没拿回去?又糟蹋我整天光知道跟人闲谝,能顶吃吗顶喝……旁边的那几个七嘴八舌道,她是有些不给面子,但你也不该……那卖豆腐的抢上前来,问,咋办哩?咋办哩?“老栾”甩给张红版人民币,鼓了劲儿地说,不用找!

我说,你长本事了啊,知道拿豆腐砸人?年节时下的,还不忙正事去。嫂子叫你买啥,我陪你去。他似乎有了点不好意思,小声说,那倒不必。我自己去。

后来就听说,他离婚了。一儿一女都不愿跟他。几年后,他找了个远乡进城打工的农民寡妇住在一起,逢人便说,权当雇了个保姆,做吃做喝又暖脚,还不多嘴,我哪怕每天闲谝到三更半夜,啥时回家门都给我留着。于是,有天回去时,屋里静静悄悄,那女人卷了他偷藏在大衣柜里的存折,不知所终了。

我便邀约了几个老同学去看他。去前打电话问,你在家吗?我们来看看你。他颇感意外,说,看啥啊看?我好好的……你们一定要来,就到我们小区外的小花园来吧,我和几个老弟兄常在那儿闲谝。这明显是不愿在家里接见我们。莫非他的房子脏乱、寒碜得拿不出手,让我们看见?或者,是怕破费,烟茶酒饭的招待我们?不管是哪一种,想想都叫人寒心,却也无奈,只好和几个老同学,那天早晨去了他指定的地方。

他见了我们还倒好,叮咛和他闲谝的那几个人,我的老同学来了,不常见,我得先跟他们谝一会。说罢,迎上前来,接过我们拿的酒和糕点,拍拍小花坛的矮围墙,热情地说,坐,坐!咱们都不见外,就拿你们的礼待客。便打开酒,拆开糕点的包装摊开来,说,喝,吃!我们面面相觑,只得按年龄,互递了酒瓶,每人抿一小口,就着糕点,喝了起来。他先进入正题,说,没事。老婆如衣裳,跑了就跑了,咱还有工资,有吃有喝,天不收地不管,我才美了,拿走的那存折权当我嫖了娼了,算起来便宜得很。可兄弟如手足,有你们和那些常跟我谝的老兄弟,我知足了。你们猜我这些天,常想的是啥?他把头转向了我。自从你那个贵人主任去世后,你那个副局长的副字,咋到你退休都没抹掉?要是你早些年和我商量,我兴许能给你个路线图。咱有那个么。他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说,已经退休了,还说这个干啥?

馍馍不熟气不匀么。他忽然愤慨起来,你没算算,比你当副局长迟的——他扳手指算了起来——这个那个的,哪个比你强了?可人家……

我忙作了个暂停的手势。

没想到他倒更激动了,舞动了手指,比天划地的,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到退休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见了我老是爱理不理的,我也就懒得拿热脸贴冷沟子……

大家赶忙都劝他,你咋老了老了还这么爱上火?上火伤肝。身体要紧……

他不屑地瞥着我们,说,世上的事情,坏就坏在有你们这一伙……

弄得我们一时都下不了台,只好讪讪地打着哈哈,尴尬地结束了会见。

谁知我们的话,竟成了谶语,几年后,他被确诊为了肝癌,已到后期,让各级医院劝退回了家。我们几个老同学上次去他家看时,他骨瘦如柴,躺在床上,脸色蜡黄黑青。是他的女儿在照看。

这次是他儿子给我开的门。像上次一样,我刚走到卧室门口,里面就传来“老栾”柔若游丝的声音,别进来,小心传染。我坚持想往前多走两步,他儿子已将椅子搬到我身后,搀了我坐下。

便听看不清的某个阴暗的角落,传来一声喘息:害得你又来。

这栋楼房,当年是“老栾”他们单位为职工修建的居民楼,算福利房。因他是会计,优先选住在光线好的三楼。但随后四周先后修建起的商品楼,地基高,楼层也高,便把这楼遮挡得严严实实,黑暗得很是阴森。房间里大白天也得开灯。一盏仅有5瓦的螺旋状节能日光灯,现在就吊在屋中间。

我的眼睛逐渐适宜了室内的光线,眯缝着,使劲地望了过去。

只见“老栾”躺在床上,眼看着我,衰了声说道,我把咱们是同学时,贴的那些剪报,还有参加工作以来积攒的,那些资料,归拢了两大包。他停了会儿,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赧然一笑,说,总想着丢了、撂了,有些可惜。送出去呢,旁人肯定都当废纸、笑话,至于儿子、女子……

他儿子便厌烦地插嘴说,都啥时候了,你还像你这一辈子,尽说些闲的、没用的。

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说,思来想去,我想起了你。你是搞写作的,也许,你收了,还能有些用处。

他转头吩咐起了他儿子,从床头高低柜最下一层的抽屉里,拿出两包破烂的牛皮纸袋,递给了我。

你别嫌弃。“老栾”说。

我接过,粗略地翻看了下。装剪报的那包,有些淡淡的霉味。另一包里,有我给他的那个本市在外任职的人员联络小册子,还有市里其他部门打印的相类似的或大或小的册子,最显眼、厚重的是一个塑料革封皮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用圆珠笔和钢笔,写了好多带长字的人名、履历、家庭成员、亲属、同学、同事……

我深长地换了口气,说,谢谢……随即便无语,调转头,转移了视线。“老栾”躺的这间卧室属主卧。隔壁是一厅,早被改作了副卧,供儿子女子探望他时住。这便是他的所有居室了,加起来拢共60多平米。墙皮都脱落斑驳了。他的床对面,有张“宁静致远”的条幅,是本市不知那个初学书法的写在替代宣纸的绵纸上,没装裱送给了他,他则用浆糊贴在墙上,墨色和纸张晦暗得几近于黑,污痕斑斑。天花板上裸露着几幅青色的水泥地图。窄小的窗户,玻璃黏糊糊的已看不清颜色,窗纱上糊满了浮尘、油腻和小小的蛛网。床边堆放着几个胡乱卷起的鼓鼓囊囊的被褥,明显着水渍的黑白曲线。床头柜上杂乱的药盒中间,立着个保温瓶水杯,一只苍蝇固执地萦绕了它在嗡嗡地飞。外面忽然响起了凄厉的电钻声,不知是从哪栋楼房里传来的……

我看着看着,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安慰了“老栾”几句,便告辞了退出。低头在黑暗里沿着又窄又陡的楼梯,走出去刚到太阳地里,便觉全身乏力疲软,抱着老栾送我的那两大包,靠墙角瘫下去,哭了起来。老栾的儿子吓一大跳,慌忙抚摸着我,问道,叔叔,叔叔,你咋了?咋了?我反倒愈发不可遏止,放声地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纵横肆流。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