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晌,刘振宗站在墚顶官路旁的大核桃树下,将锄板子架在一股树枝上,用一块石子儿不耐烦地像磨刀刃似地嗤嗤地磨。望着在他面前东倒西歪歇息的社员,心里忍不住的烦燥。这怂万全,咋还不来?太阳眼看就要升到一竿子高了。
万全是队长。依照惯例,只有队长来了,往地里走去,这才算是宣布开工了,社员们才跟在他的身后,下地劳动。
忽然,刘振宗瞭见墚底的官路上,渐渐清晰起了一个人影儿。他在心里欢呼了一声儿,哎哟,来了!那人影儿越来越显,越来越大——呸,原来是陈石头。只见他游哉优哉,背着双手儿,手里晃着根树条子。他的前面,走着头老母猪,同样也是游哉优哉,迈着碎步,慵懒而惬意。
刘振宗啐口唾沫,扭转过头,不看了。陈石头却还不住地盯着他看。见刘振宗转移了目光,不和他对视了,他便得胜了似的,笑嘻嘻地向社员们宣布道,这怂母猪,想配种时就像疯了一样,不管本地、外地的,谁先上它,它就跟谁亲。
社员们看看他,又望望刘振宗,谁也不敢吭声。
陈石头的家在墚顶那边的沟脑,至今仍是个光棍。几年前,为了入赘给陈映辉的妈,和刘振宗成了死对头。
陈石头看见陈映辉也坐在人群里,便故意儿地柔了声儿问,映辉,你们咋都坐在这里?明显着他和陈映辉格外的亲,虽然是堂叔堂侄,但仍打断骨头连着筋,如果不是刘振宗横插了那么一杠子,他俩早就成了养父和养子。
陈映辉说,等我们队长来开工哩。
陈石头张圆没牙的红窟窿嘴哈哈笑道,好娃哩,我天不明吆猪到配种站去时,碰见过万全。他背着根烧柴窑的火钎,见了我慌慌忙忙打声招呼就走了,看样子是到哪儿烧柴窑去了。——你们还在这儿等他开工?
社员们顿时像炸了窝的马蜂,轰轰地乱起来。
刘振宗突然像甩炸弹似地把磨锄板的石子儿甩在了地上,嘀咕道:没队长还不干活了?该种种,该收收。这有啥难的?提了锄,朝八亩地走去,迈腿钻进绿油油的苞谷地,锄起了草。
社员们愣了会儿神,随即,陆陆续续,也进八亩地锄起了草。
半个多月后,一天晌午,大队王支书戴着草帽寻到地里,通知队长晚上到大队部开会。社员们说,我们现在没队长。王支书吃一惊,那你们咋在地里搬苞谷?社员们说,是跟刘振宗来的。王支书叫来刘振宗,了解了情况后,说,看样子,万全是撂下担子不干了。那这队长你就来当。刘振宗说,这不是在抗美援朝部队上,上级一任命我就得无条件服从,队长得社员们选。王支书说,这好办。当下便在地头召开选举会,选举刘振宗当了队长。王支书要他表态,说两句。他便真地只说了两句,今后上工,不论谁来迟了,哪怕一分钟,都算烂工。——干活要紧,搬苞谷。
惊得大家顿时目瞪口呆。
这天后晌吃饭,刘振宗仍和在部队上一样,看起来动作不大,并没狼吞虎咽,但却三口两口就吃饱了。他撂下碗,抬脚便出门喂猪,随后便扛了锄头去上工。
他老婆桂枝和养子陈映辉,慌忙刨净自己的碗,急匆匆地撵了上去。
刘振宗来到地头,看着随后到的几个社员,抽完了一锅旱烟,便问,过足烟瘾了没?答,差不多了。刘振兴说,差不多了就开工。说着拿起锄头,迈腿走进了地里。他扭头向四周望望,有稀稀啦啦的一行人正在赶来,就问,记工员来了没?记工员忙说,来了。刘振宗说,你记下现在的这些人,后边迟到再来的,都算烂工,不给记工分。这要是在部队上打仗,不听命令没跟上,早叫敌人消灭光了。
烂工就是烂掉了工,白干,没工分。
那天后晌便有七个人迟到烂工了。
到第二天早晌,变成了三个。
再往后,就越来越少。但时不时仍有那么一两个。
迟到烂工的人越多,和刘振宗争吵的就越轻,谁都不想当出檐的椽头子;迟到烂工的人少了,反倒和刘振宗会教上劲儿,像老牛抵仗,一对一地头顶了头,眼冒火花,不是怒骂就是手指舞之地要打。吓得陈映辉像个木头人,只会拄着锄或镢,傻在一旁呆看。
这天后晌,他扛着镢头,正势急慌忙地追赶刘振宗和他妈,朝地里走去。忽听塄坎下有人叫他,随即升起颗通红的秃头,是陈石头。
陈石头挑着副空笼,笼里糊着黑臭的猪屎、猪毛。今天他去县城的集上,把六个猪娃子卖了个好价钱。但他的心情自刘振宗入赘后,一直就没舒坦过。按当地风俗,陈映辉的大去世后,桂枝自然而然地就应该嫁给他这个当光棍的小叔子,哪想到,却让刘振宗捷足先登了。每想起那段时间,他成天泡在桂枝跟前,担水,劈柴,帮忙种自留地,他就恨不得拿头往墙上犁。
看把我娃忙的。陈石头说,张开没牙的红窟窿嘴,呵呵地笑。给。他从怀里摸出个烧馍,说,叔专给我娃捎的。
陈映辉皱下眉。心想,谎驴儿,你能专给我买烧馍?他边走边说,叔你吃,我不想吃。
陈石头笑骂道,你这娃,咋说话哩?——你该说你刚吃过饭,肚子饱得撑不下。咋能说“不想吃”?是嫌我这烧馍瞎,还是嫌叔是外人?
陈映辉一时语塞,脸颊飞红,只得逃也似地快走。
甭跑么。你停下,听叔有话要给你说。
陈映辉只好停下。
陈石头笑眯眯地说,叔不怪我娃。——我娃在那屋里,没人给你教咋对人说话么,只知道叫我娃干活。
陈映辉拔脚便走。叔,我得赶紧上工去。人家已经前头走了。
走叫他们走。你急啥?
迟到了烂工哩。
我给你想说的就是这个。陈石头放下笼担,凑了上来。我娃你知道不知道,你们队的人现在把刘振宗骂成啥了?——比臭狗屎还臭,是万人恨。
光骂能咋?陈映辉有点幸灾乐祸。说真心话,他也不喜欢刘振宗。
你咋是这憨憨娃?陈石头跨前一步,凑到陈映辉鼻头跟前。你看这多半年,他刘振宗得罪了多少人?搬指头算算,谁的头上他都摸了一把,不是烂了工,就是骂过仗。要不是我娃你,大家早把他捶扁扁了。
陈映辉大惑不解。我?
可不是你?陈石头说,每次你们队上人,和他骂仗要打时,不是你这墙头高的小伙子,拄着个锄、镢、家伙,站在旁边,给他助威镇场,众人早拿唾沫星子给他洗了脸。
陈映辉想想,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像这样下去,他当了队霸王,在家里还不就成皇上了?说一不二。我娃你今后的日子能好过?
陈映辉歪起了头。自从刘振宗当了队长,他妈似乎越来越听他的话,好像还有点讨好巴结。
陈石头说,我娃你再想想,他跟队上人都结了仇,他老了、死了,父债子偿,我娃你咋还得了?——你们队上的人,现在都等着那一天,说,三年总能等到个闰月。
我咋没听说?
我的瓜娃耶!陈石头叫起来。这话你咋听得见?那都是在背后说的,只瞒着你和你妈……
陈映辉突地调头走开。他不想再听陈石头云山雾罩地说下去。
社员们这天是在狼食沟挖片片地。陈映辉赶到时,只见大家三三两两,各自占了一小片地,正抡镢头撅屁股地在挖呢。他慌忙顺一道塄坎溜下去,占了一块小片地,吭哧吭哧,三下两下就挖完了。眼瞅着有社员挖完了一块小片地,去另一块地时,他便悄悄地跟了上去,参在中间,和他们一块干起来,好像他早已来了,刚才不过是在别处挖。
但到收工时,记工员站在高处,宣布的出工名单里,却仍然没有他的名字。陈映辉便喊着问道,我哩?上工时,我是先去挖那块小片地了,恐怕你没看见?记工员难为地说,这是你叔叮咛的,说你挖那块小片地时,就已经迟到了。你这一晌,算是烂工了。陈映辉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空落落地发慌,仿佛被贼偷去了心爱的宝物。他忽然怒火中烧,血涌上头,冲上去一把夺过记工员手中的记工册,三把两把撕烂了,丢在地上,骂道,这不就是剥削人么,比地主、资本家还厉害。——烂工就烂工,大家今天都烂工!
映辉!刘振宗喊一声,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
陈映辉扭身便走。回到家中,东张西望,忽然抓起院墙角落的一根粗磨棍,站在后门那儿。刘振宗满脸通红,提着镢头冲了过来。你娃刚才给谁难看?迟到烂工你不知道?——你今日早早就吃完了饭,咋能迟到了?是不是故意跟我叫板?
桂枝跑来,从后面抱住他,说,你甭跟娃计较,娃还小,不懂事……
陈映辉叫道,我啥都懂!你现在是断我日后的活路。你甭过来。再过来逼我,我就到我石头叔那儿去,叫他来。我们姓陈的人多着哩。
刘振宗吃惊地望过来。桂枝也吃惊地望过来。不知不觉,刘振宗的全身松垮了下来。桂枝乘机将他拖回了屋。
耀祖手捧着一坨黄胶泥,走进了院门。身后紧跟了花花,摇着毛尾巴。
哥。耀祖说,你给我捏个坦克。老师给我们布置的课外手工作业。我捏了好几个都不像。
陈映辉说,我不会。
耀祖说,你会。你以前不是捏过大公鸡、牡丹花……耀祖把胶泥塞了过来。
陈映辉忽然说,那你得答应我个事情。
啥事情?
陈映辉说,你若不照我说的办,我就把你——他扬手一甩,啪一声,那坨黄胶泥,巴向了旁边的一块石头,中间迸出个小洞。
吓得耀祖蚊子似地嗯了声。
你来。陈映辉拉耀祖到后门背后的墙角落,如此这般地悄声说起来。
耀祖至今仍和刘振宗睡一个被窝。他一生下来,刘振宗便将他天天晚上光溜溜地紧搂在被窝里,双手聚个圆环,拢着他的小鸡鸡,只怕谁来偷了去。
刘振宗的老家离这里还有十几里地,在一个荒山沟里,家里只一个老老大。他从部队复员后,每次到县城赶集、给老老大抓药,回来都要坐在墚畔的大核桃树下,汗流浃背地歇一会儿。那儿离陈映辉的家不过十几步,抬脚就到。陈映辉的大见了,几乎每次都要招呼他去自家房阶坐坐,递一碗晾凉的金银花茶,和他谝阵闲传。夸他出过国,见识广;能干吃苦;是个大孝子。刘振宗有段时间,不见了他,上门一打听,原来他得重病,卧病在床了。他赶紧拿着从自家鸡窝掏出的蛋,到县城买了红糖去探望。陈映辉的大抓住他的手,说,我走了,你要是不嫌弃,我就把这个家交给你了。桂枝贤惠,没挑的。我只担心我映辉,倔,犟,要你多费心。
那时,刘振宗的老老大也已辞世。孑然一身的他,之后便水到渠成地倒插门,“嫁”给了陈映辉的妈。
他上门后,把陈映辉从一个只会玩尿泥的鼻涕虫,供养到初中毕业,因为没考上高中,只好回到家里劳动。但陈映辉对他说话,从来都是不看脸,不叫叔,眼里一副犟牛的神色。刘振宗心里很不痛快,甚至有些委屈。好在陈映辉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耀祖,还不错,并不讨厌耀祖像条小狗,他到哪就跟到哪。刘振宗也就隐忍着,算是没和陈映辉爆发过剧烈的冲突。
可映辉终究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他在这里,说到底,还算个外人,势单力薄。若在他的老家,遇见陈石头那样露骨的挑衅和侮辱,他早就火冒三丈,跟他干起来了。但现在却只能隐忍着。他的希望,全在耀祖的身上。耀祖耀祖,你可要快快长大成人,把你大我想要振宗的愿望实现了,光宗耀祖。
第二天早上,刘振宗天没亮就给家里的水瓮担满了水,又喂好了猪,这才来到炕边,在被窝暖热手后,轻轻触触耀祖的光屁股,低唤道,乖,我娃起来,该上学了。
耀祖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睡得正熟。
桂枝洗过了脸,一边梳头,一边嗔怪刘振宗,看你把他惯的,催他上学还像蚊子哼。到他上学的时候了。随即大声喊了起来,耀祖,耀祖,起来!
耀祖仍一动不动,紧闭着眼睛。
我娃是咋了?以往到这时候,我只要一摸我娃,我娃轱辘一下就爬起来了。我娃爱上学。莫不是病了?感冒了?刘振宗慌忙将额头贴上耀祖的额头,试了好一会。疑惑道,没发烧么?他昨晚也没跟映辉去外地看电影、演戏啥的。刘振宗又推摇起了耀祖,轻轻地唤着。桂枝一把掀开了他,伸手到耀祖脖子底下,水中捞月似的,将他捞了起来。耀祖,耀祖!桂枝颠摇着,劲儿越来越大。耀祖的头像个拨浪鼓,晃来晃去。啪一声,桂枝揭开被子,朝他的光屁股上给了一下。接着,啪啪啪……刘振宗赶紧上前拦阻。看你把娃打疼了。耀祖果然疼了,哇地出了声儿地哭喊起来。桂枝不管不顾,给他穿好衣服,命令道,上学去!刘振宗将书包递在他手里。
耀祖却突然说,上学迟了。我要迟到了。
桂枝说,迟到了也得去。谁要你今早睡的不起来?
刘振宗哄劝道,迟到就迟到了,我娃甭怕。前面的课来不及上了,还有后面的课……
耀祖说,我们老师说了,迟到了就烂课了。
啥?桂枝问道,烂课?烂课是啥意思?
耀祖说,烂课就是旷课,比旷课还厉害,后面的课都不能上。
刘振宗说,你们学校咋能有这规定?
耀祖说,咋?只准你说烂工,就不准我们学校说烂课?他的眼睛朝门外瞥去。
刘振宗顺着他的眼光望去,陈映辉正在那儿倚着门框,面无表情地旁听。刘振宗的神色陡变。他张了下口,刚想吼两嗓子,忽然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垂下来。
桂枝推搡着映辉,催逼道,你上学去不去?一副要开打的样子。
刘振宗疲软无力地拉了拉桂枝,劝道,算了。咱不和娃置气……
他拿起镢头,上工去了。
不知不觉,说不清从啥时候起,迟到就烂工,成了社员们回忆往事,谝闲传时的一个笑话。笑毕,大家长松一口气,得意地说,还能叫一个外人把咱统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