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松一下,跟着幼童的眼睛去看世界。
世界便别开生面了,新鲜灵动,有趣好玩……
(一)拥抱?打架?——毛毛虫
童车一到德寿寺广场,丫丫就蛇似地扭动了身子要下车,亲力亲为,去勘察探寻。脚尖刚落地,便低了头往地上瞅,察看状况,直至弄清后,方才抬起头,望了四周,再眺望远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么,对不对?……
于是,她便发现了地面上那些我们成人熟视无睹、不屑一顾的小石子儿啊、沙粒啊、过滤嘴烟把儿啊、树叶啊、草梗啊,等等,随即便兴致勃勃地捡了、捏了、握了,拨弄、把玩。但最能引起她好奇的,还是那些活物,如忙不迭用小碎步急行军的蚂蚁、慵懒游荡的软虫、背脊起伏了拱动,匆匆赶路的毛毛虫。她便急不可耐,甚至有些儿粗暴地,用力挥舞捡拾在手中的石子、树叶、草梗,紧贴地面,短促地来回横扫。那蚂蚁便晕头转向、跌跌撞撞,软虫慌忙装死,蜷成个圆蛋儿,而毛毛虫呢——咦,那条怎么扭下身子,将尾巴开个叉,变成双尾,继续逃也似地爬行?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蹲下去看是怎么回事。
那是条比普通火柴棍儿稍短些的毛毛虫,全身毛绒绒的乌黑,结节处有隐隐的黄环。
却见它的尾巴又合拢了,重回成了一条毛毛虫,但已粗了、壮了——啊呀,不对,那是两条毛毛虫,一条趴在另一条身上。难道,莫非,它俩在拥抱、交配?可是……常识告诉我,毛毛虫是不交配的,它们只有变成了蝴蝶,才干那事。那它俩是在打架吗?因甚,为何?在用什么,掐或咬?
说时迟那时快,丫丫手中的草棍儿又往它俩身上横扫了几下,瞬间扫出颗乌黑斑斓的圆珠。定睛细看,是双环。原来趴在上面的那条,此时为外环,而起初匍匐在下面的那条,现在是内环。那外环明显当了卫士,保护着内环。而内环则心安理得,一动不动,静悄悄地享受被呵护。那它俩是兄弟吗?是朋友吗?当然不会是情侣……
揭示了这个现象的丫丫,忽然奔前去了,丢下我迄今百思不得其解,那两条毛毛虫到底在干什么,拥抱?还是打架?莫非这是生物学上待解的一个课题?……
(二)可爱?可恶?——蜗牛
突地,丫丫扑靠向我的腿,惊恐地指了面前的那堵米黄色的矮墙,呕吐似地“喔”了声。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墙面上爬着只蜗牛,拇指般大小,青幽幽的惨白,背脊上有条烟色的纹路。再仔细看去,旁边不远处还有一只;再远点,又有一只;在它的下边,还有斜上方,均有一只;随即扩散目光,搜寻了,竟发现还有好多只:黄豆粒大的,绿灯粒大的,芝麻颗大的……它们星星点点,星罗棋布,宛如大姑娘、小伙子脸上的青春痘。
正值“三伏”。淋浴了的太阳,没有丝毫的温润柔顺,反倒像颗精神倍增的火球,自晴空伸到人的头顶,向大地喷射光晕紫青的烈焰。那矮墙便像火炉里的铜板,通体光亮,反射出焦糊味的炽热。可怜那些蜗牛,怎能趴伏在上面?
果然,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那堵矮墙上,不见了一只蜗牛,只遗留有隐隐约约、斑斑点点,鸟屎样的污渍。
但天有不测之风云。暴雨突然不期而至。雨后初晴,那堵矮墙上,便又星罗棋布了青春痘似的蜗牛。丫丫见了,仍是惊恐地叫一声,扑靠向我的大腿,指给我看。
三番五次之后,我渐渐觉察到了那些蜗牛的蹊跷。烈日曝晒时,它们去哪儿了呢?我领丫丫搜寻过,墙角没有,地下没有,它们仿佛被蒸发掉了,了无骸骨和尸体。但在雨后,它们好像听见了集结的号令,便齐刷刷地爬了上来。是从哪儿来的呢?天上掉下的?土缝钻出的?我忽然想起了沙漠锦,俗称千年草的一种植物。沙尘暴起来时,会把它连根拔起,吹向四面八方,干枯得一点儿火星也能点燃。但哪怕过了一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只要遇到下雨或湿润的土壤,它就又会生根发芽,绽放出红黄白的三色花,然后结籽,再遇沙尘暴时,在滚动颠簸流浪中播撒籽粒。那蜗牛莫非似它?甚至超越了它?当生存环境恶劣时,就藏身隐迹,若稍有生机,便会蓬勃兴盛?也许,这就它的生存法则,奥秘、奥妙,我们至今仍未猜出?……我顿时对它生出了敬意,便想方设法地要让丫丫亲近、接受它。
我已频繁地让丫丫听过《蜗牛与黄鹂鸟》这首儿歌。那歌儿唱的是,阿门前有棵葡萄树,嫩绿嫩绿的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树上的两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哪,现在上来干什么?那蜗牛回答说,阿黄阿黄鹂儿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轻灵诙谐的器乐伴奏,奶声奶气的童声合唱,把天真却又意志坚定的蜗牛,塑造得活灵活现,童趣盎然。丫丫应该很喜欢它了。
我还抱起丫丫,要她近点、再近点地看那蜗牛,怎么从硬壳里探出软软的身体,转动了两根触角,小心翼翼地慢慢蠕动,憨憨的萌萌的,那么的惹人怜爱。就像我小时在家乡的田野,和小伙伴们蹲在露水珠儿晶莹的草丛旁,目不转睛地盯望着拇指大的一只蜗牛,伸缩摇摆了黑丝线样的触角,小心翼翼地缓慢地爬行在湿漉漉的泥土地上。看着看着便轻轻地唱道,胖牛穴,犁地来,犁到东头,犁到西头……有时还用一根茅草茎,轻轻拍打它的贝壳的尾部,催促它爬快点,再爬快点。偶尔,还将草茎伸向它的触角,试探地微微地挨一下,它便立刻收缩着触角,想要缩回硬壳。几声严厉的喝叫训斥便传来了,别动,别动!谁叫你碰它哩!?……那是多么地让人怀念、留恋,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都会生发出无尽的向往和惆怅。顺带说一句,我们那儿把蜗牛叫做胖牛穴,那名儿叫的,真是绝而且妙。胖牛指它的貌,穴则指它的壳。它那壳,可不就是个穴!?但那个“穴”的读音,写到纸面上却应为“斜”;在我们的方言乡音里,“斜”即为漩涡、旋转;既是动词,又是名词。那蜗牛的壳便是动态的旋转了,又呈现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漩涡。
我曾多次地把蜗牛从矮墙上摘下来,让丫丫看。它那时已毫无生命征兆了,仿佛钮扣似地粘贴在墙上。要丫丫体验,它是多么的弱小,轻飘,绝不会威胁、伤害到她。
但统统无济于事。丫丫不但每次都坚决地扭动了身子,别转过头,不理、不看,而且还要惊恐地“牛牛!牛牛!”地低叫了,挥动手臂,想离开或打掉它。
为什么?为什么?……
我只好试着以丫丫的眼睛去看它了。丑。笨。呆头呆脑。花纹诡异。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吗?……
世界原有不同的相貌,我们看到的并非唯一……
不知我揣测的对不对?等丫丫长大后我去问她。但她那时,也许已经记不起了。唉……
(三)偶然?必然?——壁虎
我们把壁虎叫做蛇蛛蛛,或蛇蜘蛛,形象、准确、逼真:蛇似的,蜘蛛样爬在墙上。
恍恍惚惚,我见到它可能已经四五十年了,是在老屋的炕墙上。睡前或正睡觉呢,忽听母亲惊呼了,在昏黄的煤油灯影里,抓起扫炕的条帚或做衣服的尺子什么的,手忙脚乱朝它一阵追打砍砸。黝黑的它,四脚拉叉,身上长满了赖蛤蟆样的让人看了又怕又恶心的细而密的疙瘩,射电似地狼奔鼠窜,一眨眼就不见了。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它偶尔也没能逃过母亲的护子心切,被砸中尾巴,掉下来一截。我们弟兄几个担心可怜地猜测,它死了吧?——不死也疼死了。母亲说,它才不哩,命大,过段时间,就会重新长出一条尾巴。我顿时在惧怕中对它生出了敬意,刻骨而铭心。
稍长,我知道了,它是蜥蜴的一种。蜥蜴属恐龙类,比我们人类的历史可不知要长久多少年。它好不容易才逃过地球生物大灭绝的那个时代,辈分上算是我们的老祖宗。如今在世的时候,白天藏在墙缝,晚上爬出来扑食蚊子、苍蝇、飞蛾、蟑螂等,兢兢业业地守护人类,辛辛苦苦地除害,好让人类吃好睡好生活好。但我作为人类的一员,却和大家一样,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早已将老屋改建成了砖和水泥砌就的小楼,使得它无处藏身,销声而匿迹。故,《世界自然保护联盟》2013年便将它列入了濒危物种名录,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脊椎动物卷,则将它评估为近危。
即使它尚存一尾,尚有一息,但在那天中午十一时许,炎阳高照,热浪滚滚,正是昼伏夜出的它,潜伏睡眠的最佳时段,我就是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地去寻觅它的踪迹,一睹它的尊容,也属痴心妄想,难上加难,难于上青天。
那一天的那个时候,我推了坐在童车上的丫丫,去小区外的大广场玩。
丫丫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活动起来像分子的布朗运动,毫无规律、规则可言,刚才还高兴得颠摇了身子,咿咿呀呀唱个不停,路过小区小广场,看见几个小朋友在那兜圈儿地追逐嬉闹,便突地站起,哇哇大叫地翻越了童车的护栏。
下车脚一粘地,却发现有个树枝横躺在面前,便抓起,横扫了几下爬行的两只小黄蚂蚁,随即便高举了,像旗帜似地挥舞着,冲向对面的稻米自动售货机。途中粗暴地扔开树枝,跑去用手指频频点击售米机的屏幕,饶有兴趣地看那屏幕不住地转换画面,旋即转向后面,仰头察看可有什么机关按钮。忽然转出来,拔腿去跟那几个喧闹的小朋友,追逐了几个来回。正嘻嘻哈哈,乐不可支,却突地向不远处的拱桥冲去。摇摇晃晃冲上去,又颠颠簸簸冲下来,拐个弯,将假山脚下的一朵野黄花揪到手,便一步一个台阶,奋力攀登上了假山顶的小凉亭。里面有两个奶奶,各带了一个小姐姐,正踢一只红气球。她激动地扑去,兀自抱起那气球,咯咯笑着,转圈儿地跑。一位小姐姐不干了,抢上来一把抓住。她不给,反倒委屈地哇哇大哭。我忙上去抱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她却看见凉亭围栏上有只空的矿泉水瓶,便挣扎了下去抱在手里,随即朝亭外的假山跑去。那假山竖在一段坑坑洼洼的斜坡上,是用一排参差不齐的青色石板砌就的。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假山前,忽见一块石板上爬着几只蜗牛。吓得撒手丢开矿泉水瓶,惊恐地哦哦低叫了,扑爬到我的大腿上。我安慰着,护住她。她却向假山背面跑去,那儿绿树成荫,陡峭湿滑,地上掉有几棵毛桃的核。她蹲下拣起一个,便要往嘴里放。我忙赶上去阻拦,她便躲逃了转向假山正面。我撵去时,她已扬起手指,指向一块青石板。我以为那又是蜗牛,便说着“不怕,不怕”——突然禁声儿了。
那不是蜗牛,是……是只壁虎,成人的食指那么长,黝黑青乌,头朝上,一动不动地贴伏在那里。
我、丫丫和它,三双眼,大眼对小眼。
一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梦乎?幻觉乎?但树荫的缝隙,却分明下筛着星星点点的光斑。几十年了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双好奇又惊奇。那是什么,怎么从未见过?好玩吗?有趣吗?要不要去邀请、触摸下,找啊找啊找啊找,找到一个好朋友……
一双纳闷而惊诧,我不过是嫌在暗处呆得太久,想偷偷溜出来透透气,怎么就碰上了这两个?杀手?宿敌?不听父母言,灾祸在面前……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
那壁虎突地扭下身子,如一缕黑色的闪电,溜之乎也。
丫丫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还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声儿不响。
我这才出声儿,轻轻地“啊”了下,夙愿已了、如释重负似的,抱起丫丫,亲了亲,说,别怕……但在心里说的是“谢谢!”
谢谢她用无数随心所欲的偶然,探究出了个必然的惊喜。她是我们认知世界的楷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