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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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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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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公鸡的兴亡传奇

 


(一)永别了,我的爱人们

 

哼、哼、哼……哎哟,难受死我了。怎么能这样提着我呢?

今天早上,我看着天色将明,履行了我的职责,嘹亮地啼叫了好几声后,便听见主人住的大屋子的房门吱扭一响,打开了,接着是一阵懒散的扑塌扑塌的脚步声,我就觉着有点不对了,很不对了。平时——不,几乎是打我记得清事情的时候起,这阵脚步声就是小碎步的急促声儿,那是女主人提了尿桶,慌慌张张地从他们住的大屋子出来,从我们住的小屋子门口经过,顺手便把我们的小屋子的挡板抽开了,然后,她就赶紧去茅房了,先排泄她肚子里的那种他们叫做尿的浅黄液体,随后倒掉尿桶里的尿。我曾经歪着头儿,左瞅瞅右瞄瞄,仔细察看研究过那种叫做尿的东西,它像水似的,但比水难看难闻得多了,是浅黄的浑浊,散发出一种臭味,真真的臭,几乎和我们的屎一般般臭了。他们人啊,为什么有那种东西呢?你看我们,就没有它,从来没有它。我们多干净啊。

我一听见这阵脚步声大为不对,情况异样,就赶紧将挤到门口的我的那几只爱妻的小巧漂亮的头拨拉到了我的硕壮的身子后面,自觉地担当起了保护神的角色。我耸起脖子周遭尖尖的钢蓝深红色的羽毛,像一丛燃烧了怒火的箭丛刀林,喉咙里发出咯咯咯迎战威胁的怒喝声,眼睛贼亮,犀利地盯着门外,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唉——,我白忙活了一阵,有惊无险。是我的男主人来了。我的男主人是个模样憨厚的中年人。他从不理睬我们,更不会干诸如给我们开门啊给我们的饮用水碗里倒水啊这些琐碎的婆婆妈妈的事。我们平时很少能见到他。不知他整天在哪儿干什么。我们见到他时,他总是坐在那张小低桌旁,心安理得地让女主人给他打洗脸水,然后就往嘴里塞一根叫做烟的白色小棒,点着了,喷出一股一股的蓝气,然后就端起女主人递给他的好大好大的他们叫做老碗的饭碗,呼噜呼噜,可察可察,连吃三碗,然后再吃一根烟,就不见了。我就对我的爱妻们说,你们有人总在背后嘀咕,说我整天啥也不干,就知道迈着八字步,走来走去,忽然一个高兴,就强迫我们和你做爱,却叫我们整天下蛋啊孵小鸡啊忙个不停,你们看看男主人,不就和我一样?他整天干啥了?你们谁看见了?而女主人呢,那个忙啊,里里外外,比你们忙得多得多了去了——你们都长着一双眼睛,看得见,就不用我多说了。

可是,可是,今天男主人怎么为我们开屋门来了?呀,大事不妙!你看他的眼睛,怎么直向我盯来?他将我们屋门的挡板抽开来,不,只抽了一半,就伸进他的那双大手,朝我抓来。我可不是他的对手。我赶紧慌忙敛起翅膀,一个瘦身,从我的爱妻们身子缝里,溜到了屋子的里面。爱妻们吓得嘎嘎地乱叫起来,噗噗噜噜乱拍起了翅膀。男主人却不为所动,他将挡板又抽开了一些,看着爱妻们争先恐后地从屋门口扑了出去,仍是眼睛紧盯着我,双腿和双手在门口作出随时夹击扑捉的姿势。

哼哼,我才不上当呢!我紧缩在屋子里面,死死地靠墙贴着。任凭男主人在屋门口吆喝着我,女主人也来用一把我最爱吃的黄亮亮的苞谷粒呼唤着我引诱我,我偏岿然不动。我只是耸起脖子周遭的羽毛,威胁痛恨着他俩主要是男主人,哽哽哽地低叫着:你想干啥?嗯,你想干啥!

男主人忽然烦躁生气了,他骂了我一声,猫着腰走了开去。我刚喘了口气,就见他手里拿了根长长的木棍,捅了进来。哎哟,他一棍捅到我的身上,好痛哟!哎哟哎哟,他又一棍又一棍,捅到了我的屁股上脚上。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只好仰头倒吸着冷气,扑棱了翅膀,跳拐拐似地挪动了身子,左动右闪。起先,我还牢记着决不到屋门口去,决不!后来我的头昏脑晕了,不知怎么就腾跃到了靠近屋门口的地方,妈呀——我沙哑地惨叫一声,男主人的那双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尾巴,拎住了尾巴上的两根羽毛,我可受不了那种拔毛似地钻心的疼了,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只得顺着他的手劲儿后退了几小步,男主人的另一只大手便迅速地也伸进来,将我抓住,拉出了屋门。

女主人这时将一条红布缕儿递给了男主人,男主人就将我的双脚并拢,捆在了一起。我歪头瞅了瞅那红布缕儿,冷不丁用尖嘴啄了它一下,心想,这算什么呀,等会儿你们走开了,我闪起翅膀扑棱几下,双脚一阵乱蹬,就会把它挣脱的。

唉,我为啥想的这么早呢?我刚这么一想,就叫男主人察觉了。他便吩咐女主人又找来了一条黑布缕儿,把我的两只翅膀从根儿那儿拴在了一起。完了,完了!我绝望地长叹一口气,趁男主人刚把我丢在地上,就立刻试了一下,我根本跳跃腾挪不起了。认命吧。我对自己说,便老实乖乖地侧了身子,爬在地上,看男主人把我怎么发落。

就见他提起了我的双脚,我顿时血往头顶倒流而去,难受得要命。但我也算个男子汉,我不能像小女人有点什么疼痛就乱喊乱叫,我就强忍了,将头朝上勾去,缓解头顶血流的异常高压。我双眼亮晶晶地盯着男主人,无声地谴责质问着他,你要干啥?我干错什么了吗,你这样对待我?我也和你一样啊,你啥时这样倒立起来走路呢?你怎么这么残忍,没一点鸡道主义!

男主人却看也不看我,便把我提到他们居住的大屋子门口,丢到地上,吃早餐去了。我听见女主人催促他说,快吃,小心赶不上班车了。我的爱妻们在院子里四散了远远地看看我,竟没一个到我身边来,就上坡自顾自地觅食去了。没良心的东西们!你们小心啊。坡上有黄鼠狼呢,空中有老鹰呢,今后没有了我给你们了望放哨,你们可要自己提高警惕,学会照顾自己,珍爱生命啊。

永别了,我的爱人们!

我的前途未卜。我会被处置到哪儿去呢?

 

(二)快来救救我

 

男主人吃过饭后,又一次倒提了我。我便又一次地勾了头,向上看去,只见男主人还将一个鼓鼓的蛇皮袋提在另一只手里,我和它就分别坠在男主人的两条大腿外侧,摇摇摆摆地招摇了,穿过我熟悉的小院,小院旁的山石小路,我和爱妻们休息寻欢的翠绿竹林,然后就进入了我不熟悉的荒凉山野,石桥,大路,长满蔫黑麦苗的土地,人们居住的忽聚忽散的土房砖楼,还有在土房砖楼间散步觅食的我的同类。它们竟然对我的路过统统视而不见,没有望上一眼,或者哪怕是偷偷地嘀咕一下打声招呼。悲哀啊,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闭了下眼睛。

好长时间后,我睁开眼睛,看见我的头下面,路面变成了发亮的黒明了。嗯,这可是我从未见过的。怎么回事?我将头像蛇信子似地摆飘了,仔细察看,便嗅到这路面有股淡淡的煤油似的气味,不大好闻。忽然,一阵挟裹了尘土的旋风猛地吹了过来,将一阵更强烈的煤油似的什么味儿送到了我的鼻子眼里。我赶紧闭

上眼睛,只听那旋风里有什么大家伙震动的轰隆声,接着,毕——的一声,又毕——的一声,好刺耳聒噪,吓得我一个哆嗦连一个哆嗦。等那旋风好不容易过去了,我刚睁开眼睛没多久,男主人忽然将我丢了下去,我便翅膀扎撒着落在那黒明的路面上。我惊魂稍定,就啄了下那路面,它冷凉坚硬,好像是粘了糖浆的细砂石被挤压在一块凝固了。后来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柏油路。

路旁这时站着好些个人,有的和男主人打声招呼,问候道,你也进城啊?男主人点点头,和他们互相递烟点火,然后吃起了烟。我好奇纳闷地捉摸了起来,进城?城是什么东西?我听人们说过进屋。城是比屋更大还是更小的四方盒子?但肯定是看不见蓝天的了,那尿的味儿、屁的味儿比屋子里更浓还是更淡?

哎呀,又一阵旋风贴着路面扑来了,我一个哆嗦赶紧闭上眼睛,只听一声好大的屁声,旋风里的那个大家伙停下了。男主人就倒提了我,和大家向一个屋子走去。一进门便是一个高高的台阶,人的脚踏上去,咚咚地空响。后来我又知道了,这屋子叫汽车。我新认识的这柏油路啊汽车啊,从此就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的最新的风流史,便是和它们的周旋斗争史。

售票员忽然拦住了男主人。哎哎哎,你怎么把它提到车上来了?他用脚踢了下我,对男主人说,把它扔到车顶上去。男主人嘿嘿地傻笑着,退出了车门,便把我放到车顶上去了。我在车顶被那张网络罩住后,心里一下踏实了。因为我可以更近地看见蓝天了,感受到野外的风来风往了,这和我熟悉的环境多相似啊,真惬意了。

汽车开动了。我耸立起脖子,环顾着张望。蓝天在头顶缓缓旋转起来,路旁的树啊村庄啊远处的山野和更远处的苍茫大山,都分层次地后退了,劲风吹拂着我的零乱的羽毛,我见到了好大的世界和许许多多从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好爽快呀!我一时高兴起来,张嘴想高唱几声,刚刚弓起脖子,憋了劲儿要亮嗓,一股冷风便从我的嗓子眼扑了进来,噎得我嘎的一声岔了气,没能唱得成。唉,算了吧,眼前有景唱不得,冷风劲吹我的头。

我把头就钻进了翅膀底下,从羽毛缝儿里朝外瞄着。不知不觉,热烘烘的体温熏醉我了,从羽毛缝儿里望见的风景也有点单调起来,我打个呵欠,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男主人已倒提了我,从车顶往下走了。有一阵儿,他把那只鼓鼓的蛇皮带子和我并提在一只手里,我趁机赶紧闻了闻蛇皮袋里的东西,又用嘴啄了下,哈,那是香菇啊!一点也不好吃。我在主人家见过新鲜的它,长在木棒子上。男主人全家从不吃它,连尝都不尝。那他把这东西拿到城里干啥来了?肯定是城里人爱它啊。不明白,弄不明白:种它的人不爱它,爱它的人却不种它。这人的世界,真奇怪,真奇怪。

我们来到了一个小院,正中是座白瓷砖贴面的两层小楼。我们还没进去,就听传来一阵狗的汪汪声。随着我们走进小院,那汪汪声发疯似地狂叫起来,嗓音嘶哑,像出血了一样,恨不能吃了我们。我倒勾了头,仔细望去,看见小楼的台阶上有团白点,一扑一扑的,却不能前来,是一条铁链拴着它。张狂啥呀,男主人的那条大黑狗我都和它能打个平手,就你这小不点,我一个闪翅跳跃,梆地一下,就能叫你的头顶见红出血!我正鄙视地望着它,一个小男孩出门来到房台阶上,吆喝它说,点点,点点!要它别咬了。啊,点点,它果然叫点点。哼,小不点点的。

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这时从屋里走了出来,随后我很快就知道了,他是我的新主人了。他张了双手向我的老主人笑着迎去。我的老主人连忙把我和那袋香菇放到了房台阶上,和他握住了手。我的新主人提起了香菇袋,望了眼我,说,呀,你怎么不嫌麻烦,还拿这个来?老主人便说,不要紧,快过年了么,给你尝尝我这野放的鸡肉。新主人便高兴地说,好好好,这可是真正的野生天然绿色食品了,谢谢你了。俩人说笑着回到了屋里。

这一下啊,我顿时魂飞魄散了!什么尝尝,什么鸡肉,这分明是要我送死!我见过老主人杀我的同性伙伴,我的同胞兄弟。那时他就是说,看我老婆娃为这窝鸡娃辛苦的,咱也尝尝这鸡娃肉。他就隔一阵杀一只我的哥哥,再隔一阵杀一只我的弟弟,还说留一只公鸡——就是我——就行了。他把我的兄弟们啊,头窝在翅膀底下,用那把切菜的刀便锯木头似地朝脖子上拉来拉去,鲜红的血糊便涂满了兄弟们脖子上漂亮的羽毛,它们大多被丢开后仍圆逗逗地睁着眼睛,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的痛得尖叫着跳着拐拐,被主人乱追了再次捉住用刀锯。主人后来干脆用一只脚踏了它们的身子,用一只手拽了它们的头,将它们的脖子垫在木桩上,一斧头下去,就血花四溅……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

我越想越怕,吓得拉出了一泡黑白相间的热稀屎。

天爷爷啊,快来救救我吧!

 

(三)我不死,我要活!

 

救救我……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哀号着,声音越来越小。却没一个任何的谁来理睬。这里不见我的同类的踪影。就是有,它们也不会理睬我的。它们只会远远地望一眼,就各自走开,散步觅食去了。它们只怕靠近了我,自己也会被连累了,搭上自己,落个和我同样的命运。我们就是这德行。我现在想起来,老主人当年残忍地宰杀我的同性弟兄时,如果我们团结一心,一齐大声地乱叫,煽动翅膀,朝老主人扑去,他能那么随心所欲不会装会地把屠杀我们当作练习宰杀技术地杀死我的弟兄吗?我们在这一点上,远比不上人类啊。人类为啥能当我们的主人,都怪我们自己没出息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想靠我的同类解救我,那是连门儿也没有。惟一能救我的,还只有这可恨的人了。

人啊……我睁眼望去,这里的人还真不少,比我的老主人家的多得多了。他们三三两两地结伙来了,又说说笑笑地相伴而去。我的新主人送他们到房台阶时,他们会拦阻了他,说,止步止步,屋里还有客人,你忙去吧。我的老主人不一会也告辞走了。走时他不好意思地对新主人说,我不知道你高升了,我只是见快过年了,来看看你,你看我的这点礼……新主人忙说,你怎么说这话?咱们是啥人?老朋友呀!我那年下乡住在你家,你把我照顾得那个好,该我经常感谢你。老主人就笑了道,看你说的,你在我们那儿把苦可吃够了,给我们办了多少好事实事啊!我那时就看出来了,你以后肯定会高升的……新主人忙说,什么高升低升的,不过是担的责任重了,风险大了。你可别这么看,以后照旧常来啊。他和他的妻子——一个胖胖的女人——将一大包什么东西硬塞到了老主人手里。老主人的脸便红得比我的爱妻要下蛋时的脸还要红了,比我和我的爱妻们做爱时的我的冠子还要红了,嘴里喃喃地说着,我这是,拿走的比送来的多得多了,赚得太多了……千恩万谢地点头弯腰地后退着走了。

我望着我的老主人,多么希望他和我打声招呼,告个别呀。可他竟连望我一眼也没有,压根儿就没想到我,便那么一步三退地丢人地走了。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小院的拐弯处,我把眼光收回来,只那么一扫,就立刻明白了老主人为什么那样自惭形秽了。这儿太好了呀!喔喔喔,比我的老主人家好得,好得,咳,我的语言有限,想了大半天,只会说好得成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么好了。——到处明光交灿!墙上地上都贴着铺着光滑漂亮的什么砖片,太阳照上去,映得我眼花缭乱。——到处绿意盎然!小院中间的那个花园里,虽然是冬季,却有许多绿盈盈的像树不像树的东西,有球形的,有四方形的。花园外面还有一块小菜地,菜地里长着墨绿的肥嫩的——哈,那个我认识,是菠菜,可好吃了,最对我的胃口。说到这里,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到处都是好吃的呀!——菜地旁边还有个垃圾堆,我远远地就望见了,那里边有许多白馒头块,散开的米饭团,还有什么花花绿绿的东西,凭直觉我就判断出那也是开胃健脾的食品。——呀呀,还有一片小山坡哩!就在那个垃圾堆那边,虽然没老主人家的山坡大,可已经足够我逰蹿撒欢了,那黒绿的松树下,冬季过后开了春,该有多少肥美的小虫子呀!

这儿的世界是这么的美,这儿的世界好精彩。可我就要……死了……

——不,我不死,我要活!

现在,没有谁能救得了我。我只有自己救自己!

我便努力打起精神,耸起了脖子,转动着高傲的头,目光炯炯地张望起来,看看有什么机会可以利用。我忽然看见了我刚才吓得拉下的那泡屎,丢“鸡”的脸啊!我赶紧挪动了下,用屁股盖住了它。

那个小男孩——现在是我的小主人了——正在院子里拿着把黒明发亮的他叫做机关枪的玩具,颤动了嘴唇,喷出一阵阵突突突的响声,唾沫星儿乱溅,朝四面扫射。他扫射到我这个方向时,忽然发现了我,或者说是,忽然被我的模样、姿势和神气吸引住了。他便垂下了机关枪,跑到我跟前,由不得地叫起来,呀,这只公鸡怎么这么好看呀?他蹲下身子,仔细地看起我来。

啊,他说我好看了!他说我好看了!好看现在是我的资本了。我赶紧转动了脖子,让他仔细看我脖子上的羽毛。老主人家的孩子们就爱我脖子上的羽毛。女孩子更是总缠了老主人,要他把我脖子上的羽毛拔下一撮,给她们做毽子。

小主人就真的注意到了我脖子上的五彩斑斓的羽毛。他伸出小手,摩挲起了我的脖子,同时又小声地赞叹道,呀,真好看……我温顺地顺着他的抚摸,起伏弯曲了我的脖子,歪头看着他。看着看着,我忽然摆了下头,让他注意到我还有更好看的哩——那就是我的冠子呀。在老主人家,女主人就常常对男主人得意地说,咱们村就咱家这鸡冠子又大又红又好看。男主人便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要不,怎么把它留了下来,没杀它?

但我的这一摆头,却吓了小主人一跳。他哆嗦了下,小手像被什么烫了下似地嗖地一下收了回去,一个屁股墩儿坐地上了。我见他就要吓得哭叫起来,赶紧服帖了头,温柔地望着它,又缓缓地摇摇了头。我的锯齿形的冠子尖儿,便柔柔地在头顶忽儿搭拉到这边,忽儿搭拉到那边。

小主人惊奇起来,目光一下子投向了我的冠子。皇冠啊,这是皇上戴的皇冠么!小主人大声地叫了起来,妈妈,妈妈!女主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小主人说,你看这鸡冠,像不像皇冠?女主人舒了口气,说,看你喳喳呼呼的,我当出了啥事呢!——像皇冠,像皇冠。她敷衍应付地说着,就要进门去了。小主人这时顺口说了句这个世界上最慈善、我最爱听、最想听的一句话:妈妈妈妈,那就别吃它,把它留下给咱们看。

该死的女主人,世界上结了婚有了孩子便最歹毒了的女人,这时却不耐烦地说,要它干啥呀?怎么养?谁有时间养?它就是送来叫人吃的……

女主人说着便进屋去了。我多么希望小主人一个打滚在地上,又哭又喊地闹起来,我不嘛,我不嘛,我就要把它养起来嘛!可是,没出息的小主人,太乖太乖的小主人,却没呛一句话,眼看着他的妈妈回屋去了,竟一声儿也没出,只是呆呆地看了我好大一会,然后用手抚摸着我,小声地说,唉,多可怜呀……

我合了下眼皮儿,表示同意他的看法。我多可怜呀……

但是,只说可怜有什么用啊?我是要活啊,要不死啊!

经过努力,我已经从没人理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有人知道我了,有人同情我了,虽然这个人只是个小人,可终究算是人。

我现在还有了个好听的名字:皇冠。是皇帝头上的帽冠啊。多荣耀!多光彩!

这就是希望。我不能罢休。我要继续努力。

我要活!

 

(四)我是一首田园诗了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虽然小主人还在院中,他不打机关枪了,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枚的小鞭炮,放在花园的围墙上,缠了男主人给他放,但我的眼睛却已越来越看不清,就像被糊上了米汤,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在老主人家,一到什么也看不见,就真的眼前一片漆黑,到处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风在屋外的树梢缠绵地细语,我的爱妻们嘀嘀咕咕地嘟囔和悉悉嗦嗦地梳理羽毛。可是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仍能朦胧地望见一片混沌的黄晕,就像我在太阳地里,阖了眼皮儿,瞳仁却可以看见红彤彤的光辉似的。那黄晕一直伴随着我,即使我被女主人扔进了屋子,它也没在我的眼皮儿外面消失,直到天色大亮了,我才看不见它了。我这才知道,它是灯光啊,是外面楼房里的灯光,路灯的灯光,还有来来往往的车灯的灯光。跟随了这灯光的,是种种真人的说话声歌唱声吵闹声和模仿真人的假的说话声歌唱声吵闹声,等它们平静下去后,远远地就传来轰隆隆的车声,像闷雷似的,一阵阵持续不断,搅拌着夜色,把夜色的宁静粉碎成了片断细沫。这就是老主人说的那个进城,进到了城市里吧?我不知道他们人类心向往之的这个城市有什么好处,反正我是一点也不喜欢。劳累疲倦了一整天的我,加上又惊又怕,本来想好好地睡一觉,天亮后打起精神,寻找机会,怎么活下去。现在却被那黄晕晃的,噪声吵的,一刻儿也休息不下来,脑子里浑浑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我的身子底下,冰凉冷硬。在老主人家,我到了晚上,是卧在木棍搭成的架子上,虽然寒风会从门缝吹进来,但木棍是温润的,我的四周又有爱妻们温暖着,因此我只觉到了一种包裹了我的热,热得我有时生气地把头耸起来,哽哽哽地吆喝几声,要爱妻们离开点,别拥挤得过分了。这会儿屋门倒没什么缝隙,寒风一丝也透不进来,可那个冰凉啊,好像还能传走我的体温,我便越卧越冷,越睡越冻了。我实在受不了了,便捣腾了一下。咕咚!我摔了一下。我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这次憋足了劲儿,运动了力气,又捣鼓了一下。啪嚓!我又摔了一下,因为用的力大,摔得更重了。我用捆起的爪子试探着挠抓了一下地面,妈的,它好光滑啊,要不是我赶紧扎撒开翅膀,支住身子,差点又摔我一下。

咳,这一下闪的,我拉出了一泡屎。都怪胖胖的女主人,你为啥把我就这样放到了这种地板上?你没想我也是有血有肉的,和你那人一样吗?怎么不给我垫个什么绵软的东西呢?或者把我放到纸箱子之类的东西里去?哼,你太不够意思了。拉下就拉下吧。我再给你拉一泡。

我就又拉了一泡屎。

拉完后,我扎撒开翅膀,用翅膀尖儿和屁股支棱着身子,向傍边挪动了几下。这下便把那两泡屎拉散糊涂了,好脏好臭。

我忽然有些后悔起来。我傻啊。我叫气愤冲浑了头脑,怎么丧失理智了呢?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争取我的新主人啊,使他们把小主人的那一点同情转化成对我的关爱保护。我怎么能随便泄愤乱拉屎呢?

但,后悔是没用的。我又没法儿去把那两泡屎收拾打扫了。我该怎么做,将功补过呢?

咳……我叹口气,又叹了口气。我的嗓子便忽然痒痒起来。我猛地想起了,我该打鸣了。这是我的职责呀。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对这个世界能做的就是打鸣报时了。而时间对这个世界是多么的重要!虽然,人类现在发明了许许多多报时的东西,虽然,我现在受到了这么不公正的待遇,可我决不能沮丧堕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履行自己的职责。

呜呜呜——咯儿!

我一伸脖子,扯开嗓门儿,啼叫了起来。然后将头一勾,深吸一口气,准备下一声啼叫。

呜呜呜——咯儿!

我又叫了一声。

我忽然听见隔壁主人的卧室里,有个惺忪的声儿说,啊,那只公鸡叫了!那是男主人的说话声。

我赶紧又叫了几声。便听男主人对女主人说,你听你听,那只公鸡叫了!

唉,太可惜了,女主人好像没说什么,听不出她是满意呢还是不满意。

但我的精神头儿已打起了,当我觉得该叫第二遍时,我就又履行职责,又一次地呼唤起黎明了。

我挺直了身子,高仰起头颅,目光闪亮,什么也看不见地看着夜色。我知道,只要我体内那种神秘的东西提醒我啼叫第三遍,这看不见什么东西的夜色就会稀释散开,曙光就一定会到来。这就叫规律。现象往往会浓重得遮蔽住规律,好像它是世界上的惟一,怎么也不可战胜逾越。但我这样大聪明的生物,决不会被现象迷惑。我是规律的显示神!谁能代替我呢?

想到这些后,我的信心忽然大增,我要把我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到了该叫第三遍时,我就激情彭湃地又啼叫起来。

汪汪汪!拴在房台阶的那只白色的小狗,叫做点点的,这时也叫了起来。哼,它是乱叫。是听见一阵寒风刮的掉下了一根树枝,吓得大叫哩。胆小鬼!

我的啼叫和点点的乱咬,给一夜没中断轰隆声,现在又新添进了嘈杂的闹声的喧嚣沉闷城市,顿时像吹过了一阵清爽的风,我似乎都能闻到山野的土腥味儿,绿色的草腥味儿和粪肥的淡淡臭腥味儿。醉熏熏的阳光味儿便也飘来了。我兴奋地高扬了声腔,变起了调儿,拔嗓子似地又叫道:叽哽哽——咯儿!那个高亢,那个嘹亮,那个脆生,像甩起的丝绸,颤巍巍甩向蓝天,忽儿变做晶莹剔透拔成细丝的冰凌,穿透了白云,然后余韵袅袅,银铃儿似地在无处不在的空气里抖啊抖。

主人卧室的灯光这时亮了。能清楚地听见男主人高兴地说,哈,鸡鸣狗叫,咱家一片田园风光嘛!是田园诗嘛!

什么田园啊,风光啊诗的?可听他的口气,他很满意,很兴奋。这就够了。我的努力终于有了回应。

我要继续努力!

 

(五)有努力就有回报

 

天色终于大亮了。我转动着脖子,将头一摆一摆地,察看着这间屋子。有锅盆碗盏,橱柜案板,刀勺杆杖……这是一间灶房嘛。

屋门忽然开了,女主人走进来,突然蝎子蛰了似地尖叫一声,骂道,哎呀,你看这挨刀的鸡把屋里弄成啥了!啊,脏成啥了!她一把提起了我,把我扔到花园的围栏墙根下。我哼地一声,重重地跌了下去,屁股被摔得生疼。但我强忍着,没喊出声。我作出做错了事,应该受到惩罚的样子,蔫不拉唧地低俯了头,倒吸着丝丝冷气,挪动了几下身子,悄没声儿地独自承受着痛苦。我还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偷偷地望了眼女主人。现在,我的新家的三口人里,就她对我有成见偏见,我要争取她的恻隐之心感动之心喜爱之心啊。

小主人这时跑出门,站在房台阶上,弯腰从裤子里掏呀掏地,掏出了他那只极像我们小时候样子的肉蛋蛋,撒起热乎乎蒸气咻咻的尿来。他双手扎撒着,挺着他的喷水枪,边尿边看着我,忽然不等尿完,就将双腿向外一撇,自动收起了水枪,跑回去,又很快跑出来,手里抓了一大把黄亮亮的苞谷粒,到我面前,可可地放在我的嘴旁边,小声地说,你吃,快吃,饿坏了吧?

我歪头瞅瞅苞谷粒,那可是我的最爱啊。我感动地又点了下头,无声地说,谢谢,谢谢!我用尖喙啄了一粒苞谷粒一下,示意小主人,你也请用吧!随后我就准备狼吞虎咽地吃下这点美食了。我可真是饿坏了呀。

突然,我的眼睛的余光瞄见了女主人气乎乎地一手拿着笤帚,一手端着打扫了我的那几泡屎的簸箕出门来了,我赶紧停止了动作,闭上了嘴,将头搭拉下来,作出不想吃,没食欲的样子。因为我在这一刹那想起了,我要争取她啊,首先争取她的恻隐之心。人为什么爱宠物?宠物可怜见地呀。

小主人果然叫了起来,妈妈妈妈,你看它不吃!

女主人没好气地说,不吃了算了,正好!反正你爸就要杀它了,它吃进去还要叫人掏出来。

小主人说,我爸啥时杀它?我爸不是说他这几天都没空吗?要是把他饿瘦饿死了怎么办?

女主人一愣,笑了,说,看我儿子聪明的,我怎么没想到呢?她得意地自嘲起来,说,你爸这几天也确实没空。人家高升了么,事儿多了么,连过年都顾不上备办了么。

小主人就说,那你还不快把它解开,叫它活动活动?可能它是被捆坏了,才不想吃的。

女主人便放下簸箕,走过来提起我看了看,说了句扎的是死结,就回屋取来一把剪刀,先将捆绑我的翅膀的布缕儿剪掉了,又将捆绑我的双腿的布缕儿剪掉了,却用一条长点的布缕儿,一头拴在我的这只脚上,一条拴在我的那只脚上。我明白了,她这是限制我呀,想不让我迈开大步快走快跑啊。

行啊行啊,我很知足,这就已经很好了!当她丢开我时,我连连低声地谢着她和小主人,刚要站起来走开去,却忽然浑身一软,扎撒了双翅,爬在地上。

我的双脚和双翅好像不存在了,它们都不听我的指挥了。紧跟着,它们涨疼起来,痒痒地难受。我闭上了眼睛,绝望地心想,完了,这还不如死了呢!没有了双脚和双翅,我就只是一块长毛的肉,人愿意什么时候宰杀就能什么时候宰杀,其他动物比如那条小小的点点,愿意怎么欺负我就能怎么欺负。你看它现在便前爪伏地,虎视眈眈,作出随时扑向我的姿势。

吓得小主人叫了起来,妈妈妈妈,它怎么了?它怎么不动呢?

女主人说,不要紧,一会就好。它是被捆的时间长了。

什么?是这样吗?我望了眼女主人,她不屑一顾地倒垃圾去了。只有小主人和我一样地心存疑虑,蹲在我面前看着我。他性急地忽然吆喝起我了,扬手作出要打我的样子,赶我走。

我试了下,虽然我还不能站起,但感觉腿呀翅膀呀已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小主人又吓唬着吆喝了我几声。我慢慢地站起来了。

啊,我终于争取到自由了!虽然这自由是有限的。

我赶紧踉踉跄跄地跑到了一株墨绿的圆球样的小树下,一边活动着双脚,拍拍翅膀,一边望着小主人,忽然啼叫了一声,向他表示感谢。点点眼见它今后不能随便欺负我了,气得汪地冲我咬了声。好啊,咱们随后算帐!

小主人跑回屋子去了,叫道,妈妈妈妈,它能跑了,跑到冬青底下叫鸣哩!

我弯头看了眼身后球状的小树,啊,这叫冬青呀?我啄了下它的叶子,有点涩,很不好吃,我再也不会鹐食它了。今后,我要多学着点,熟悉这个家,认识这个家,热爱这个家。

小主人这时又给我抓来一大把苞谷粒,撒在了我的面前。我便不虚伪不做作不客气了,照着它们,梆梆梆,一嘴一颗,一嘴一颗,听得见苞谷粒和我的硬喙互相碰撞而后滚动下去的克朗朗响声。我一眨眼就吃完了那把苞谷粒。小主人赶紧跑去又抓来一大把。我又是一眨眼就吃完了。噎得我有阵差点背过去了气,一命呜呼。我慌忙挺直脖子,咯儿,咯儿,打了几个嗝,这才缓过来气。小主人这时端来一个盛满水的青瓷碗。还没等它往我面前放好,我就把嘴插了进去,叽叽叽,吸了一气,然后扬起脖子,让水顺喉咙流下去。我一气儿喝了十几口,只觉膆子里胀撑了,这才住了口。撑胀的膆子在胸前园鼓鼓地顶着我的脖子,我一时弯不下头了,就那么呆呆地幸福地慵懒着,高扬起脖颈,一任一滴晶莹的水珠挂在我的嘴尖,摇摇欲坠,在升起的阳光下,闪耀着红绿斑斓的光彩。不一会儿,水珠悄然顺着我的嘴尖流了下去,濡湿了我脖子下的一片羽毛。我摆摆头,有点晕呼呼的,便靠了冬青,慢慢地卧下去,睡着了。

朦胧间,我听见男主人回家了,小主人跑出来,在小院给他说,爸爸,你不会杀那只公鸡吧?男主人说,谁说杀了?我已经说过了,留着它叫鸣不是很好吗?一首田园诗么。女主人这时说,就过年了,你不杀它,看你爷父俩哪有鸡肉吃?男主人说,那是土鸡,没多少肉。——你别担心,我们会有鸡肉吃的。有个朋友说,他明天给拿几只白条鸡来。

是吗?女主人叫了声,和男主人开玩笑说,到底人要高升啊。一高升就有人送东西了。

好像男主人瞪了眼她,说,你把那只鸡哩?——噢,在那儿。你怎么不把它彻底解开呢?

女主人说,等它熟悉了咱家再彻底解开,要不,它会跑丢的。

小主人说,啥时它能熟悉咱家呀?

女主人说,六畜六畜,得六天。三人说着进屋去了。

我那个高兴啊,蹦起来,撒欢了!

我一跳一拐地满院子跑起来,便跑到了那片墨绿肥嫩的菠菜地边。

我的口水哗地流了下来。

我得意忘形,一时忘记自己的身份——还只是半个自由鸡,就嚓地一下,朝一棵菠菜伸过去了嘴,一下撕去半片叶子。

嚓!嚓!嚓!好爽啊。

——好大的一场祸了。

 

(六)抗争·序曲

 

我正吃得津津有味,痛快酣畅,特别过瘾,忽然听到一阵“呜儿嘘”“呜儿嘘”的吆喝声。在老主人家,我和爱妻们在山坡上觅食时,每当头顶盘旋起老鹰或鹞子,女主人便会这样地吆喝提醒我们,我们一听见就四散了钻进梢林和灌木丛,让老鹰和鹞子白忙活一阵。可是现在这种吆喝声,和老主人家的吆喝有点不同,是短促的愤恨的,而在老主人家那是悠长的,“呜儿”之后拖了长长的一段声调,才“嘘”的一下,充满了担心和提醒。我便有点怔忡,停下啄食,直起脖子,张望辨析着。

咚的一下,一颗石子砸了过来。我忙躲避起来,脚下却被绊着,就打了个趔趄。说时迟那时快,又一颗石子砸了过来,吓得我缩头收身的,眼看着它啪地打到了我的背上。我嘎地一声叫了起来,第三颗石子却又飞来。我慌忙双脚乱蹬,摇晃了身子低头逃跑。只见一个人影早已箭似地射了过来,手里提着一根长木棍。我用眼角的余光瞄过去,那是新女主人啊。她大骂道,我辛辛苦苦种的这点菠菜,没舍得吃,留着过年呢,却叫你给我毁了!我叫你吃,我叫你吃!边骂边将木棍没头没脑地乱打过来。

我拖着尾巴,猫起头,摇摇晃晃逃到花园围墙下,从小四方的花砖窟窿里钻了进去。

女主人够不着打我了,便叫起了男主人,你出来,看看你这田园诗干得好事!我说把它杀了,你偏要留着。现在你看怎么办!

男主人和小主人走到了屋外。男主人皱眉望着我,叹口气说,唉,我本想让你自由自在地生活,过几天后,等你熟悉了环境,把你的脚解开,让你满院子跑去。现在看来,那就只好……

我躲在花园里,歪头儿望着他,想从他的神色中猜出他要把我怎么样。就见他拿来了一条白色的细长绳儿,将一头拴在花园的砖墙上,然后跳进花园来捉我。

我一下明白了,他这是要拴住我啊。

我哪受过这罪?我从小就是自由自在地生活,满世界地乱跑,在蓝天白云下,在主人家的小院,小院高高低低的树丛之间,在绿油油的山坡上,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树林、灌木丛和藤蔓、杂草里,散步,奔跑,追逐,钻蹿,低上高飞,纵情歌唱,恣意做爱,吆三喝四,前呼后拥,享受着威权,从没受过约束。现在,羁绊了我不算,还要拴住我。休想!

我盯着男主人,见他跳进花园的围墙了,扎撒着双手,弯腰朝我走来,我便抗议警告着,哽哽哽,扭身向修剪了的花株后面走去。男主人耐心地装作深情温柔地呼唤安抚着我,咕咕咕,在我的身后跟随追逐着。我也就耐心地不慌不忙地走着,用眼角的余光扫描着他,在花丛间和他兜着圈子。男主人渐渐不耐烦了,加快了脚步。我也更加警惕起来,快走了加跳拐拐。他忽然一个前扑,我猛地一纵身。他陡然大步生气地跑起来,我赶紧低垂了尾巴怒冲冲地蹿奔起来。主人这下羞恼暴怒了,不管不顾地疯狂地向我扑来。我那是他的对手啊?花园又小,我的脚还被绊着,有几次他的手便够着了我,有一次他还抓住了我尾巴上的一根翎毛尖儿,还有一次他差点踩到了我身上。再这么往下兜圈子,他很快就会抓住我的。我便张望了,发现有株硕大的花丛,枝条很密,上面还长满了三角状的暗红色的尖刺,但在贴地面的地方有一道缝隙,我就冷不丁地收敛了头颈翅膀,忽然钻了进去。

主人气喘吁吁地在花丛外面望着我,不自量力地猫腰拨开花丛,伸手想捉我。便听哎哟哎哟,花丛枝条上的尖刺划到了他的脸上,在他的衣服上划出呲呲的劲响。女主人看见了,惊叫着问男主人,把你划伤了吧?这个死鬼鸡!你别急。她急匆匆地跑回屋子。我盯着她,看她想耍什么鬼花样。便见她提出了一把火钳,递给了男主人,说,你拿这个夹它。我咕咕地暗笑了,动也没动,瞅着男主人拿火钳朝我比试了几下:哈!你来呀,来呀!男主人收回了火钳,沮丧地抹了下脸上的热汗和血迹,说,根本不行咯,差得远了。小主人,唉,可爱的小主人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在这关键时刻,他却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转到男主人和女主人那边去了。他忽然出了个歪主意坏主意馊主意,要我命的主意。他跑回屋拿来了一个竹子编的耙耙,平时那是用来搂树叶的。男主人一见就高兴地笑了,说,对对,这下看它给哪躲!他接过那耙耙,将细细的竹竿从花丛底下伸了进来,然后将竹竿头儿的几根齿儿捞住了绊我脚的布缕儿。我大叫一声不好!便感到双腿被拖倒了,有一股力量随之将我向外拖去。我啊啊地大喊起来,我不要,我不要!不顾一切地扎撒开翅膀,用它抓着花茎,拉着枝条。我的羽毛便纷乱了,五色的绒絮刮在了花枝上,在风中抖抖地飘。翅膀下被划出了道道血痕,如杂乱的红线。

男主人将我拖出后,先是解下了我一只脚上捆的布缕儿,然后把它和那条白细绳儿连在了一起,最后丢开我,跳出了花园。

我试着朝前走了几步,嘣的一声,我的那只脚被拽了一下。我倒退了回去。我又试着朝这边走了几步,又被拽了回去。我恼火了起来,便使劲儿地冲起来。我还喊叫着冲天扑飞起来。我就不信,那条细绳儿有多么结实,我非要把它拽断!我一次次地冲着飞着,挣扎着,喊叫吆喝着,土沫如雨,羽毛纷飞,阳光惨淡,天地灰暗。当我疲倦下来休息时,我就用尖喙狠命地去啄捆在脚上的那可恨的布缕儿。它已经把我的腿那儿勒脱了一层皮,露出了白森森的筋骨。我一下两下,乱啄起它,免不了就要啄到我的腿上。我的腿很快就血迹斑斑了。可我不怕,我也不顾。我仍然扑飞蹿跳一阵,再狂啄一阵。

终于,我筋疲力尽了。浑身的汗湿,搅和着土沫。那只腿骨裸露了一段血红,随着血脉的跳动,一抖一抖。可我依然是用没被捆住的那只脚朝前,被捆住的那只脚后蹬,匍匐在地上,保持了愤然向前奔去的姿势。只要我稍微缓过了气儿,我就又一次地挣扎起来。

傍晚时分,小主人跑来看我了。我气息奄奄,以那种向前的姿势爬在地上,望了眼小主人,没一丝精神地恨了他一声,闭上了眼皮儿。

小主人叫了起来,带着泪音:爸爸妈妈,快来看呀,皇冠要死了!怎么办?

 

(七)囚笼里的战斗

 

两天后,一群人跟在男主人身后来了。他们巴结奉承着男主人,一边夸着院子里的楼房怎么怎么好,一边问把东西给哪里放。有的说这儿,有的说那儿,乱哄哄地嚷嚷。

我那时仍被绑在花园的砖墙上,但已筋疲力尽,折腾不动了,只是向前匍匐在地上,被绑住的那只脚朝后拖在扎撒开的双翅外面。我歪了头儿望去,见他们抬了个崭新的银光闪闪的铁丝编成的笼子,吵吵着把它支放在了楼房侧面靠近点点的屋檐下。

等到他们走后,男主人把我抱起来,解开绑在我脚上的布缕儿。小主人叫道,爸爸妈妈,你们看皇冠的那只腿,破成啥了?好痛啊!

男主人便吩咐女主人取来一种叫做什么云南白药的散在我的腿伤上,用一块布缕儿包裹了。女主人很不耐烦,一边做着,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那父子俩,不停地挖苦嘲笑我。

我本不想接受女主人那很不情愿的同情施舍,挣扎了几下,但看在男主人和小主人安抚劝告我的份儿上,便安静了下来,配合了女主人的包扎。

男主人就一手抱着我,一手打开铁丝笼的铁片小门,把我放了进去。小主人一直用小手抚摸着我,见我进了笼子了,就赶紧拿来了苞谷粒,放进固定在笼子里面的铁皮槽子里。傍边还有一个小水槽,小主人提把小水壶给里面倒满了清水。

我的腿上的伤口有点发烫,被包裹起来以后,又有点发木,便感到说不出的困倦和舒服,还有点不习惯。我轻轻地啄了几下包裹的布缕儿,想想还是就那样儿吧,别拂逆了主人的一片好意。我转头打量了一下铁笼子,用嘴啄了下细铁丝,铮地一响。可望过去,四面却一片透明。男主人走了,小主人也走了,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啊,我可以随意走动了。我自由了。没人看管我了,没什么约束我了,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便小步地向外面的空明快走而去。我要去小院逛逛,再到小山坡溜溜,对那片肥美的菠菜地我可以不贪嘴,尝尝枯黄的草籽儿总能成吧?

卜地一响,我被撞得倒退了一下。

怎么回事?走不出去?

大概是这个方向不通,那就从另一个方向吧。

我便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卜地一响,我又被撞回来了。

嘿,此处不让爷,自有让爷处。我再向别处走去。

还是卜地一响!

怪了。可能是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阻拦着我,我这几天折腾得力气小了,没冲破它吧?我这次就憋了口气儿,后退了几步,再来个助跑,猛地冲刺起来——看什么还能阻挡住我!

砰地一声,我只觉脑袋一个闷响,眼前金星逬溅,一个屁股墩儿,摔在了笼子里。吓得点点汪汪汪地冲我叫了起来。

我坐在那儿,没理点点,摇了摇头,能清醒地觉到我那高傲的漂亮的冠子摆过来摆过去的,好像有点微痛,擦破了点皮。

这是怎么回事呢?可能是我的力气还不够大吧?

不要紧,我还有一个绝招,杀手锏哩!

我将双爪收拢,弓起了腿,绷紧翅膀,忽然一跃,大喝一声,嘎嘎地,扑飞起来。

不好!

我还没叫出声,就已重重地摔了下来。

这次好惨。好大一会,我才在点点被吓坏的狂叫声中苏醒过来。只见我的白色的绒毛散落在四周,空中还有一丝丝的绒毛在缓缓飘零。我的脖颈傍边有了一点鲜红,那是受伤的冠子滴下的血珠。

我伏卧着,喘着气儿。男女主人小主人都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女主人惊叫道,这是只野鸡吧,怎么这么不服圈?小主人担心地说,爸爸,再这样闹腾下去,皇冠会闹腾死的。男主人这时嘲笑地说了句最让我不能忘怀,接近于侮辱我的话,没事儿,叫它闹腾去。它再闹腾几下就不闹腾了。它终究是鸡嘛!说完,便拉了小主人,和女主人回屋去了。

怎么能这样说我呢?再闹腾几下就不闹腾了?它终究是鸡嘛?难道只有你们人会不屈不挠地奋斗,我们鸡就不能了?你也太低估我的意志和决心了!我要让你看看!

我愤怒地摆摆头,冠子上又一滴血珠掉在了我的脖颈紫红的羽毛上。不能蛮干了。它提醒我说。汪!点点前爪伏地,惊恐地冲我叫了一声,好像也说,别,别……我鄙视了它一眼,看见它脖子上的铁练儿嘶拉拉作响。我不会像你那样,把条铁练儿拖得磨成了明光交灿,整天除了吃就是睡,将一只蹄爪悬掉在台阶沿,有点什么动静,就赶紧谄媚地向主人打报告。就是你这样的东西太多了,才让主人以为我们好欺负,再闹腾几下就不闹腾了。

我睁大明吱溜溜的眼睛开始仔细地察看起来。我的头一点一点,逐段逐寸地审视过去。啊,原来这铁丝笼网得很细密。看过去一片透明,其实严严实实。是用我不大爱吃的绿豆粒那样粗的铁丝织成的,我已经啄过它,铮铮地响,我怎么没想到那是坚硬牢固的声音啊?怎么没想到先把它弄开啊?我这只蠢鸡!

我嘣地一下,向我面前的铁丝发起了攻击。我啄过核桃。核桃壳坚硬不坚硬?但只要我持续不断地啄下去,它终究会被我啄破的。我还啄过苞谷粒。它也够坚硬吧?但有的小母鸡——我的候补爱妃——吃不下它,我就会耐心有力地把它啄破,叼给小母鸡吃。这细铁丝不过绿豆粗细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嘣、嘣、嘣!铁丝发出了声儿,铮、铮、铮!

点点一声不响,爬在那儿,将头枕在前爪上,惊讶地看着我。

我低估这细铁丝了。好大一会了,它丝毫没有改变。我不由烦躁起来,嘣嘣嘣,铮铮铮!一口气啄了它几十下,上百下,成千下。啄得我脑子发昏,头被震得眼前金星乱溅,一阵阵发黑。啄得那铁丝发烧烫烙起来,直到烫烙得我的尖喙刚一接触到它,便下意识地赶紧躲开。呀,这一躲啊,便把那铁丝扭了下。哇,它忽然被折出了一点扭痕!这扭痕人眼是看不出的,只有我们鸡眼才分辨得出。我那个高兴呀,一个高高,跳跃了起来。

休息了一会后,我照着那点扭痕发起了攻击。它便朝那边扭一下,朝这边扭一下,扭来扭去,天快黑时,它被扭断了!

主人家没谁发现这个秘密。满院子飘荡着美味佳肴的香味,其中就有肉香,猪肉香羊肉香牛肉香……和我们的鸡肉香!女主人整天在厨房忙碌,只有她有时会忽然想起我,急匆匆给我抓来一把苞谷粒或倒点水。男主人则迎来送往地只顾接待客人。小主人呢,不是自己玩就是缠了大人玩。他们都高兴得昏了头,过大年哩。这就正好,给了我充裕的时间大胆地实施我的计划。为了麻痹主人,我每天尽职尽责地按时啼叫打鸣。倒是点点好像发现了我的秘密,常常汪汪汪地叫几声,像是惊喜又像是嫉妒警告,它还几次冲了主人呜呜呜地数说,好像告状,但主人听不懂它的话,没理它,有次还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训斥它叫得好难听。活该!你这哈巴狗!

终于有一天,我扭断了那根铁丝,扭出了一个窟窿。我将头伸出去,左右张望了一会。啊,花园里的花枝爆出了黑紫的米粒,小山坡的枯草上有了似有若无的绿色。春天呀,我就要来了!

 

(八)寂寞中的飞翔

 

本来,我可以不为人察觉地把那个窟窿弄得大些再大些,然后钻出去,闯荡世界。那个窟窿在笼子的后面,我的食槽水槽在前面。过完年后,男主人更忙了,常常好多天不见他的踪影。小主人则天天背个大书包,慌慌地去上学,回家后便急急地做作业。只有女主人下班后,才匆匆地给我喂食倒水。她哪能注意到我弄出的窟窿?可是我高兴得昏了头,有点得意忘形,往往忍不住便将头伸出去,张望打探一番。这天我刚把头伸到外面,就听啊地一声惊叫,像是晴空一个霹雳,吓得我嗖地一下缩回了头,随之咣啷一响,女主人手里的给我倒食的瓷碗掉地上了。

我的妈呀!她像看见了鬼似地大叫道,这这这……她小跑到了笼子的后面,望着那个窟窿,张口结舌道,这是谁干的?是是,莫非是这鸡?它它它,成了精了?

男主人闻声走来,呆呆地看了会儿,忽然唤来小主人,对他说,你看看,看看,看看这公鸡:只要努力,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骄傲地高仰起头,漂亮的皇冠一抖一抖,脖颈上的五彩羽毛在初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眼睛向上,转动着睥睨他们。

但我很快就傻眼了。男主人拿来一把老虎钳,用一根更粗的铁丝将那个窟窿补住了。他又这儿瞅瞅,那儿瞧瞧,把好几处他认为有可能被我扭断的地方,加固上了粗铁丝。

此后,每过几天,他只要回家,就来我这里巡查一番。

完了!

我翻翻眼白。

总有一种力量,不是我们可以抗衡违拗的。我们可以用知其不可而为之激励安慰自己,但无视现实去做徒劳地努力,那就叫愚蠢。

我静静地站在笼子里,不再去啄铁丝了,也不想转圈走动。站的时间久了,双腿疲倦了,我就收起一只腿,让它休息,然后收起另一只腿,轮流着休息。有时,我也会呆呆地卧一会儿。

春风吹拂着我的羽毛颤颤地抖动,有时风大了,就会把它翻搅出旋涡,露出暗红色的一点肌肤。这个旋涡消失了,会出现另一个旋涡,它们在我身上肆意地打滚,翻起了跟头。我一动不动的,懒得理它们。

我望着小花园。眼看着花枝由灰黑转成了灵动的青翠,爆突的叶芽绽放开了紫红鲜嫩,隔天便碧绿耀眼,展开了美丽的躯体。它们一丛丛,一片片,簇拥出蝌蚪般的小花蕾,羞涩地挺立在枝头。那片因我贪嘴而招来囚禁之祸的菠菜,已抽出了粗壮的叶茎,起先是暗红色的,随后变做了墨绿,再然后成了浅绿、浅白,冒出一丛花蕾,米粒大的黄花儿就开放了。人不爱吃它,可我非常喜欢它的甜香。它的叶子却见天衰老黯淡了下去,分散披靡,叶黄枝老。旁边的绿树在它们的上空截获走了阳光,使它们看起来像没人理睬的老人,整天生活在阴影下,憔悴悲伤。唉,别说它了。

我把眼光扫向蒙了绿纱的小山坡。松针如刚刚洗了澡的美女,滑润鲜嫩,氤氲着淡白的水气。有小鸟啾地叫一声,掠过一道黑影,藏匿不见了。槐树还是光秃秃的,黑铁似的枯枝有时会在春风中折断,伶仃孤独地掉落下来,滚动一会儿,不甘心地停止,从此任凭朽烂。

我仰头望向高天了。总有薄薄的云片浮游着,不时遮挡了阳光。我从那儿俯瞰大地,山川绵延起伏,河流如带,公路似线,所有的高厦低屋都是小盒子了,那不可战胜的人,吓,只不过像蚂蚁。整天轰隆隆鸹吵我的车声成了遥远的蚊虫叫,随后消失不见了。

呀,我感觉我的灵魂出窍了,风似地在天上飘荡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多么轻灵,多么悠然怡哉。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感觉?在老主人家,我每天总是忙忙碌碌,觅食打鸣,操心没把哪个爱妻爱妃照顾周到,提防老鹰鹞子猫啊狗啊野狐子啊袭击伤害我们,还要看主人的脸色,巴结讨好谄媚顺从……我的心里,就总是满满的,沉甸甸的,好像装满了高出碗沿的一碗水,要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别不小心晃荡一下,把水滴撒了出去。我有时也想,别这么累着了,让心歇会儿吧。就闭上眼皮儿,单腿独立,养起了神。可是,可是……你试试,不行呀。我刚闭上眼,就会忽然想起,主人家屋后阴沟的那个瓦片我没让大家去翻它,为的是留着下面肥嫩的小蚯蚓给一个最近神情困倦的爱妃去享用。那个泼辣的爱妃会听我的安排吗?还有,喳的一声,两个爱妻在吵架了。你们烦不烦呀,我该去训斥它俩一下吧?……种种的念头,想法,主意,小老鼠似地忽儿从这个窟窿跑出了,忽儿从那个窟窿跑出了,有时还一齐乱蹿,吵闹得我的头很快就发热烧烫起来。我便猛地睁开了眼睛,大叫一声——忽然想起,我不是在闭目养神么?怎么却这样了?

现在,一切都不用想了。我的心如止水。我从高天望下去,看见了宁静的蔚蓝,纯洁的雪白,浩淼,苍茫,精致的紫绛,恬淡的橘黄。各种光斑交错闪烁着,断续连裰。舒缓的音乐,似有若无,音韵袅袅,点缀了清脆的敲击声,悦耳动听。

我就像一朵淡云,一缕轻烟,不知为何而聚,因甚而散,了无牵挂,随物赋形。

那囚笼里的一只公鸡,为什么落落寡欢?它的祖先,可是与龙起舞的凤啊。它的同类异性,就叫做凰了。以它命名的时代,有现在的人么?没有。它们那时统治着宇宙,无可匹敌啊。是什么原因使它们退出了宇宙舞台的中心?没有谁能说得清。也许,它们会重现雄风的。世事轮换,一切皆有可能。

我沿着顺流的时序继续看去,凤们成了角斗场上的勇士,虽然那是被人观看,受人操纵,为人取乐。可它们的血型是属于那种好斗的,永不言败的。

那是我的祖先!我的祖宗!我忽然喔喔喔地大叫起来。

却听见女主人惊喜地说,呀,你看这鸡,胖了多少了?我的灵魂归入了我的躯体。我听女主人说着,弯头瞧了瞧我自己。啊啊,我是胖了,肥了。双腿之间几乎没有了缝隙,走动时便摩擦起来,需要迈开八字。我的双翅也厚沉了,煽动起来很费劲儿。我怎么能这样!我绕着笼子转起了圈儿。翅膀扎撒开,沙拉拉地划着铁丝。我要运动,锻炼。我的祖先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淌。我要准备有朝一日,和我的祖先一样啊。

我这一动,就停不下了。感染得点点也在房阶上跳跃奔窜,汪汪地冲我叫着。我的爪子把囚笼的底儿踩踏得起明发亮了,指甲锋利,坚硬无比。翅膀上的油脂刮到铁丝网上,使铁丝圈里黒污黒污的,外面却如涂了层漆,晶亮晶亮。我的羽毛根根柔韧有力,如铁如钢,蹭挨了铁网,就发出铮铮铮的音韵。

我大叫了起来,嗓音高亢嘹亮,宛如彩虹,直冲云天。

忽然有一天,一只母鸡来到了我的面前。

啊,我的朋友,我的亲“鸡”,你好呀!

 

(九)嗨,我的亲爱!

 

她是从小院的前边走过来的。

她走得很慢很慢,有点陌生,有点胆怯。低着个头,小心地打量着。每迈出一步,就要把一只腿蜷收到腹部那儿观察一阵。

她一点也不好看,更说不上漂亮。身体又瘦又小,单薄得一阵微风就能吹得斜歪了,要是刮起大点的风呢,就该卷起上天空了。浅黄的羽毛枯糙零乱,臀部那儿沾满了黑干的粪便污迹,哎呀呀,太不好意思,太难为情了——她竟毫不知羞耻地裸露出一片如人的指甲盖那么大的白色圆斑,那是她的私处呀。可她一点也不害臊脸红,简直就是麻木痴呆,面部没一点表情的寡白着。

但我依然心旌摇动,难以自持。我扎撒开翅膀,哽哽哽地叫起了她。她歪了头儿看我一眼,没有丝毫为我动情。仍然是小心地打量着,走一步试探一步。嗨,我的亲爱!我急了,忽然大声地叫了起来:唧哽哽——咯儿!快来呀——您哪!

她望了我一眼,踌躇着,到地上拣拾了一颗砂粒什么的,吃下去了,这才朝我走来。但仍是不看我不理我的样子,好像是按她的原计划路线不慌不忙前行似的。

你扭捏什么呀?女的就是这德性。不过这么一扭捏,反倒使我更对她心潮澎湃起来。

我再一次地大叫了起来:唧哽哽——咯儿!快来呀——您哪!

好你个点点,不懂眼色不解风情的点点,这时却汪!地一声,又汪!地一声,冲她咬了起来。气得我弯弓了脖子,耸起羽毛,哽哽哽地叫着,瞪着双眼,冲它警告恫吓着。

她看了看点点,仿佛知道它是银样蜡枪头,被铁链儿拴着,空诈唬罢了,就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朝我走来。即使这样儿了,她还矜持着,慢吞吞的,并不看我,中间又吃了一只蚂蚁,一颗沙砾。这就叫气质,就叫风度。对不对?

我简直心痒难忍,低下了高傲的头,蛇似地起伏了柔软的脖颈,朝她舞动着,又划开一只翅膀,双脚急速地捣动。

终于,她到了我的面前,站在铁丝笼外边。却仍不朝我看,只是低头瞧着笼子的底部,嗅起了食槽啊水槽啊。

我一眼就望出了她的营养不良,她的主人没给她吃过什么好东西。因为她闻了食槽后,便再也不管不顾什么风度啊气质啊矜持啊,将头伸了进来,想啄食我的主人现在给我喂的磨碎了的黄亮亮的苞谷粒。可是她的个子太低了,食槽里的东西也太少了,她便没法够得着,只能啄一下粘在槽沿的干涸了的食物渣滓。

我慌忙从食槽里啄吞了一大口,将头伸出去,给她放在了笼子外边,她的嘴跟前。

她这才看了眼我,不好意思地小口小口地啄食。

我接着将食槽里的苞谷面粒给她一口口地叼到外边。

她大口地吃起来了,有时一嘴就把我的一口吞了下去,噎得她咯儿一声,愣怔一下,呆呆地等待食物从喉咙滑溜下去。

我的心便好痛啊。我小声地劝她道,慢点吃,慢点吃。

可惜惋惜痛惜的是,食槽里的食物太少了,很快就告罄了。后悔死我了。看来我还没修炼成家呀,没做到未卜先知呀,早知道今天她要来,我就该刚才少吃点——不,一点也不吃,给她留着。

我小声地安慰她说,对不起,明天你再来吧,明天早晨主人喂了食,我一口也不吃,全给你留下。

她却不接我的话茬,将嘴在地上优雅地抹了抹,擦干净了,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哪!以后我详细告诉你。最近最直接的原因,都怪那片菠菜地。我贪吃了它几口,主人就把我关到了笼子里。

她什么也不说了,左右看了看,就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哎,你,你怎么这样啊?我叫了起来。

她却仿佛没长耳朵似的,一步步继续朝前走去,连头也没回一下。

妈的,什么东西!我差点骂出了声——幸亏我没骂出声。囚笼里的岁月熬出了我的肚量和耐心。我紧跟着感喟道,爱谁别指望有回报。

就见她走到那片菠菜地里去了,左一下右一下地啄食起来了。她几乎是贪婪地吞食着那仅有的一点嫩叶,品尝着我告诉她的美味佳肴。可她怎么又啄食那发黄老去的叶片了呢?她还踩踏起了杆茎,不一会儿,就将菠菜地狼藉了一小片,全然没有淑女的样儿,她是疯了吗?她还是个小姑娘呐。姑娘的心思猜不透呀!

傍晚时候,主人一家回来了。是女主人首先发现了菠菜地里的狼藉。她做饭时去那里想择几片嫩叶,刚到地边,便惊叫起来,哎呀,是谁把菜弄成这样了?这是鸡糟蹋的样子么。——呀,莫非那公鸡真成了神,把铁丝笼弄开跑了出来?

男主人小主人就都到了笼子前,前后左右仔细地察看,疑惑地望望我。没有啊,好好的啊。他俩异口同声地说。

那就怪了。女主人说,这是谁干的?不会是别的啥东西,只能是鸡——肯定是鸡!哪来的鸡呢?

小主人忽然说,我知道了,是隔壁那家的鸡……

不等小主人把话说完,女主人立即恍然大悟,接着说道,噢,我想起来了,她家的那窝鸡前一阵得了病,没几天就死光了,只剩下了一只。她对人说过,不能把它关在笼子里养了,现在开了春,得放它出来跑一跑——就跑到咱家害人来了!女主人恨恨的,生气了。

男主人忙压低了嗓音说,你小点声,别让隔壁那边听见了,影响多不好!说咱是以势压人。

女主人悻悻然,但也只好低了声儿说,升个芝麻官,倒像当了小偷似的,干啥都得低人三分!

男主人说,那点菠菜能值几个钱?鸡毛蒜皮点事,你就别计较。

第二天,小黄——我现在把她叫小黄——就又来了。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一言即出,驷马难追。我便没计较她昨天的自顾自,将主人给我喂的食几乎没动,全给她留着。

小黄比昨天走得自然放松多了。虽然还是慢悠悠地,却是径直朝我走来。来了也没客气,也不多话,一点也没理点点的敌视的态度,就将头伸进笼子,在食槽里一下下地啄食起来。

我没给她叼食——用不着我叼,食槽满满的,她完全够得着。我也没对她说话——看你那小样儿,真不够意思!

我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她的脸皮可真厚呀,竟然对我的态度一点反应也没有,噔、噔、噔,自顾自很快吃饱后,仔细地擦干净了嘴,便又朝菠菜地走去了。

我张张嘴,想想,又闭上了嘴,没有告诫她。就让她去吃吧,就让她招祸去吧!哼,到那时,她就会知晓不够朋友的严重后果。

就这样,没几天,那片菠菜地便被蹂躏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女主人有天忽然愤愤地说,叫她家的鸡这样糟蹋,还不如叫咱的鸡糟蹋!把咱的鸡干脆也放出来。

男主人说,放就放吧。反正现在树歇的,那地也种不成啥了。

小主人欢呼起来,小跑到了铁丝笼前,当啷一下,抽去了那片挡板门。我只觉眼前一亮,心里大亮:我的亲亲的亲爱啊,我冤枉你了!原来你是在解救我呀,我的爱人——恩人!

 

(十)我的热恋

 

我钻出了铁丝笼的四方块小门,眼前一阵眩晕。仲春的艳阳劈头盖脑像暴雨似地,哗——地浇了过来,清香的春风啊,灌得我哽哽地倒噎了几口气。

我站定了,醒了会儿神,伸懒腰似地展开身子,摇摇头,拍拍打开的双翅,忽然一仰脖子,喔喔喔——咯儿!高唱了一声。我能感觉到我的歌唱如一道闪亮的电光,劈向长空,汹涌的绿色便像一湖碧水打开了闸门,铺天盖地淹没了世界,我的眼前,小院啊山坡啊,瞬间荡漾了青翠的波光。

但我并没狂喜疯癫,我保持着应有的风度,闲庭信步地走了几步,照着脚下的土粒砂颗,啄食了几口。呀,多么痛快爽口!我的大地,我的最亲!这微热的淡淡的土腥味儿的砂土我已有多少日子没有品尝了?它们是粗糙的阳刚啊,是磨砺的锐器呀。虽然主人给我喂过骨粉,破碎的蛋壳,但都不如这沙砾,我的肚子便总有点不适,时不时地拉稀。我就贪婪地又吞食了几口。

我高扬起脖颈,张望了起来。我的小黄,我的亲爱,你在哪里?我吸了吸鼻孔,闻到了空气中她的气味,她那特有的腥臭味儿的温香。她就在这附近。

你怎么不迎接我来呀?害羞矜持什么呀?已经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怕什么,装什么呀?

我哽哽哽地呼唤起她来,张大了嘴,把我的气味尽可能地喷散出去,在空中播扬。我摇摆着头,让我的漂亮的皇冠在阳光下招摇,晃动了亮光,如醒目的导引旗帜。我就不信,她也是异性,也和我一样有敏锐的嗅觉感官,能不动情于中?

终于,我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嗯声,那是她的!我赶紧转动着头颈,双眼炯炯,如两只倍亮的电灯泡,四下张望。吓,她在那里!

小、小、小黄!

我叫着喊着,去它的什么风度,像个小偷被人追赶似地,夹紧了双翅,低垂了尾巴,脖颈贴着地面,呈一字形地晃动了身子,箭似地朝她蹿去。

她在菠菜地里一株半倒伏的抽出了花茎的菠菜后面卧着呢。

她看见我跑去,害羞地将头转到了一边,装作没见我似地,还照地上啄了下,像是吃食的样子。

我猛地在她面前刹住脚步,腾起一阵土尘。将头伸过去,和她的脸挨得很近很近。她的头更厉害地偏过去了,苍白苍白。我绕着她,捣动着双脚,小碎步地左转转,右转转,轮流将双翅打开,划拉着地面,仇恨似地表示着我的感激和爱意。

她终于正视起我了,却仍然卧在那里,没有起身。我忽然想起了,她是大病初愈啊,身体虚弱呀。你看她的脸色那么寡白,小小的一条线似的冠子,没有一丝血色,黑灰暗淡。可她竟蹂躏了这片菠菜地,为了解救我,谁知她是怎么拼命的!

我不能要求她再做什么表示了,现在该我回报她了。当务之急,是给她补充营养。

我急切地四顾张望了,发现这株硕壮的菠菜,花茎上的花蕾和已经绽放的小黄花,还一动没动。一只大黄蜂嗡嗡地在上面起起落落,快活地吸吮着花蕊里的花蜜。几只蚂蚁也爬上去了,在花蕊里打滚撒欢。

这可是最好的补品啊,而且,是最好的美容品。我招呼了小黄,要她过来啄食。她看看花株,又看看我,还是没动。我走到花株跟前,够了下,没够着花蕾。我跳了下,也没够着。啊,我明白了:她是没力气跳起来,吃到它呀。

我就稍用了点力气,一个高高,跳上去,伸长脖子,叼噙了菠菜花株的顶部,把它拉了下来。

大黄蜂赶紧逃走了。算它眼亮,要不,一会儿就是我的一道大餐。那几只蚂蚁却全然不知大祸即将临头,还在花蕊里高兴地翻跟头。好嘛,就让你们当我的小黄的美餐佐料。

我用一只爪子按住了那株菠菜弯曲下来的杆茎,那花茎便颤微微地贴近了地面。我深情地呼唤起了小黄,现在请用啊,您哪!

小黄看看我,站了起来,无力地抖抖翅膀,整整羽毛,走了过来。它啄食了一口香甜的略带辛辣味儿的花蕾,望望我,感激地眨了下眼皮儿,咽了下去。我示意她抓住花茎,然后到了那朵有蚂蚁的花朵旁,轻轻地啄了下它,对小黄指点说,你看这儿,有更好的东西呢,你快来,快吃。

小黄望望我,将头伸过,只一下,那朵黄花就裹着那几只蚂蚁消失在她的嘴边。

那株菠菜的花蕾很快就被小黄,还有我——我只尝了几小口——啄食殆尽。我便朝向下一株菠菜,跳跃起来,按倒它,再给小黄。

小黄的精神好起来了,可以向我小声地说,好了,好了,你也吃点吧。

我的心便颤抖起来,绕着她想和她做爱。我已经压抑了很长时间了,我的欲望如解冻的江水,不可遏止地汹涌澎湃了。

但小黄扫了眼我,却无动于衷。我真想牵了她的冠子,强行跳到她的身上。可我想想,忍住了。

她还是太虚弱啊。我只请她吃了会儿花蕾就想那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就温柔地叫着她,引她散起了步,嘀嘀咕咕地对她说着情话。在菠菜地的深处,我发现了一处黑润松软。我惊喜地大叫一声,用我的爪子刨起来。很快,一条细细的蚯蚓活跳乱蹦地暴露了。这是肉食啊。大补啊。小黄现在急需肉食强壮起来。她这时也不客气了,认可了我的身份,自家人了嘛,便一伸脖子,小巧的头如一粒雨滴似地,滴向那条蚯蚓。那条蚯蚓瞬间便不见了。

我赶紧又刨了几下。一条粗壮的家伙,爆跳咆哮着便出现了。吓得小黄猛地后退了一步。我不由嘲笑了她一声,走上前去,只一下,便把那家伙叼起摔得四脚拉叉横陈在我们面前,痛苦地扭曲起身子。我又一下,它的身子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血肉模糊。我再一下,又一下。它就成几小段了。小黄敬佩感激地看看我,走了过来,享用起这道盛大的美餐。

看着她快活地呻吟着,吃完了,擦净嘴角,整理好羽毛。我挨近了她的脸,见她嘴边仍残留了一点粘着蚯蚓肉沫的土粒,就轻轻地给她啄掉了。她不好意思地躲闪了一下。我趁机便亲吻了她一下。她的脸色微微地涨红了,几乎听不出地说了声,别这样。

呀,这就是召唤么。我煽动起翅膀,快活地叫了起来。就见她半蹲伏在地,圆张了尾毛,双翅蓬架,和背脊持平——那便是一铺舒适柔软的床嘛。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尾毛圆张,笼罩了她……

 

(十一)我的蜜月

 

黄昏——为什么要有黄昏?——不可阻挡地降临了。黄昏降临,断肠人在天涯。可我和小黄近在零距离,耳鬓厮磨,却也要泪眼相望,告别分离了。

那时我站在小院花园一株碧绿旺盛的月季下,小黄依偎在我的身旁,把头插在我的羽毛里。我们柔情蜜意,已不知这样静静地呆了多长时间,更不知还要再呆多长时间。我们分享着彼此的爱意,早已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不对,只能说是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就推测她也忘记了。男女在这点大不同呢。女性更理智了。

小黄就忽然将头从我的羽毛里取出来,啊的一声,慌慌张张地说,天快黑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等我反应过来,她拔脚便走。

我愣怔了下,忙追了上去,结结巴巴地说,你别急啊,等等我,我送你回去。

小黄小声说,不用,就几步路,你回去吧。

我说,怎么能不用呢?这个时候,最危险了。我们的眼睛都不大看得清了,像被笼罩在黄烟雾里。加上你的身体不好,虚弱,碰上了这时候出来寻找猎物的猫啊狐啊怎么办?

小黄说,你别吓我好不好?这是在城里,哪来的狐啊啥的?

我说,那猫呢?别看那是有钱有闲空的人养的宠物,终究野性难改啊。

小黄仿佛一下被震住了,放慢了脚步,说,那你就走快点吧。

我知道,这就是示弱撒娇了。在此之前,她天天都是独自个回家去,哪怕什么猫啊狐的?现在听我一说,怎么忽然就害怕了呢?

我俩便这样小声地说着,翅翼厮磨了,并肩向她的家走去。我打量熟悉着路径。这边是一座废弃的猪圈,红色的砖墙已陈旧了,接着又是一座,却是石头垒就的,东倒西歪,有一处塌垮了个大缺口,望进去里面长满了野草,凭我的经验,那里有很多蚯蚓,哪天我领小黄来饱餐一顿。那边是一座我仰头也没看到顶的楼房,像个炮楼,墙面全被水泥抹严了,清冷阴森。从几扇窗口已泻出了那种青幽幽的灯光,鬼眼似的。人啊,你是怕鬼吗,把屋子造的这么坚固?但你又在造鬼啊,将自己包裹得神秘恐怖。

在那楼房的旁边,有一条斜坡小路,顶端,便是柏油大道了,车水马龙的,轰隆隆响个不停,车轮卷起的一股股冷风,和车肚子下喷出的一股股热风,纠结旋吹着,把一阵阵灰蓝黄白的烟尘,还有纸片啊塑料袋啊播扬了过来。我被呛得打了个喷嚏,好奇地朝那儿跑了几步,想探望几眼。

小黄连忙叫住了我,说,你干啥呀?可不敢去!我早先的一个大哥就是在那儿让车碾死的。

我说,是吗?心有不甘地望望那儿,回到了小黄身边。心想,我哪天一定要去探下险。

跟着小黄,拐了个弯,一座低矮的土房出现在我的眼前。它和我的老主人家的房屋几乎一模一样。我暗自诧异:这人和人,住的地方怎么差别这么大?

在土房山墙旁边,小黄站住了,对我说,你回去吧,我到家了。

我歪头儿瞅了眼她的身后,也就是她的家。老天爷呀,我的亲爱的小黄怎么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啊?那是一个低低的长方形的土屋子,蹲在人的土房的后檐台阶上。中间偏下的地方排了一摆木棍,小黄晚上就卧在那里,下面堆积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粪便和杂乱的羽毛,臭气冲天。

小黄挡在门口,不让我细看。我也不想走过去,一是不想让她难堪,二呢,这是最主要的了,受不了那种味儿。但我也不能就此扭身便走,我要看着我的小黄进去后再离开。

小黄又劝了我好一会,这才费力地纵身一跃,跳上了土笼里的木架。她掉转过头,依依不舍地对我说,现在你回去吧。

我看着模糊起来的小黄的孤独的身影,望着那简陋破败的土屋,怎么也放不下心。我就卧了下来,守望起了。

夜色一点点地黑暗下来。路上的轰隆声愈来愈响。土屋后边的一株乌黑的什么大树上,忽然传来一声一只怪鸟的惨叫。吓得小黄朝后缩了下身子,对我说,你快走呀!看你一会怎么看得见回去?

我没出声儿,就那么继续守望着。我已打算这样永远地守望下去。为心爱的“鸡”儿在这恐怖的夜里当一位守护神,这是多么幸福呀!

可恨可恼的是,小黄的女主人忽然走来了。那是个肥胖的邋遢农妇。她先跑进屋后的茅房撒了泡尿,然后提了夜里撒尿的木尿桶,咯噔一声丢在小黄的门口,抓起小黄屋顶的一块木挡板,呲拉拉,绊绊磕磕地就从小黄的小门上插下去了,差点叉住了小黄的头。那个粗心的家伙,插好挡板后,提起尿桶就朝屋里走去,尿桶一甩一甩,便差点甩到了我的头上。我慌忙低叫一下,站了起来。她这才发现了我。

啊!她吓一跳,叫了起来。这不是主任家的公鸡么!你咋卧在这儿?天都黑定了还不回去?随即她笑了起来,嘿嘿嘿。她丢下尿桶,不可遏止地后仰前合地接着大笑,哈哈哈!她擦起了眼泪花花,我知道了。语气里带了嘲笑讥讽,你是和我们家小黄——她也给我的小黄叫小黄,她也配给我的小黄叫小黄,呸!——谈恋爱吗?我朝她走了一步,真想飞跳起来,照她的脸上狠狠地鹐一下!叫你嘲笑我!看你嘲笑我!

她拍手吆喝起了我,回去,快回去!明天你俩再相会。明天我早点放小黄过去。

听她的口气,已带了赞许羡慕同情的味道,这还差不多,我望了眼被挡板已遮住看不见的小黄一眼,这才扭身摸黑回我的家了。

我独自个卧在我的笼子里,看着被城市的灯火和喧嚣搅闹得一塌糊涂的夜晚,只觉心烦意乱,孤苦伶仃。没有小黄依偎在身边,夜的凉气一阵阵地袭裹着我。想想小黄,她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怎么熬得过这漫漫长夜哟!还有,身处那样的环境里,以她那种内向多愁敏感的性格,怎么能不想起她的死去的兄弟姐妹?那该又多凄惨多恐怖!

不行!我一定要让她不再进她的那个屋子去。

从第二天起,我便更加悉心地照料起小黄。我把主人给我喂的食一口口给她叼到她的嘴跟前。刨出了蚯蚓,我就退到一边,好喜欢地看着她啄食。空中飞过去了蝴蝶啊蜜蜂啊苍蝇啊,我不管够得到还是够不到,都要竭尽全力地去跳跃追扑一会,好献给她品尝。不论是散步还是休息卧倒,我都是先把单翅展开,划拉了,作出你先请的手势。我还绕着她跳舞,或大气磅礴,或轻盈有趣。我又不时地逗她玩儿:像发现了什么极稀罕的宝贝似的,忽然猫腰飞跑老远,叼起一颗石子儿又放下,然后哽哽哽地装作惊喜地大叫她过来。她被我感染得也活泼起来,就赶紧跑来,一看,嗔怪地瞪我一眼,随之便笑了。

她的女主人现在经常来和我的女主人看我的表现了。俩人不厌其烦,重复地数说着我的趣事,笑的不亦乐乎。有次我的女主人当着我和小黄的面就问男主人,你看看人家,你能做得到?男主人嬉笑了,像我似地向她的脸上啄食了下,说,咱进屋去,咱进屋去,你看我的表现。我歪头看看他,难道屋子能让他表现得更精彩吗?人的事情,我总有些弄不懂。

小黄便时时刻刻也离不开我了,到了百依百从我的地步。

有一天,黄昏,我向她发出了邀请:别回去了,就住我这里。

我的语气,是理直气壮,不容商量,甚至有点强制。

小黄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就朝铁笼子走去了。

啊!我成功了!我胜利了!我在原地抖翅大叫了起来。

小黄就也大叫了起来——可那是惨叫。

点点扑倒了她。

 

(十二)决斗

 

本来,小黄到铁丝笼我的屋子去时,都是绕个大圈,避开点点。虽然点点每次都冲着她大喊大叫的,可它被铁链儿拴着,就白费力气了。可小黄这次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可能也是想对我的邀请表示诚挚地感谢和衷心地顺从,便忘记了绕圈,径直朝我的小屋爽快地快步走去了。我也是,也没提醒它注意安全,只顾了呆在这里欢呼和欣赏,就眼睁睁看着这一悲惨的局面发生了。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然,猝不及防,有那么一刻儿,我惊呆了望着点点扑在小黄身上,一只爪子按了她的肚子,张了大嘴一吞,白色黄色的羽毛和细细的绒絮就在它的嘴角和周围的空中如雪片似地飞扬。点点将头一甩,血红的大口第二次又吞去。小黄惨叫着,双脚朝天无望地乱蹬了。我大叫一声,啊啊地腾飞起来,双翅拍打着地面,卷起了飓风似的旋涡。我的双脚在地上只一点,再一点,就到了点点的上空。只一啄,便听点点吱咛一声尖叫,丢开小黄,匍匐了,向我扑来。

小黄趁机一个翻身,嘎嘎地叫着逃走了。我看见她的一只腿根部那儿,缺少了一片羽毛,露出白森森的肌肤。

我愣怔了下。感觉刚才尖锥似的利嘴,啄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毛毡。啊啊,原来点点的白毛又长又密又厚,我那一啄,恰似给它挠了下痒痒,如果不是鹐起了它一缕粗毛,它绝对不知道痛疼,不会丢开小黄的。

我和点点互相怒视着,蹲伏在地,积聚着力量,突然一齐跳奔跃起,朝着对方扑去。我俩在空中短兵器相接,爪子对爪子,嘴对嘴。飞沙扬石,尘烟旋腾。各自落地,后退了一下蹲伏时,我的一撮羽毛被它叼扔在一旁,它的头上现出了一个红点。

我眨了下血红的眼珠。怎么,看它如在雾里,只见了一团白影?

夜色降临了。

它倒是得意洋洋,狂叫着忽然扑了一下。可惜嘣地一下,被铁链儿拉甩得猛一回头,差点翻个跟斗。

我讥笑了一声,拍拍翅膀,装作不屑一顾地轻饶它,走开了,准备回我的屋子。我看不清了啊。好汉不吃眼前亏。小子哎,咱们明天见。

回到铁丝笼里,我越想越心痛,越想越气愤。小黄不知怎么样了?它的伤重吗?唉,即使她的伤再严重,吓得再怎么惊恐,我现在也无能为力。我们鸡啊,就这点比不上人,不会急救。只好靠她体内遗传的我们祖先的经验,去野外找点草药吃了,再将息几天,慢慢疗好。短时间内她不会到小院来了。——我就别想她了。

我现在能作的就是给她报仇,雪恨!好你个点点。我早就看你不顺眼,巴儿狗,诈唬鬼,专会欺负穿衣烂的穷人,爱打小报告。我没顾上收拾你哩,你倒向我挑衅来了!你明知道打狗看主人这句话,咬小黄就是扎我的心,可你还偏这么干。你这是向我挑战啊!好啊,咱们就一决高低吧!

第二天早上,我吃饱喝足了,拍拍翅膀,快活地小跑着到了点点面前。我稳操胜券啊,我快意恩仇啊,我马上就要作小院的霸主了啊,我怎能不快活?

点点吓得拖拉着铁链儿,来回蹦着半圆,活动着热身,惊恐地提防我致命地突袭。

我站在它的半圆外面一点,冷笑了斜眼瞅着它。看你那小样儿,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不知几辈辈已被驯化得只会作人的宠物,叫人家把玩戏弄,你还知道搏斗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现在进一步退一步,吓得你不停地跑圈儿,狂咬,是啥意思吗?是耗你啊,消磨你的力气,错削你的锐气。你就蹦吧扑吧。

点点没多久便气喘吁吁,吐出了软红的长舌头,用喉咙呼呼地鼓气。它跑不动了,哈,趴地上像一张摊开的皮囊,冲我望着。

我的机会来了。

我忽然啊啊地大叫着,腾空而起。双翅展开遮盖了半个太阳,地面上的尘土和几片碎纸,一只淡黄的塑料袋,打着旋涡,飞扬起来。我的双爪蜷起收紧,瞬间炸开,锋利的倒勾的骨甲闪着惨白的雪光,如弯刀尖锥,像鹰鹞——不,我就是鹰鹞——向点点扑去。

点点慌忙一个上窜,两只短短的前腿可笑地乱蹬着,绝望地张开了大嘴。

我感到脑袋一震,有点发木,后退了一下,屁股坐地,呆愣了。

啊,我呆愣什么呀?我看见点点的几乎没毛的脑袋顶上,渗出了一滴鲜红。那鲜红很快爆突了,软软的,流淌了,无声地一个轱辘,掉地上了。

哈哈,我初战告捷了!

我站了起来,昂首挺胸,朝点点走去。

点点赶紧爬起来,惊恐地瞪着我,爆跳奔蹿。

我有点瞧不起它了。我不想腾飞而起袭击它了。杀鸡焉用牛刀,是嘲笑我们鸡没牛壮,不用费大力气。这没办法。我们鸡是比不过牛,老天决定的嘛。可对点点,杀狗焉用鸡刀,看来还可以说。我站立了一会,轻灵地碎步跑了几下,突然一个前跃,好像靠尾巴站立起来似地,双爪和尖嘴集中力量朝着点点的头上奋力一击。只听点点吱——地一声长长的惨叫,夹着尾巴后退了几步,呜咽痛哭着,爬地上了。它用一只前爪捂弄起了它的一只眼睛。

女主人闻声跑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她跑到了点点身边。

不得了了!女主人忽然尖叫起来,点点的眼睛!点点,点点,你让我看看……呀,多危险!幸亏只是眼角破了,只差一点点就到眼珠上了。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啊,这该死的公鸡!

小主人也从屋里跑了出来,听她妈妈这么一说,便骂我一声,抬腿就向我踢来。

我一动没动地望着我的战果,正得意洋洋呢,意气豪迈呢,我那理会你个小主人,虽然你平时对我不错,可以作我的朋友了,可既是朋友也不能恃宠欺人对不对?我便毫不客气,也没后退,更说不上走开逃跑了,我反倒向小主人踢起的那只脚前进了一步,梆地一下,啄了一下。

只听小主人惊叫一声,屁股墩儿倒地上,哭叫起来。

女主人赶来,拉起小主人到一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左右张望了一阵,抄起一个家伙,恨恨朝我扑来。

呀呀,那是劈头盖脑的乱棍啊!

我大叫起来,看样子在劫难逃了。

 

(十三)为了爱,我要称霸!

 

其实并没什么了不得的。

到底是女流之辈,那乱棍挥舞起来看着气势汹汹的,落下来却软弱无力,一接触到我迎上去的搏击双翅,便慌忙躲闪甚至可以说是心惊胆颤地逃脱了开来。

我当然有自知之明,好歹得给女主人点面子。便吓唬了她几下后,主动退让,一个跳跃,撤出了格斗圈子。

女主人也极聪明,见好就收。又是气恼,又是好笑,一头骂我,一头嗔狗:这鬼鸡还这么厉害,你这点点也太窝囊了,连只鸡都斗不过,有啥用嘛?手拉了小主人叮咛道,以后少惹它,听见没有?便回屋去了。

我就又朝点点走去。

它没一丝嚣张气儿了,俯首帖耳,尾巴拖地,可怜兮兮地望着我,那只受伤的眼睛泪水汪汪地细眯着,四周湿漉漉的,嘴里呜呜呜地发出了哀求讨饶。

我歪头儿瞅瞅它,将嘴在地上划拉了下,呸!

我转身找我的小黄去了。尾巴上那几根紫红的翎毛高高地竖起,迎风闪耀着电火般的钢铁光泽,像一面面胜利的旗帜飘扬。

小黄在她的小土屋外,将干松的细土刨出个窝,趴伏在里面。

我走到她身边,小声问道,好点了吗?伤得怎么样,让我看看。

小黄收紧了翅翼,娇滴滴地说,你别挨我;不要紧,让土沫敷一敷就好了。

这个我知道,他们人——只是农村人——哪儿受伤,擦破点皮,出点血,就捂上去点细土,便既止血又止疼,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我轻轻地蹲伏到了她的身边。你昨晚是怎么熬过来的?

小黄望了我一眼,没作声。

嗨,我蠢啊。她肯定和我想她一样,也思念我呗!可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说得出口哟?

我说,现在你放心好了,我刚才已教训了那家伙一顿,它已对我当孙子了。

小黄眨眨眼皮。是吗?

我一下跳起,涨红了皇冠,像遭受到了奇耻大辱似地,叫道,怎么,你不信?你跟我看去!

小黄没动。我不去。

我说,不行,你不去也得去!你看一眼就知道了,当个胜利者是什么滋味?——现在你最需要这个,它对你疗伤有没法替代的极大好处。走吧,走啊……

我强制中夹杂着哄劝和讨好哀求,捣动了双脚,绕她转起了圈儿,弄得土沫烟尘雾罩的。

她眯起眼睛,呛得打了几个喷嚏,只好站起来,随我朝小院走去。

我看见她的那只腿根儿羽毛塌陷了下去,走动起来土沫便簌簌地往下落。那里面的肌肤肯定是青痕斑斑。我好心痛哟,一见点点便怒火上窜起来。

喂!我大叫了一声,点点的身子一抖,惊恐地趴伏在地,望着我。你看看你把我的小黄咬成啥样儿了?

点点呜呜的,好像有点冤枉它了。也是,它本来是肉食动物嘛。见了小黄,哪能不动杀机?

我朝它前进了一步,说,这是我的小黄,你明白了没有?今后你对待她要和对待我一样。只要我发现你对她稍有不恭,小心你成了双眼瞎!

点点吱咛咛地叫起来:鸡爷爷鸡爷爷,我不敢了不敢了。

我挥了下翅膀,对小黄说,去,你到它面前走几步。

小黄后退着,不敢前去。

气得我呀,恨铁不成钢,照她的脖颈啄了一下。

小黄叫一声,下意识地逃躲了,向着点点跑去了几步。

点点慌忙蹲伏着后退了。

小黄诧异地望望我,不好意思地微笑了,装作觅食似地又在点点身边慢慢地走了几步。点点乖乖地没咬也没动。小黄便展展翅膀,远远地向它表示:我们和好,交个朋友吧。

唉,女士们就这样,心软,没霸气。好好好,罢了,你和它交个朋友也不错,起码今后谁不欺负谁,我也就省心多了。我不行,我要叫它俯首称臣。我得让它明白这一点。我便噔噔噔地走过去,耀武扬威地绕点点走了个半园,展开单翅,簇拥了小黄,大声地说,我们那边散步去吧——你记着,以后想什么时候到这儿散步觅食你就来,看谁敢动你一丝绒毛!

点点在我们身后轻轻汪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大爷。

我头也没回,没理睬它,拥了小黄,向小院边沿,小山坡那儿走去。

突然,随着半坡上一阵扑簌簌的打斗声,小黄也浑身抖嗦嗦地向我靠拢了。

我抬头望去,呀,只见两个黑白身影上下翻滚,在松树下的草丛里扑腾着。几声吱吱的惨叫后,静寂了。我猫头仔细望去,依稀看见一只黑色的鹞子,按了死去的小喜鹊,张望着,准备就餐了。它的目光扫向了我和小黄,犀利残忍,好像在说,看什么看,下一次就挨到你俩了。

小黄早已晃动了身子,钻到小院花园的花丛里去了。我也不由得跑了过去,守护在她身边。

丢脸啊!我怎么能这样哪?

我刚夸下海口,要小黄今后放心安心地到小院来,怎么一下就熊了?

我不得不熊。那家伙可不比点点。在老主人家,我望见了它,也只好退避三舍,躲藏起来。可是,现在,我刚把小黄从惊恐中救出,获得了她的信任和依赖,难道又要让她生活在恐怖的阴影下,白天不敢来小院,晚上孤独地呆在她那又破又臭的土屋里?

我挨近了小黄,用我强壮的身躯遮护着她,小声地说,别怕别怕,有我呢。

可小黄依然惊恐不已,小小的身子颤抖着,不敢出声儿。

是啊。有我呢顶屁用!那鹞子真扑来了,我顶多搏斗几下,逃脱我的性命,至于小黄,我哪能保护得了?

我陡然扎撒开羽毛,根根耸起。不行,不能这样!我一定要和那只鹞子见个高低。虽然不可能叫它臣伏,但必须让它今后不敢到这儿来。赶走它!

它有什么了不起?刚才那只小小的喜鹊临死都和它搏斗了那么长时间,以我这样庞大健壮的身躯,超过了小喜鹊不知几多倍,那鹞子的不知几多倍,仅凭体重便能压倒它。更别说我还有小喜鹊所不具备的铁勾尖嘴,钢锥似的双脚劲爪,打开如利刃般的风轮双翼。

当然它不是点点,被铁链儿拴着,施展不开。它的优势在于可以高飞低冲,又娴熟撕咬扑打。

我得扬长避短,在树丛里和它较量。

还要如斗点点似地,等它耗损了力气,筋疲力尽时,给它致命一击。

我的主意已定:和它智斗!

这个小院,这片小山坡,这儿的四周,是我的地盘,我的爱巢,我和小黄的快乐园,岂容它物染指!

为了爱,我要称王称霸。

 

(十四)血溅小山坡

 

小山坡上的松树新枝,青嫩淡白,直直地挺立了,远远望去,如无数虔诚燃烧的蜡烛,祭拜大地。还有几株翠绿的刺柏、墨绿的绵柏和黄嫩的杨树陪衬在艳绿的松树丛中,丰富了绿的层次和色彩。好像是为了间隔这晚春的绿,使它更具粗糙的野性,榆树和刺槐的黑色铁枝便从具有女性之美的柔绿中杂乱地拨弄伸张开来。它们光秃秃的,无动于衷这春的艳丽,好长好长时间了,至现在才于秃枝上点缀了米粒似的嫩芽。榆树的嫩芽拼命地努力了,挣出了嫩黄的叶片,可怜兮兮的很小,难为情地就那么摇曳在风中。刺槐的嫩芽呢,则后发制人,长着长着忽然变脸,出人意料地变成了花枝。那花枝一具雏形,就如十八岁的姑娘,一天一个样,头天还是一串灰色的小铃铛,转眼间就是一串雪白的爆米花了,那个香啊,甜渗甜渗,浓烈醇芳,随风播扬过来,我在小院也不由打起了喷嚏。

这就引来了蜜蜂、黄蜂和苍蝇,嗡嗡的声音似雾霭,遮罩了小山坡,将大路上传来的喧嚣噪音淹没得不见了踪影。鸟儿们就齐赴这甜蜜的盛宴了。有蓝白黑相间的喜鹊,褐色的麻雀,似麻雀般的红火燕儿,还有一种我从没见过的鸟儿,好像是专来和我比美:头顶长着一丛翠绿的帽缨儿,长长的嫩黄尾巴镶嵌着蓝宝石,呀,好看极了!我一望见它就赶紧遮挡住小黄的视线,怕她看见了嫌我丑陋,还怕她跟它私奔跑了。藏在洞穴里的毛老鼠——它像松鼠,但并不是松鼠——禁不住这美味和热闹的诱惑,也出溜、出溜,赶来了。小家伙们起先还派个侦察员,打探张望一番,随后便胆大妄为,三三两两,各自行动,爬到刺槐树上,赶走了鸟儿,抓了喷香甜渗的刺槐花串,迫不极待地塞到嘴里,慌慌张张快速贪婪地吞食咀嚼起来。

有一天,一道黑色的闪电便从蓝天忽然劈下了,一只小家伙反应极快,也如黑色的电火忽然迸裂,向刺槐树下蹿去。那鹞子的尖喙,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啄到了小家伙的背脊上。吱地一声尖叫,小家伙一个跟斗跌到地上,跳起来似迅雷飞奔。扑噜噜一阵劲响,鹞子蹿进了树丛。它的翅翼被刺槐杂乱的铁枝和铁枝上尖利的三角刺挂刷了,几羽绒毛如风中的树叶飘零开来。它磕绊了一下,赶在小家伙蹿进洞穴之前又啄了一下。小家伙不赖,吱吱地尖叫着,猛然回身,用两只前爪和尖嘴狠狠地乱咬乱抓了一阵。鹞子吃一惊,没料到这毛茸茸的小东西竟然如此刚烈,它咕儿地惨叫一声,大概是哪儿受伤了,赶紧腾飞起来。小家伙箭似地射向了自己的另一处洞穴。鹞子在树丛草丛间紧追不舍,它的双翼低低地掠过地面,挂刷着枝叶,羽毛和树叶便扑簌簌一齐飞舞。吱的一声,小家伙又被啄了下。现在它明白了,要不是树丛和草丛阻挡,它早被鹞子抓住了。它想按既定路线逃回洞穴决无可能,只有改变方向,曲线救命。它就朝柘刺、酸枣刺、榆树刺和酸浆刺的刺丛里蹿去了。那些刺的刺针有个共同的特点:密,刀丛一般;长,都像老婆婆的缝纫针;尖,只要挨上,不是扎个血窟窿,就是划道深深的口子。按说,那鹞子至此就该放弃。那小家伙不是鸟儿,鸟儿们和鹞子一样,都有翅膀,在刺丛里都不好跑。刺丛偏在底部几乎没了尖刺,小家伙就如鱼得水,小小的身躯钻行自如了。鹞子可能觉得这样宣告失败太没面子,它骄横惯了嘛,就一味蛮干,也钻进了刺丛。它没了腾飞,没了扑闪,和小家伙比赛起奔跑了。它的翅膀就屡屡被挂伤划破了,在刺尖上留下了它狼狈不堪的零乱羽毛。我都能听见它受伤的惨叫声和费力的喘息声了。但鹞子终究是鹞子,它终于在两丛刺丛间扑翻了小家伙。小家伙好样的!它也扭头咬住了鹞子的翅膀,拼命将它朝刺丛里拖。两个禽兽就纠缠着,从小山坡上滚翻了下来。

全世界都惊呆了。风儿不刮,树儿不摇,连阳光也寂然无声,亮光光地瞪大了眼睛。小黄在含苞欲放的月季花丛下发高烧似地浑身颤抖了紧靠着我,点点张着黑嘴头儿痴愣地傻望。所有的鸟儿,喜鹊啊麻雀啊红火燕儿啊,都消失不见了。最可恨的是刚才满坡乱窜的三三两两的毛老鼠,小家伙的同类同伴同胞,现在连个踪影也不见,连丝气息也闻不到。它们肯定藏在洞穴的深处,正可怜可耻可恨地抱头大哭,竟先表功似地数说自己对小家伙的挚热感情深厚友谊纯洁爱情,呼天抢地地表示同情惋惜痛惜。没有谁来助小家伙一臂之力,呐喊一声,或者哪怕是临终关怀地张望那么一眼。悲哀啊耻辱!这是它们的悲哀耻辱,也是我们全体动物界的悲哀耻辱。人家人为什么能成为世界万物的主宰力量,就是人家遇到这类事,会全体出动,鼎力相助。当然也有不相助的,那就不是人,是我们禽兽。

我们禽兽的历史从我身上就要改写了。我忽然似一道红色的闪电劈过去了。那时鹞子已经和小家伙滚翻到快要到小山坡脚下的一丛酸浆刺丛旁,小家伙死死地咬着鹞子的一只腿,竭尽全力想把它再次拖到刺丛中。可它奄奄一息,快要死了。鹞子便一嘴啄下去,叼了它背脊的皮肉,将它撂到刺丛外面,然后用另一只爪子按住它,恶狠狠地向它生命的要害部位,脖颈咽喉鹐了下去。

呀——我来了!我大叫着腾飞而去,双脚一下蹬到鹞子身上。鹞子本能地想躲闪迎击了,却因小家伙用嘴将全身的重量拖在它的脚上腾挪不得,便打个趔趄,滚在了地上。它的一扑噜羽毛就被我抓扔了起来,有一撮还拔起了它的皮肉。鹞子猛地蹬开了小家伙,可怜它软塌塌地翻在一旁,闭上眼睛,就此告别了这个世界。鹞子穷凶极恶,迅疾地腾飞起来,向我扑来。我张开双脚迎击上去。两双脚爪便对掌了,能听见骨骼相撞的咯噔声,翅翼拍击的嗤拉声。我的头颅忽然一木又一轻,那漂亮的皇冠被撕去了一大块,鲜血霎时流淌下来。鹞子一只翅膀的筋肋处裂开一道口子,血迹飞溅了起来。

我俩各自后墩在了地上,但它占了上坡,我在下坡。四只翅膀和两只脖颈的羽毛全都竖立起来,眼睛里燃烧着怒火,盯视着对方。我敏锐地发现,它受伤的那只翅膀微微下垂了,双翅和一只脚因被刺丛挂刷、小家伙啃咬,羽毛零乱,伤痕累累,此刻抽搐着打起了抖。它气喘嘘嘘,满身汗湿。啊啊,我一刻儿也不能让它歇息,我大叫着又腾飞起来。它不敢怠慢,也腾飞起来,可明显力不从心,没我腾飞得高,腾飞得有力。我便凌驾到它之上了。我的双翅、尖嘴和双爪一齐扑打下去,只听吱吱一阵惨叫,它摔跌到了下坡。我俩的鲜血都如阵雨般地挥洒开来,刺丛间,草丛上,一时大大小小的红花怒放了。

小黄这时咯嘎咯嘎地大叫起来,要我加油加油!点点也拖摔着铁链儿狂咬不已:好,好!风在吼,树在摇了。整个小山坡都在咆哮。

我得意骄傲地借着地利,从上坡腾飞,扑击而去。我倾尽全身的力气,想毕其功于一役。完蛋吧您哪!我闭上了眼睛大叫道。

砰噔一声,我一愣,只觉抓了个空,摔在了硬地上。睁开眼便见鹞子闪在一旁,冷笑了朝一时来不及爬起的我扑来。我本能地缩了下脖子,低了下高贵的头颅和漂亮的皇冠……

 

(十五)甜蜜蜜

 

小黄和点点异乎寻常的狂呼乱叫,使小主人和女主人跑出了屋子。

怎么啦?怎么啦?他俩急切地问道。

小黄拍打着翅膀朝我俩这儿乱叫,点点呜呜呜地跷起嘴头儿朝我俩这儿示意。

啊呀!小主人和女主人一起惊叫了起来。小主人首先抓了一根木棍撒腿跑了过来。

鹞子便只得放弃鹐啄我的机会,慌忙想腾飞起来逃跑。可它已经飞不起来,也飞不动了,就扑腾着翅膀,连爬带滚,跌跌撞撞,斜斜地在小山坡上蹬出一道土沫簌簌地乱落,逃蹿而去了。

小主人到了我的面前,蹲下,对视了我的眼睛,惊讶得久久说不出话。女主人随后跑来,望着我,连声叫道:厉害,厉害!

我奋力站起来,拍拍翅膀,走开了。小事一桩啊,没什么。我强作镇静地小声嘀咕着,心有余悸地走到在小院旁边迎接我的小黄身边,忽然高亢地啼叫了一声:啊啊啊——咯儿!我赢了!点点匍匐在地,崇拜地望着我,呜呜呜地叫着,表示心服口服。我将头搁在了小黄的身上,望着小院,望着小山坡:我是霸主了!

小主人这时已抱起了那只毛老鼠,抚摸着它,眼泪汪汪地对女主人说,妈妈,它死了,多可怜呀。

女主人说,你还不快扔了它,它的身上有好多病菌病毒呢。

小主人说,我不。就又抱了它好长时间,后来拿了把镢头,到半山坡上的一棵松树下挖起了坑。女主人也赶去帮忙了,埋怨道,你爸现在整天忙得不着家,要是他在,几下就挖好了。

坑挖好了,小主人将小家伙埋了进去,在那棵青翠的松树根前立起块石头,用粉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烈士之墓。

那只鹞子,不用说,从此再也没出现在小山坡。

我就引了小黄,去巡视我的疆界领地。

今非夕比,小院已大变模样了。那片菠菜地现在种上了草,是那种青一色的羊胡子草——这是小黄的女主人,那个邋遢的农妇说的,她还嘿嘿嘿地用手捂了嘴,在我的女主人面前嘲笑说,人都除草哩,没见过你家费心用意地种草哩;但她立即便敛色尴尬了:我的女主人鄙夷地撇她一眼,没理她。在羊胡子草地的中央,又立起了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上面写了三个红字,听男主人说,是什么“退思园”。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叫“前想园”,偏叫“退思园”,难道人朝前走着不能思考吗,只有退下来了才能思考?奇怪。沿着小院还建起了一道刷了白漆的钢筋棍做成的栅栏墙,从小院可以放眼望见外面的小山坡,从小山坡却不能随便地进到小院来,除非从安在栅栏墙上的一道小铁门。可我和小黄是例外:男主人为我俩在院墙的石基那儿留了个小洞,专供我俩出入。他为我俩可想得真周到,没谁能这样照顾我俩了,真是个奇怪的人。

从那个小洞钻出去,就到了主人家的垃圾堆了。它原先是在小院的旁边,现在挪出来了。垃圾堆里早先多是煤渣土沫、菜梗菜叶,和剩菜剩饭,如今新添了更多的水果皮核,不时还有将近半塑料袋的各种水果,整盒的糕点。小山坡上的鸟儿就愈来愈多了,它们欢天喜地地赶来,吃这免费的美餐。主人一家却都不愿让我俩吃,只要发现了就驱赶我俩,说,小心拉肚子中毒。我俩哪有那么娇贵哟,但我俩也不稀罕吃——早吃腻味了。我俩现在最喜欢小山坡上草根树根下的小虫子,用主人家的话说,就是天然绿色食品。那些个鸟儿啊,你们好愚蠢呀,怎么不知道什么是好吃的,什么是不好吃,对你们有害的?

小山坡上大点的刺槐被砍掉了,新移栽了许多半人高的青松。还埋设了地下水管,一开笼头,便大雨纷纷。又铺了弯曲的青石板小路,男主人说要在上面散步,可铺好后,我很少见他来这儿。

所有这些变化,都是男主人的主意,有的只是他随口一说,自有好多的人随后赶来,吆吆喝喝地便弄好了。我听他们人说,有个成语叫“点石成金”,可我的男主人啊,是“说”石成金。弄这些的时候,男主人几乎没怎么露面,都是女主人招呼。后来不知为什么,女主人不喜欢那些人来了,冷起了脸,话也少了。

但我的心情却是越来越好,兴致越来越高。小黄也是越来越好看了。她的羽毛丰满了起来,闪亮了光泽,两条腿部肥美得和背脊形成了三个圆球,走动起来就像十五的月亮在我面前温柔地滚动。她的脸色红润了,细线似的冠子爆突起来,红嫩得似乎一碰便能掉出娇艳的血。有天她忽然嘎——嘎——地仰头大叫了,吓我一跳。我忙问道,你怎么啦?她得意地一偏头儿说,没怎么,我就是想叫!嘎——嘎——,许你叫就不许我叫!我赶紧说,好,好,你叫,叫。咱俩就比一比。我一伸脖子高叫了一声,她也一伸脖子高叫了一声,惹得点点也汪汪地大叫了,随后我们仨乐不可支地傻瓜似地哈哈大笑起来。气得女主人跑出屋,石子木棍的乱赶了我们一阵,骂道,吵什么吵,烦死人了!

小黄跟在我身后跑到羊胡子草地中间那块奇石后面,瞧不起女主人地对我小声说,她不懂;我有了。我莫名其妙,说,你有了?你有啥了?小黄撇我一眼,娇羞地说,亏你还算是鸡呢!我有了就是我有了嘛——看你那傻样儿。我恍然大悟:在老主人家,我的哪个爱妻快下蛋了,就会这样大叫起来,老主人说那叫“鸹蛋”。你是在鸹蛋啊!我拍着翅膀叫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就要当爸爸了啊!小黄却忽然慌慌张张地向她的主人家跑去了。我慌忙追了去,问道,你又怎么了?只听她要哭似地边跑边说,我,我,我要忍不住了……一到她的那个小土屋子前,她就纵身一跃,跳蹿进了土屋顶的一只烂竹筐,竹筐里铺着麦草。她卧在上面,对也跳上去的我害羞地说,你下去,下去,我不要你看嘛!我就只好下去了,站在不远处痴呆呆地深情望着她。

我望啊望啊,忽然见小黄专注的脸色憋胀了下,微微地一抬屁股,随即那么惬意地放松了,快活地微微张嘴呻吟起来。我立即跳了上去,绕着她叫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小黄恋恋不舍地不肯起身,我就不管不顾了,用头拱起了她的屁股。呀呀,一颗椭圆的雪亮!这是我的儿女啊。我将脸贴了上去,好温热,多温润啊。小黄这时咯嘎——咯嘎——,歌唱起来了。我拍着翅膀,也哽哽哽地傻笑个不停。我用嘴尖轻轻地拨弄了下小家伙:你好啊,你别怕,就乖乖地呆在这里。很快就会有好多弟弟妹妹来陪你,给你做伴儿。

小黄的女主人却不合时宜地跑来,一边挥手赶我走,一边去抓那颗蛋。我伸嘴便向她的胳膊啄去:凭什么呀,抢我和小黄的爱情结晶!那农妇可不好惹,顺手抓起根短棍砸到了我身上。

我大叫了跳到地上,还想和她计较,却见小黄只是快活地咯嘎咯嘎地高唱,我也就咯咯咯地高唱起来。小黄是对的。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应该先为自己的成果高兴庆贺,别让小小的不愉快扫了我们的兴。

除了下蛋,小黄现在天天晚上都住在我那儿了。点点当然不敢对她怎么样了。它现在羡慕还来不及呢。它总是一张皮囊似地爬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我引小黄到了铁丝笼门口,单翅一展,极有绅士风度地说,请,小黄就矜持地看看我,小声笑道,谢谢,然后钻进去了。我总卧在朝外的地方,担当起保护的责任,提防野猫啊老鼠啊前来偷袭。我俩成双成对,相依相偎,交流着体温和幸福。甜蜜蜜啊。

直到有一天,我领小黄到了小山坡顶,忽然望见那条黑色的柏油公路那边,雾霭蒸腾,空气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我的同类异性的气息……

 

(十六)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那是什么?”我问道。

我像是自言自语,好奇疑惑地问我自己。

小黄便没理我。在她看来,我的提问纯属多余,废话一句。既然不知道就别问嘛。她扭身朝坡下走去了。坡顶这会儿确实风大,吹得她羽毛零乱,歪倒了身子。

我忽然对她不满意了起来。你哪怕说一句“我不知道”或者“谁知道”,都比现在这样好啊。你不知道我是一只公鸡,雄鸡?是一只充满了好奇、探索、战斗、要征服一切的非比寻常的公鸡?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的是祖辈传下的凤和皇的血液,那是恐龙时代的霸气和占有欲啊,难道我们现在连对未知事物打探一下的欲望都没有了?

还有,上这坡顶一趟多不容易,在好几个陡峭处,是我头顶了她的身子,拱着她的屁股才把她送上来的。我们该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去坡顶那边转转看看。可她,一见风大,说走就走,一声招呼也不打,便扭身溜下去了。你看那个溜得姿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连爬带滚,跌跌撞撞,蹬的土沫树叶哗哗地乱响,还差点翻了个跟斗,让一个树枝挂了下翅膀,嘎嘎惊叫着一路摔下去了,就像有黄鼠狼撵她,有鹞子扑她。多丢脸,多没出息!只知向下,不知向上。惹得树林里的鸟儿嘀嘀咕咕地窃笑,一只毛老鼠惊讶地在树梢瞪起了眼睛,看看我又望望她:这就是那个血战鹞子的霸主的女友?

不满意归不满意,我早已成了她的保护神,见她那么狼狈地下去了,我也就赶紧跟去了,唯恐她有了什么闪失,受了伤,把哪儿摔坏了。

在半坡的一块平缓处,我冲下去撵上了她。

谁知她是怎么想的,可能是为了感谢我吧,也可能是为了刚才没理我向我表示歉意,就忽然蹲伏了,扎撒开双翅,搭苫起一张柔软舒适的床,张开她的私处,迎接我了。

做爱,你就知道用做爱来讨好我!我早腻味了,甚至厌烦了。多没意思啊。现在只要我围了她,稍做暗示,或者下意识地比试一下,和她调笑,逗她玩儿玩,她就马上蹲伏,用身体给我把床搭好了。你也跑几步让我追追,调动一下我的“性”趣嘛,你也假装不情愿地反抗一下,让我啄了你的冠子过把强制征服的瘾嘛。你怎么这么顺从,这么伏贴,这么的……下贱!

我哼了声,看也没看她一眼,走开了。

我奇怪起当初为什么一望见她便两眼放光,随后就陷入狂颠似地热恋?那是孤独之海中的一根稻草,就像整天被拴在铁链儿上的点点,看见眼前飘落来一片树叶,便兴奋得大喊大叫,绕了树叶蹦跳着,用爪子逗了它和自己玩。那是没有其他选择的惟一选择,人们不就常说:饥不择食,慌不择路,贫不择妻?不错,是她救了我。没有她那么聪明地糟蹋那片菠菜地,主人家不会放我出笼。可那也是为了她啊,要我给她做伴。这么说似乎有点无耻,忘恩负义,但却是事实。问问她,难道不是这样吗?何况我随后也回报了她,教训点点,血战鹞子,把我的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我也对得起她了。

我正这么暗自思忖着,眼角的余光发现她胆怯地跟在我身后。我闪起了双翅,卷起阵阵冷风,伴着土尘,向她刮去,意思是:走开,离我远点,别跟我。她却反映迟钝,一点儿也没觉察到,一待我收起双翅,就忙小跑着跟上了我。看她那样儿,你也喊一声,叫一声,撒个娇嘛,怎么总是闷声不响?你是死猪啊?说起撒娇,她好像还是和我热恋时撒过一次,下蛋时撒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那是两性间的润滑剂嘛,烹调美餐的五香粉嘛。小两口没有了它,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她就是不撒,好像专等着我撒娇。哼,你以为这种事和其他事一样,都该我干?你以为我这公鸡是被骟割了的,没有了男性的威严和阳刚?

我偏不让你赶上我!我忽然跳上了一株斜歪了身子的野桃树,卧在平缓处,歇息起来。快到盛夏了,天好热啊。刚才这么一折腾,我已满身躁汗。卧在树上,让清凉的风儿在羽翼的上下和中间穿梭往来,惬意极了。小黄就也向上跳来,可她却跳不高,跳到离我不远处的树身上便赶紧走来了,我只要挪挪身子,让出那个平缓处她就能站住。但我今天没动,她便晃晃身子,双爪滑啊滑地,掉到地上去了。

你争个气,再来呀。别什么都要靠我帮助你,给你安排好。你只要再使把劲儿跳上来一次,我就立刻给你让出这个地方。我向下望望她,多希望她重新向上跳。

可她,她,只是诧异地看看我,脸上有点儿失望和淡淡的哀怨,便不打算再作努力了,好像还无声地说,既然你喜欢在那儿你就在那儿吧,你的喜欢就是我的喜欢,我不跟你争了,我就卧在这树下陪着你吧。她摆摆身子,便在树下的软湿处刨了个浅浅的窝,摊开双翅,卧了下去。

这真让我受不了。好像我的这点快意全属她的恩赐!——德性!

我简直恨起了她。我愤怒地不看她不理她了,将头向远方望去。透过密密麻麻的浓绿的树枝树叶,我望见了那栋炮楼似的楼房。小黄的主人就住在它对面的土屋里。在它们之间有条斜坡小路,通向了那条柏油大道。我记得第一次送小黄回家去时,曾跑到那条小路上,朝上张望了一下,吓得小黄忙说,别上去,我的一个哥哥就在那儿被车碾死了!

你哥哥?——你是那样儿,料你哥哥也不怎么样!我是谁?你怎么能把我和你哥哥相提并论?刚才在坡顶,我望见柏油路那边好一派云蒸霞氲啊,好像随风还传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我的同类异性的气息。

我耸起脖颈上的羽毛,一边眺望,一边使劲儿地呼吸,啊,确实有同类异性的别样气息哩。

我要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即使像她哥哥一样被车碾死了,也比现在这样百无聊赖窝窝囔囔地只是活着强!

 

(十七)一闯封锁线

 

我腾腾腾地顺着那条斜坡小路向上跑去,双爪敲打着烫热坚硬的地面,就像擂响了战鼓。

小黄在后面慌慌张张地追着我,喘息着小声叫道,你要去哪儿?——别去,别去!

我刚一冲上斜坡小路,来到柏油路旁,便被震惊得目瞪口呆,喘不过气。那一个个山似的庞然大物,怒号着狂风冲我扑来。我的头晕目旋,赶紧缩肩敛翅向后撤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股灼烧的难闻烟气,突突地贴了地面喷上我的脸庞双翅,一缕羽毛烤糊的焦味儿瞬间扑进了我张开的尖嘴,我一个啊字被呛噎在喉咙眼,背过去了气……

当我醒过来时,是倒在路下的乱石碴里。一只翅膀展开拖在地上,另一只蜷缩了压在身子底下。

小黄嘎嘎地叫着,你醒醒,你醒醒!

我翻起身,摇了摇头,检查了一下身上。还好,没受什么伤。只是一只翅膀尖儿的羽毛稍儿黑短了那么一点点。

我仰头望向了路面。能感到脚底微微颤抖。只见那些山似的庞然大物,狂风般地怒号而来,却都在路上呼啸而去。它们并不是专扑向我的呀。你看,路基上照样生长着小草,抽出了毛绒绒的花茎。一只瓢虫泰然自若地在上面爬动着,还抬起短短的脖颈嘲笑般地望了我一眼。去你的!我恼羞成怒,一伸尖嘴,把它吃掉了。

小黄这时喋喋不休地小声说了起来。我早就说过你别来别来你不听,你看你这翅膀,浑身这土沫……别说你,咱们鸡了,就是他们人,也有好几个死在了那路上。你来得迟,你还不知道。我的主人的父亲,是个多能干的劳力啊,他们全家的主心骨。一天进城卖菜回家,走在路边,就眼睁睁看着一辆汽车朝他碾来,他怎么躲也躲不过。他这一死,老伴也很快伤心死了。主人家就塌了天了,衰败下去了。还有主人家旁边的那个废弃的猪圈,你看见了,那是邻居家的。他家本来正盖新房,那主人——一个精壮的小伙子,一天骑了自行车高高兴兴地去催拉沙石,刚上路面,就被一辆轿车冲飞了,一只鞋竟飞到了路那边……

我大喝一声道:你别说了!怎么竟讲些丧气话?意外和偶然能代表全部吗?你看现在,那路上不照样人来人往?啊,一条狗,还有一条狗呢!

我羡慕地望着那条沿路边活泼奔走的黑背狗,探头探脑地直到看不见它了,就又扒拉着石碴,小心翼翼地朝路上爬去。在快到路面时,我停下,适应了一会儿,然后徘徊了,歪起头儿仔细地观察。哎呀,不好!又是一股灼烫的黑烟贴着地面吹过来了,所过之处,砂尘飞扬,地面白惨惨的,扑来呛鼻的臭味儿。随着黑烟,一座桔黄色的大山朝我轰隆隆地砸塌过来。我惊叫着飞起,翅膀慌乱地扑打出笨拙的啪啪啪响声。

我又摔跌在了路基的乱石渣上。小黄赶过来,说,你没事吧?哪儿伤着了?

我恼怒地望着她,忽然想起,她刚才好像就跟在我的身后,她这个胆小鬼怎么没飞逃呢?

我站起身子,挤开了她,说,走开!你都不怕,难道我还怕吗?

小黄委屈地小声说,我家就在这路边,我常年四季远远地把这些看惯了听惯了,可你是头一次……

对啊,我这是第一次。我第一次见它,近距离地走近它,怎么就想穿越它呢?我还不熟识它,深入地了解它,我怎么能战胜它呢?欲速则不达呀。

我不向路面上冲了。我沿着路基,一边向上望着,一边走着。在乱石渣的尽头,出现了一道斜坡。沿着那斜坡上去,是一个小山嘴,石壁陡峭,紧临大路。我站在石嘴顶端,呀哈,路啊车啊就尽在我的眼底了。我胆战心惊地望了会儿,合上眼皮,镇静休息了一会,再睁开眼睛时,便从容多了。我耐心地卧下,静静地看啊看,觉得神困了,就沿着路基走一会,活动活动腿脚,清醒清醒头脑。这时的我就显得有点若无其事,像个散步的老人,悠闲散心的绅士,时不时啄只小甲虫或一颗小沙砾。

黄昏降临了,我一步一回头地依依不舍地告别大路,晨曦初现,我就又小跑了赶到路边,好像急匆匆赴约的恋人。——大路现在便是我的恋人,我的爱人,我的情人了。我天天望着它,看着它,研究着它,猜测着它的心思。

我便发现,那些庞然大物,蓝色的黑色的桔黄色的,有的像巨型的大箱子,有的敞着车蓬,有的装着吱吱乱叫的白红色的蠢猪,有的满载了我的羽毛零乱的同类弟兄——可怜他们不久便要变做人的美味,我可绝不要那种命运——我所惧怕的喷向地面的灼烫黑烟就是从它们肚子下的一个铁管子吹出来的。更多的车辆是那种虽然打扮得很漂亮,明光交灿,红的白的黑的蓝的黄的,各式各样,但万变不离其宗——外形都如屎壳郎。我歪头儿伸脖地竭力瞧过去,只见里面只坐着几个人,弯腰蜷腿的,好别扭憋屈。图什么啊,那些人哪!那如坐在那高大畅快明亮的班车上?除了能显出特殊,显出霸气,就只是浪费了。它们有的还把车窗漆得黑秃秃的,使我瞧不见里面。其实肯定也是那么憋屈地坐着几个人,有啥见不得亮不敢叫人看的?让人看不见莫非就成了精怪了?那些小车啊班车啊,喷出的黑烟就比大货车少多了。我以后想冲过大路,就要尽量避开大货车。另有一种蹦蹦蹦的四方形和突突突的长方形,都属小家伙,小鱼儿似的混在车流里,那么萎琐寒惨,司机都像我的老主人,将黑皴粗糙的脸和眯细了的双眼裸露在烈日劲风中,唉,好可怜呀。

我还发现,所有这些车辆,猛看上去是胡乱地撒野,但细细观察了,它们都是有秩序的。一边统统头挨了头朝这边来,一边一齐撅着屁股向那边去。通过它们时,只消先看一边的车辆,到了路中间后,再看另一边的车辆。

狂风暴雨突然从天而降了。吓得小黄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我的羽毛湿淋淋地粘贴了一时显得丑陋的身体,在我的身边下起更大的淋雨。我冲向小山嘴的一棵小树下,使劲摆摆头,睁大眼睛,了望着雨中的大路和车辆。那又别是一番景象了……

我要把各种气候下的路况都考察清。

这时你如果是个人,是个坐在车里急促慌张于风雨中赶路的人,你就会看见在路边那高高的小山嘴上,站着一只浑身精湿的公鸡,大风吹斜了它微微上跷的紫红尾翎和脖子上一缕缕扎撒开的深红羽毛,有个大豁口的分外艳丽的冠子高高地耸起,岿然不动,翘首远望。

那就是我呀——大号皇冠!

 

(十八)意外:尽显英雄本色

 

我和小黄把该脱的羽毛都脱掉了。

脱了羽毛的小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也好不到那儿去。我现在就像个光了膀子只穿着大裤叉一身歪瓜裂枣疙瘩粗肉的中年男人。

但我的尾巴上依然高挑着两支紫红的羽翎,宛如两面桀骜不驯的挑战旗帜。

我们鸡们对付酷热的三伏天的原则就是:要温度不要风度。我们和有的人恰好相反,有的人在严寒的三九天偏偏要风度不要温度。看来还是我们鸡懂得遵循自然规律,珍爱生命。

我记住了这个值得永远记住的日子:当我连连抖动我的身子时,再也没有一片羽毛掉下来了。我已甩脱了身上所有的包袱,甩脱了旧我,我精神抖擞,要去寻找新的天地,新的生活!

我站在大路的路基下,嘹亮地高叫了一声:我要去闯关了!

我现在已经熟悉了各种情形下的大路状况,熟知了各式各样大小车辆的面孔和秉性,我熟知它们就像我熟知我的小黄,我的老主人家的爱妻宠妃。

我跑上路面,左右张望了几下。这边的路面上现在没有一辆车辆驶来,那边的路面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辆驶去。这是非常难得的非常值得珍稀的机会。

我便拔腿朝大路那边跑去。

这时我依稀听见小黄叹息了一声。那是担忧而无奈的一声叹息。她已经明白了我的决心已定,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劝阻住我,更清楚我已厌烦厌倦了她。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站在路基下,脸色苍白,眼色悲伤,一动不动,不声不响。没有告别,没有叮嘱,没有絮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悲凉和痴呆麻木。

我便有点怜悯,有点不屑,还有点不忍和自责。

我猛地一摆头,甩开了她,伸长脖子,箭似地射了出去。

一辆“火车”便也排山倒海般驶了过来。

那是一辆加长的灰蓝色大货车,每两个高大的轮胎为一组,组组相连,仿佛滚动的橡皮长城,上面竖立着要高到天上去的如陡峭的山崖似的货箱。

我听到过人们说它是“火车”,又惊叹又痛恨。真的火车我还没见过,它有多么可怕?——不过如此吧?当它驶过时,大路便如弹簧般软溜溜地闪动起来,那隆隆声好像是一万个惊雷在我的头皮上炸响,震波从我的颅腔喉管直奔心脏,要把它摧毁撕裂成无数的碎片。

这辆“火车”肯定是见此时的路面这边没有车辆,路况极好,便加速飞驶过来。

我因回头去看小黄,没留神它瞬间便到了我的眼前。

当我啊地惊叫出声时,它的粗壮的前杠已到了我的头顶,以雷霆万钧之势砸碾而来。

完了!

绝望的念头震雷般地掠过我的脑子。

但是,一道闪亮的电火就也随之而来了:不能!

我下意识地收缩了脖颈,敛起双翅。我忽然想起,这种“火车”上部高大,可下部也高大。如果我趴伏在地上不动,它就不会压砸到我。可是车底却旋卷起了狂风,力拔群山似地要将我这小小的公鸡刮起甩开。我的双爪便死死地抓住了路面。那是十颗尖锐的铁钉了,是两个铁锚,深深地扎进了烫滚发软的柏油,和柏油里粗糙的砂石空隙,双爪的指甲倒勾着,死也不放松。我的尖喙也扎进了路面,我又启动了它的另一个作用:咬和叼。我一时只觉两腮快要爆裂了,双腿即将扭断。幸亏我的羽毛所剩不多,减少了很大一部分风力拉力和吹力。但我依然能感到上半截身体就要被揭走了,能听到骨骼和筋脉铮铮断裂的可怕响声。那“火车”此时好像不跑快了,它像要在我的上空停止盘旋亿万年似地,等着我的意志崩溃,等着我的力气耗尽。可我是谁?我是凤凰的后代!我的历史不知要长久过你这人类制造的怪物几十亿万倍。我岂能输给你!即使就此死去,我也要悲壮惨烈,让你自愧佛如,无地自容。

终于,我吓跑了那列“火车”。

我瘫在路面上,一动不动。头晕脑胀。耳朵嗡嗡作响。歪搭了脖子紧贴着路面,鼻孔呼吸着烫热的柏油难闻的气味,我想离开一点,但却没一丝力气挪动。

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喊,你看那只鸡!接着,是人的跑过来的脚步声。

我知道他们人的德行。他们不会是来抢救我的。他们是要把我捡回家,兴高采烈,拾了个大便宜,美餐一顿。

我奋力爬起,和捡我的歹人拼起了速度。

呀!大路那边的一辆班车疾驶而过了。我便像以卵击石,迎面碰向它的侧面。躲避或者刹住、后退都不可能了。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了这样一个画面:在满车乘客扭曲的面孔和尖叫声中,碎裂的车窗玻璃甩进去一张鸡肉大饼。

刚刚经历了一场意外,这又是一场意外。生命可以认识掌握规律,却很难逃脱规律之外的意外的突袭和毁灭。但意外却又是生命进程中的一部分,谁也无可避免。战胜穿越意外或自甘自慰于被意外摧毁,检验着生命的质量。

我们鸡的灵活灵巧和应变机智,这时在我身上火山爆发似地表现出来了。我的祖先翱翔于九霄云外的磅礴气势突然之间被我发挥到了极致。啊啊啊啊!我大叫着展开了翅翼,直冲而起。那辆红白相间的班车便从我的肚皮底下溜走了。我还俯瞰到了一辆天蓝色的货车也从我的身下疾驶而过,那正驾驶员、副驾驶员惊恐的脸部和五官清晰可辨。多么爽啊!强劲的气流在我的翅翼下鼓动震荡。我搏击拍动着,根根羽翎如金属的薄片,玲玲有韵,啪啪作响。骄阳似火,我是火中的凤凰了。劲风你就吹得更猛烈些,送我到更遥远的地方。我翘首远望,路那边的雾蒸霞氲渐渐清晰了,那是不着边际的高楼群啊,好一派万千气象!

哈哈哈!我在空中得意骄傲地大笑了起来。在笑声里我的双翅突然泄起了气,它的飞翔的功能毕竟早已萎缩了。我不由得沉重地向下降落了。于是,呀呀呀!我忽然连声惊叫。

下方,我身不由己降落的下方,出现了一片深绿的水面。那是一个养鱼场。

完了。这下是真正地无可挽回地完了。夸什么海口,讲什么哲理,精疲力竭的我,再也挣扎不了了……

 

(十九)不许你性骚扰

 

我便不挣扎了。我僵硬地伸展着双翅,听天由命,接受安排。命运啊,既然你要我就此丧身,我就安息了吧。我已经奋斗过了,战斗搏击过了,我死不惋惜,很知足了。

但是,命运往往总会捉弄生命,和生命开玩笑,或者可以这么说,它被生命的顽强所感动,便叹息一声后退了。

奇迹出现了。伸展不动的翅翼被气流托举着,滑翔起来。我歪了几下身子,终于栽向鱼池边的水面。

我的脑子顿时清醒起来,滑翔时得以短暂休息的身子这时恢复了些许体力,我抓住机会,赶紧拼命地煽动了几下翅膀,发出难听沙哑的响声,砰地甩了下去。一只翅膀和尾巴跌在水里,头和另一只翅膀砸在砂石上。这就足够活命了。我庆幸自己最后的那一搏。这就是我的伟大之处呀,当转瞬即逝的机会来临时,我总会捕捉紧抓住!要不,我现在便是一只水中的鸡了,水啊人啊鱼儿啊,谁都可以轻易要了我的命。

鱼池周围静悄悄的,水面上扩散着波纹。我收敛了翅膀,抖抖羽毛,张望起来。

一座连一座的楼房包围着鱼池,将后背朝着它。只有一座面向了它。我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喷嚏,再一激灵,打了个更大的喷嚏。我发起高烧来了!心啊肺啊五脏六腑啊,统统哆嗦颤抖起来。——气味,那股令我魂牵梦绕朝思暮想向往已久的同类异性的气味,汹涌澎湃地扑来了,那么香醇着腥臭扑来了。

我拔腿边跑。脖子似乌龟赛跑样长伸着。身子像鸭子般摆动着。双爪不会迈动了,朝身后的两边快速地瓜达瓜达外撇着。我的样子真难看——我的样子好可爱:我的至亲最爱呀,我这是向您、向你、向你们示爱求爱传送爱呀!鸡的语言人不懂。我的女友自然懂了。全世界的“女”鸡们不用任何翻译,只须一眼就能明白我的情意。虽然此时她们看不见我,我也没望到她们,但我们的眼波却能穿越所有的有形障碍,像超声波激光红外线似地彼此不见而视。因此,我的肢体语言必须到位——这么说有些亵渎我了,因为我是真诚衷心的。

我跑到那座面向鱼池的楼房门前,仰酸了脖子望着那紧闭的夹在红大理石门楼里的黑重大铁门,和红砖砌就的高大院墙,院墙里那挺立的白瓷砖贴面的不知几多层高的楼房。嫲嫲耶,怎么还是望不见她们在哪儿?急得我左晃右摆,小碎步地跑动着,哽哽哽,哽哽哽,拖起哭腔乱叫道,吧唧,坠着屁股拉了泡屎。

我强忍着镇静了一下,侧耳谛听起来。便依稀听见了她们诧异惊喜地交头接耳窃语声和欢呼声。那声音在楼房那边呢,在后院呢!

我赶紧绕了院墙跑起来。

我到后院了。后院围着道红砖院墙。我纵身一跃,扑噜噜飞上去了。

啊哟哟,我的眼花了。那么大一群黄灿灿。我闪了闪身子,站稳了,定睛望去。她们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后院,此时一齐立定,朝我行注目礼。她们当然不像小黄,也不像老主人家我的爱妻宠妃。她们出身名门是名牌贵族。她们是正儿巴经的城市大小姐,接受过充分的良好教育和修养训练。她们雍容华贵,仪态端庄。羽毛闪耀着温润贤淑的柔和光泽,梳理打扮得一丝不苟。她们的环境整洁安逸。有棵梧桐树供她们遮阴纳凉。地面上铺着定期打扫清理的细细的黄沙。那边墙根有一道白铁皮饮水槽,槽里的水清亮得可以照见她们的红润脸庞。这边墙根是一道食槽,当然也是洁净的白铁皮做的。那食物喷香喷香——嗯?是什么呢?我闻所未闻,自然尝所未尝了。好像是用苞谷什么的磨碎做成的,但又不完全是,添加了什么佐料。在她们够得着的空中还挂了一排新鲜的菜叶,使她们可以像在野外那样跳起来鹐食。——好一个人性化养育!还有一种淡淡的药水气味弥散在空气中,有点儿香,很好闻。

你们好啊——哈!我一伸脖颈,高声地问候道。

她们有的雀跃了,嘻嘻哈哈地也问候我好。有的却羞红了脸,偏转过头。有的爱理不理的样子,欲擒故纵,矜持地走了开去。有的一往情深,痴呆呆地注视着我。有的嘀嘀咕咕,小声和同伴议论起我的帅气和仪表。

我仰首挺胸,便向她们走去。

我只觉自己的爪子踩上了柔软的棉花包——我激动得忘乎所以了么,头晕目眩了么,这很正常么,热恋中的男女就是这样么。

可是不对!

我踩出的那只爪子怎么收不回来了?被什么缠住了?

我低头一看:呀!原来我的脚踏进了一个网格里。

我再仔细望去,整个后院上空都被一张黑色的薄雾似的网络笼罩着。我踏不进去,她们也别想出来。

我刚才怎么没看见它?

我想了想,这就叫“情”令智昏吧?热恋中的男女,往往就只注意了对方,而把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危险啊,我的热恋中的朋友!

幸亏我的另一只爪子还没踩出,我赶紧抖啊抖的,把那只陷进网格的爪子好不容易才抽回来。我便小心翼翼地瞧着脚下,踩着院墙头儿一路走过去,巡视起了下面的院子,有时停下和她们打着招呼,问候着,和她们调笑,飞抛了媚眼,挑逗几只令我心醉神迷不能自持的小宝贝儿。

她们就乱了秩序了,不吃也不喝了,有的争风吃醋起来,嘎嘎地吵架,有的咕咕地起哄,更多的在下面跟着我,把我看作她们的月亮:月亮走,我也走,我跟阿哥来散步……

一颗石子忽然就朝我飞来。我怔怔地瞅着它划个弯弧,掠过我的身子,落到我身后去了。怎么回事?我正捉摸,又一颗石子便回答了我,直直地奔我而来。我赶紧跳跃了一下,那石子砸在了我刚才站立的院墙头上。

便见一个胖胖的女人——她们的女主人了——在院墙外面大骂着我,猫腰到地上寻抓石子瓦片,要继续打击驱赶我:哪来的这只野公鸡,骚扰得母鸡都不好好吃喝了?我叫你性骚扰!我叫你性骚扰!她骂一声砸来颗石子,再骂一声抛来个瓦片。她忽儿因我跳跃躲闪着,驱赶不走我气白了脸,忽儿又被她自己的话逗乐了,笑得红了脸,手臂发软,抛出的石子瓦片便落在她的脚下,蹦跳着险些砸到了她。

我在墙头上舞蹈着,觉得这很好玩儿——多好的机会啊,我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教练员啊!我尽情地表演了起来,闪挪腾移,高飞啊,蹿奔啊,翻跟斗啊,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浑身的解数,一一展示。看得她们忽儿惊叫,忽儿目瞪口呆,五体投地,崇拜不已。

那女主人却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气愤。忽然飞奔回屋,举起一根竹竿,朝我打来。我躲闪了几下,突然被竹竿戳到了肚皮上,我一个啊字没叫出声,便背过去气,翻个跟斗,跌下去了。

 

(二十)我要享受一下了

 

我什么样的打击没经受过?这次被从墙头上戳下来当然是小菜一碟了。

我在跌到半空时,忍疼张开翅膀扑闪了几下,便平安地降落到了地上。

我好像从梦境中刚刚苏醒过来似地,站在原地愣怔了一会儿。回想咀嚼着梦境,我一点也没觉得沮丧和懊恼,相反,内心却膨胀起了巨大的幸福感和得意洋洋。我的头醉醺醺的,晕乎儿得厉害,就让这午后的小凉风儿吹一会儿吧。

多么好啊,简直不可置信!竟有那么多的美女,如云似霞!仪态万方,艳丽若仙!小黄和老主人家的爱妻宠妃们与之相比,丑死了,臭死了!我之前怎么会热恋爱死了她们?——丢脸啊,妄为公鸡了啊,竟然还为她们费心竭力地争王称霸,呸,鼠目寸光呀!

我刚才在墙头上的表演——舞蹈——多完美啊!精彩绝伦,美伦美奂!这就叫天才啊,旷古绝无!你看我把她们征服得那个,如痴如醉,芳魂出窍!现在无论我叫她们干什么她们就都会干什么,她们绝对成了我的奴隶了。哈哈,是我的——我的——奴隶!

遗憾的是时间稍短了会儿。我摆摆头,啧的一声,咂了下舌,顺嘴往地上啄了下,一只大蚂蚁便成了牺牲品。这下勾起我的食欲了。今天这伟大的一天,我已经干了多少轰轰烈烈的事啊,冲过大路,战胜两次意外,一次死里逃生,又因祸得福,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向往已久的美女……我该好好庆祝一下,犒赏慰劳一下我自己;我也累坏了,饿坏了,得好好饱吃一顿。

我一边就近啄食着沙砾先垫垫底,一边张望着周围寻觅可口的食物。盛夏的那种人们叫做乱草的杂草现在正疯长呢,到处都是,这儿的墙脚路边自然很多,它的嫩叶汁鲜味美,我痛快地狂吞了几口。不过这太容易消化,吃多了拉稀,营养也太单一了。——好啊,那边的路口旁边有块半个馒头,是被人咬过的,豁里豁刺,表皮皴黑,上面爬了好多小蚂蚁,哈哈,正好!我赶紧跑去,素荤搭配,大快朵颐。

随后我又吃了草丛里的两只花花甲虫,一条绿盈盈的糯虫,路过我脚边的几只蚂蚁,一只怀卵的在空中笨拙飞翔的灰苍蝇——这都属我正餐后的点心了,我吃得轻松愉快,像是心不在焉地边吃边东张西望。

我便看到顺着这条望不见头的水泥大路两边,是一排排各式各样的漂亮小楼,屋顶和墙沿的红黄琉璃筒瓦在夕阳下闪耀着金碧辉煌的光芒。风把更远处的喧嚣市音隐隐约约地送来——想必那儿更热闹,有更大的天地更多的精彩。我刚要拔腿走去,却闻到了身后不远处的美女们的气味和娇声。还是算了吧!我朝前望望,又向后看看。这半年多,我每天都在痛苦地挣扎,竭尽全力地奋斗,千方百计地拼搏。我的心灵和肉体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中浸泡。一只鸡有几个半年?去年我的双腿还是黄澄澄的光滑,现在却已变做皱起鱼鳞甲的粗糙,有经验的人老远见了,便把我叫做“那只老公鸡”。可我才两岁啊!我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折腾得已经够可以的了,也该休息休息,享受享受了,何必舍近求远,再去冒险?再说,说,那些美女刚刚和我一见钟情,我们如仙如幻的爱情美景将将拉开序幕,生命来到世上,得一知己足矣,何况那么多知己,我生还要何求?

咳,我的眼睛也有点看不清了,模模糊糊望见乘凉的人们陆续搬了竹躺椅到了自家门口。我得趁这点暮色赶紧寻路到美女们那边去。

我便低着头,闻着我的气味,瞅着我的足迹,顺原路回到我摔下的院墙根,然后纵身一跃,啊,亲爱的们,我又来了!

能听见她们在房檐下的架子上,叽叽咕咕地一阵欢呼和雀跃。

我望着看不见了的她们,拍拍翅膀,道了声“晚安,睡个好覚吧”,就静悄悄地合翅卧下了,卧在那高高的墙头上。

望着星空浩淼,天朗气清,听着美女们甜蜜的呼吸和梦呓,我惬意极了,慵懒着,幸福着,叹息一声,沉入了梦乡。

凌晨,我按时醒来,高亢放歌了几声。美女们便惊醒了,自然一阵欢呼和骚动。她们的主人也惊醒了,开灯亮了楼房的一个窗口,不过倒没表示什么,过了会儿便关了灯。

天大亮了,我在墙头上哽哽哽地呼唤美女们下架快到院子来,又探头翘尾地清点张望哪个没有到,不停地催促。她们便仰视着我,有的点头示意,有的撇嘴儿吃醋,有的搔首弄姿争宠……都没心思进餐喝水。

她们的女主人便又举着竹竿冲我来了,骂道,怎么不叫黄鼠狼吃了你,你又来了!

我冷笑着,不慌不忙,看她跑过来了,吃力地举着竹竿快要戳到我了,这才灵巧地舞蹈着,转移一下,和她周旋。直到她气喘吁吁,偶尔侥幸地将要戳住我时,我才跳下墙去。

这样反复几次,她便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了,提了木棍,绕到院墙根下和我算总帐。

呵呵,你那是我的对手啊?

我一边装作逃跑,一边侧目瞧她,尾巴上那两支羽翎搞笑般地招摇着向她挑衅。

见她半途而废,汗流浃背地悻悻然回家去了,我也就得意洋洋地转身,准备再上墙头。

怎么样,你还想和我捉迷藏吗?那就来吧,本皇冠奉陪到底。

还是算了吧,您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和美女们何错之有?您就成全我们,再别棒打鸳鸯了。

终于,我听见她哀叹了一声道,这是谁家的鸡,放出来害人?

 

(二十一)我不要家了

 

几天后,我的女主人被找来了。

那是一个中午,我不辞辛劳地卧在后院那棵梧桐树投向墙头的阴影里,正在进一步熟悉清点美女们。我已经给她们中的好多起了名儿:娇娇,爱爱,艳艳,丽丽,花花,美美,欢欢……

有一刻儿,我的脑子里还想,那女人这两天怎么不撵我了?哇,这多好啊……

便听那女人说,是不是那只公鸡?

我的女主人惊叫道,就是就是,就是它!我好几天了都没找见,还以为它被啥野物祸害了呢……

我闻声望去,见那女人和女主人正在院墙外指点着我。我赶紧站了起来。

那女人说,它还能被啥野物祸害了?我看,说啥野物被它祸害了那才差不多。

我的女主人说,还真让你说准了——它把我家的狗,小山坡上的鹞子都鹐怕了。她接着便数说起了我鹐坏铁丝笼,大战点点和鹞子,护卫宠爱小黄等等奇事神异。听得那女人连连咋舌,嘴里像安了连珠枪,啧啧啧,不停地点发。

这简直是神鸡么!那女人忽然忍不住说。

我的女主人说,就说它跑到你这里来吧,它是怎么来的?大路上那么多车,咱们人要通过都不容易,它怎么就穿过了?不是你到处托人打听,我怎么也想不到它会跑到路这边来!——确实是神鸡!

那女人说,你快把你这神鸡吆回去吧,我可受不了了,这几天害得我这些母鸡不好好吃喝,不知少下了多少蛋。

我的女主人就吆喝起了我,顺便弯腰到地上摸了块小石子打来。

说来也怪,那女人那么赶我撵我骂我打我,我都可以无动于衷,赖着不走,和她周旋,我的女主人只不过吆喝了我几声,打来的石子也轻飘飘软绵绵的,我却赶紧跳下墙头,就朝回家的路上走去了。咳,好没出息啊!这恐怕是我的祖上长期被驯养出的奴性遗传给我的吧?

我的女主人在我身后追着,跟着我来到了大路上。

她东张西望起了川流不息的来往车辆,寻找着过路的合适时机。一眨眼,忽然不见了我。就又气又急,小声地嘀咕了起来,嗯,皇冠呢?这挨刀子的,跑哪儿去了?接着大了声儿,问她身边的人,你没注意到我家那只大公鸡?它刚上路,怎么就不见了?有人便说,它是不是下路了?你下路看看。女主人说,没有啊,我就在它身后,跟着来的,没见它下去啊。他们便张望起了路那边,路基下啦,路沿上下啦,没有一个人朝路这边看一眼。

我暗自窃笑了,站在路这边望着女主人他们的好笑模样,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儿,咯咯咯,咯咯咯。

女主人好大一会才从奔驶来往的车辆缝隙中瞅见了我:呀,它在路那边呢!它怎么在路那边呢?

她匆匆穿过大路,追了过来。

我不慌不忙,径直下路,回到了我的家,我的小院里。

啊,我的草坪,我的奇石,我的冬青,我的月季,还有那铁丝笼和小山坡!才几天不见,它们就有点异常有点陌生了,随之便化作了浓烈的亲切感。点点在房阶上仰起了脑袋,黑嘴头儿高翘了裂出菊花瓣,呜呜呜地冲我叫出了思念的伤心和重见的喜悦。小黄卧在月季花丛的阴影里,看我一眼,却一动不动——她就是那性格,恼恨嗔怪,尽在不声不响中。我不好意思地抬起一只脚,想想才落下去,试探着朝她走去。

把鸡笼门打开,把鸡笼门打开!女主人在我身后大叫道。

小主人从屋里出来,慌慌张张打开了铁丝笼门。

女主人便张开双臂,轰赶起我进铁丝笼,还叫小主人拿根竹竿,堵住往小山坡去的院墙下的那个通道。

我走近小黄了,女主人也走近我了。

我像个闯祸的坏孩子,一时乖乖地听话起来,便照女主人的吆喝驱赶向铁丝笼走去。小黄就也跟我走去。

女主人和小主人缩小了包围圈,放慢脚步,满意地看着我和小黄就要进去了。小黄首先钻了进去。我歪着头儿瞅了瞅铁丝笼,那曾经被我啄破的那个小窟窿,那被男主人补上的粗铁丝,还有那一会儿关上我便永也打不开的门,我忽然打了个激灵:我这是干什么!这不就叫自投罗网吗?我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自由就这样瞬间丢失了?我的那些美女呢?我才给她们起下名儿,有的还没起呢……奴性啊,祖先遗传的奴性!可我是谁?我叫皇冠。我是一只凤凰了呀,恐龙时代的凤凰!

我忽然一摆头,那肥厚高耸的冠子在阳光下闪出一道亮丽的红光。我后退一步,盯了眼女主人和小主人,大步朝外走去。他俩吃一惊,赶紧紧缩包围圈,可哪来得及,我冷笑一声,大摇大摆就从他俩的身边走过去了。

女主人叫喊着,追过来。我小步地跑着,很快上了大路,穿过去。

女主人只叫出了半个哎字,便呆在路边,目瞪口呆地望着我鱼儿似地畅游在车流里。我顺着车流,忽儿上行,忽儿下寻,瞅见一道缝隙,便小凉风般地刮过去了,面对突然而至的车辆,我就一个急停,好像优秀的体操运动员,越过鞍马后那个落地生根。我有一刻便站在左奔右驰的来往车辆中间,镇静自若,从容自信,像位交警似的,高高耸起的两羽紫红尾翎如令旗一样。看得见司机们在驾驶室里惊讶惊喜的眼神和面孔,他们按动了喇叭,欢呼呐喊呢!

我就又来到了我的美女们居住的地方,纵身一跃,跳上墙头,高唱一声,你们好啊,我回来啦!

女主人追来了。她的鼻子都气歪了。石头瓦块现在是狠狠地砸来。那女人也来帮忙,举起竹竿一阵乱打。

我跳下墙头,朝回跑去。

女主人就追着我,好不容易穿过大路,撵进小院。

但我突然转身,又跑出去了。

女主人这次学聪明了。她不跟在我屁股后面追我了。她抄捷径先赶到了大路边,兜头撵起了我。

我哪肯就此罢休?我便顺了路面朝上跑去。

她不知是计,大步流星地赶来。见我上了那个小山嘴,可能还暗喜呢:前面是悬崖,是车流,旁边有追兵,只余了一个去处,那就是沿小山嘴后面的小路回到我们的小山坡。

她就不追赶了,站在小山嘴下,冲我挥舞了手臂,恫吓着,呵斥着,要我沿那条小路回去。

我望了眼她,嘿嘿嘿地笑了,忽然拱下身子,展开双翅,冲天而飞!

我没有回头看她那一瞬间的神色。但我能猜想到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她:惊世骇俗!

可她依然没有放弃努力。她黑水汗流,气喘吁吁,再一次地把我从我的美女们身边赶回了小院。

我呢?我也就毫不客气,又一次地跑了出来。

女主人的精神这下崩溃了。我听见她嚎啕大哭了起来。她甚至抱起块大石头朝我砸来,一解她的愤恨。她破口大骂道:你死去吧!你们都死去吧!一对臭不要脸的,都找那碎卖P的去!我不要你们了!你们也别想有这个家!滚,都给我滚!……

嗯,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我们我们的?难道除了我,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吗?

 

(二十二)成名的后果

 

我才不管那么多。我要紧的是快快回到美女们身边。听女主人的口气,她再也不会来撵我了。哈哈,好啊!美啊!我又一次地赢了。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了。万岁,皇冠!

当我跃上墙头,望见美女们时,忽然发现,脚下的网罩被揭开了一角。我可以从那儿跳下去,跳进小院,跳到美女们中间。

嗯,这又是怎么回事?我简直不敢相信,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今天这是怎么了,好事一桩接一桩?当好事这么轻易地接连来到时,我们有必要问下为什么,千万谨慎啊,小心啊,天上不会掉馅饼,可要警惕陷阱!

我歪起了头儿,望着揭开的那个角,左瞧瞧,右瞅瞅。便听美女们在院里叽叽喳喳地欢呼乱叫着我,那女人也站在院中,满脸欢喜地望着我,眉里眼里都是盼望欢迎的喜笑。

我还犹豫什么!我便一纵身,展开双翅,跳下去了,划出一道五彩的美丽弯弧,用一个优雅的姿势,落到了地上。

那女人知趣地离开了。我激动地单翅划地,呲啦啦啦,绕娇娇、爱爱、艳艳跑了个半圆,然后折转身,呲啦啦啦,绕丽丽、花花、美美跑了个半圆。欢欢在一旁就拍起了翅膀,嘎嘎地抗议起来。我诡秘地撇她一眼,忽然鹐住了她的鸡冠儿,跳上她大吃一惊乱拍的翅膀上,当她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颤抖着蹲下身子时,我早已急不可待地那么一点,和她完成了交尾。

欢欢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子,抖抖双翅,到一边去了。我马不停蹄,立即朝美美奔去。因为她好像看不起欢欢表现得那么驯顺似地,一梗脖子,转身走一边去了。这反倒激起了我的欲望。美美用眼角的余光瞅见我奔她而去,忽然假装逃窜了起来。好啊,真够刺激了!除过在老主人家我初次和一个爱妻交尾时,她这么地奔跑反抗过,好长时间了,还没有哪个异性敢这么对待我的求爱。小黄自然没有过——提她干什么,真不够意思,没劲……

我绕了大半个院子,在美女们阵阵的惊叫尖笑声中,才把美美追上。我摁住她的头,跳到她身上后,她依然嗔怒地娇声儿骂着我,将尾毛久久不肯打开,只是不住地摆动、挣扎、撩拨。直到我低下高傲的皇冠,小声地求她,她这才裸露了私处。

好啊,好啊!我忽然听见有人咯咯地笑着,拍手叫道,神鸡,果然是神鸡!

我从美美身上下来,转头四下寻望,便见那女人躲在院门口,裂着个大嘴,笑逐颜开的……

不到两天,所有的美女就都被我的雨露滋润了。我品尝到了各种各样的脾性和方式所带来的快感。这只是她们的第一次。她们对我娇嘀嘀,喜洋洋,爱不够,嗔不完了。谁知她们争宠起来,会对我耍出多少小伎俩,使出多少小花样,诱惑讨好我呢!我的艳福无穷尽啊。

更甭提那女人对我有多好了。本来,美女们的食物就够好的了。我在老主人家没吃过,在女主人家也没吃过。它不单是磨碎的苞谷,还有麸皮什么的,好像还有别一种什么味道,添加了别一种东西,使美女们吃了,精神饱满,漂亮健康,下的蛋又多又大。可那女人还嫌它对我不够好,她专为我开起了小灶。每天三次端来个漂亮的搪瓷小盆,里面放着搅拌好的黄橙橙的什么食物送到我身边,然后喜迷迷地看我吃了,阻拦美女们不许品尝。她又把嫩绿的菜叶啊草叶啊,掉在院角的半空中,吸引我跳奔了去啄食,一方面满足了我野性的征服欲望,一方面补充了我的膳食营养。

唉,我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凡是鸡所需要的,公鸡所需要的,像我这样的鸡王鸡神所需要的,我都有了。惟一的不满足或者叫做遗憾、闹心、泼烦的,是我现在经常要调解美女们因争宠和小心眼引起的矛盾、别扭和吵嘴。——但话说回来,这也是寻常岁月的插曲和乐趣了,我的生活因为有了这些,更显得生机活泼了。

炎热的夏天过去了,对我们来说食物丰富的秋天也过去了,冬天不可阻挡地降临了。我在这温柔乡,安乐地,已经不能敏感细微地感受季节的变换,只能有点迟钝地望着小院上空的那方天际,和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凭借依稀尚存的经验记忆,推测时间走动的脚步。我的身上早已换了新装,旧毛脱落殆尽,新羽丰满漂亮。腱子肉爆突了,遒劲刚强。双腿双脚粗壮有力,如两根铜棒铜锚。高耸的冠子像太阳,璀璨耀眼。五彩簇拥的紫红尾翎,高高地翘起,那是骄傲的旗帜。

我现在已经弄明白了那女人为什么忽然接纳了我,又对我这么优待。我有一次听见她在院子一边看我吃食,一边对她老公说,还是你的主意高,我对种鸡场的经理说,我家的公鸡既是神鸡,又是土鸡,和这洋母鸡杂交了,后代就兼具两种优势,是最好的绿色鸡蛋绿色食品。他让他们的技术员论证后,马上把咱们的种蛋全包了,价钱翻了两番,还给起了个名字叫神鸡牌。嘿嘿嘿……

她老公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得意地回答她说,那当然了,我的话啥时错过?可你那时不相信,差点把财神爷撵走了。

哈哈,我当时一听便高叫了几声。神鸡!他们人也承认我是神鸡了!我还成了品牌了:神——鸡——牌!多响亮,多好听!

那女人此后便将邻居啊亲友啊同学同事啊,越来越多的男女老少引来参观我了。他们有的进了院子,有的只能趴在院门缝,指点着我,传说着我的种种神奇故事,随之演绎了,将我夸成了鸡仙鸡怪鸡精灵。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有五体投地崇拜不已的,加盐添醋。有将信将疑的,疑问不止。有绝不承认的,攻击诋毁。沸沸扬扬,简直热闹死了。

便来了一大帮人,几个肩头架起了什么黑家伙,又打亮了照得我眼前发青的几道灯光,折腾了好半天。

隔天晚上,我就听见那女人住的楼房里,传出电视机的好听的女声了:本台消息,我市发现了一只神鸡……

呀,我上电视了。

这下,我可大大地出名了!

这都要感谢那女人了。我现在对她就言听计从了。只要她一进院子,我便跟在她身后,她走我也走,她停我也停,无论她干什么,我都恭恭敬敬地站在傍边,看能帮上什么忙。她看哪个美女吃食撒溅了,便生气地对我说,去,皇冠,教训教训她!我便颠颠地跑去,狠狠啄那美女几下。如果两个美女打架了,她就笑着吩咐我道,皇冠,你没长眼睛,还不快把你的小蜜劝开!我就立即气势汹汹地冲过去,给俩鸡一只一记爆果子吃。

于是,在邻近年关的一天晚上,那女人打着手电筒,摸进鸡舍,将手摊开,伸到了我面前。美女们吓得叽叽嘎嘎地拥挤着惊叫着,纷纷躲避。我却善解人意,乖乖地走到了她的手掌上。她的手掌柔软、棉润、温热,站上去好舒服。除了我这只神鸡,谁能享受得到?

哎,多乖啊!她称赞着我,将我的双翅并拢提起,握住翅膀根儿抓住了我。我望着她,哽哽哽地轻声儿问道,干什么呀?

她没回答,忽然将我塞进了蛇皮袋。

 

(二十三)真相大白

 

蛇皮袋里很不舒服。我调整了下姿势,使自己尽量别太憋屈,心里嘀咕道,到底您想干什么?

能觉得那女人提了蛇皮袋,走出院子,把我交给了另一个人——是个女子。那女人说,你看看,验下货。女子说,我相信你;不用看。女子的声音很好听,圆润甜脆。

女子提着我,高跟鞋笃笃的,打开车门,又砰地关上,把我放下,说,走吧。车子便轻轻地吱令令一响,然后轰鸣了,平稳地飞驶起来。

不大一会,车子停下,女子提了蛇皮袋,开门走出去。我随即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又一个人——这次是个男人——把我接了过去,掂掂,闷声闷气地说,没多重么。便伸进来手臂,粗壮,有力,摸索到我的翅膀,一下狠劲儿地抓住,把我拉出了蛇皮袋。

我睁开亮晶晶的眼睛,只见一个大电灯泡贼亮贼亮,四周模糊不清的有冒着白气的大铁锅,还有几声低低的鸡的咕咕声,腥臭味儿更浓烈了。

女子说,你小心,它可不是一般的公鸡。

我看不见她的模样,男人把我抓得很死,使我转动起脖颈很困难。

男人轻笑了下,说,是吗?叫我看看。

我便坦然放心了。呵呵,又是一个慕名来瞧我的。你就看吧!

我静静地甚至有点得意地瞅着他,任他捏了我的冠子,到我的脖子下噌噌地拔了几撮毛。他拔得短促迅疾,我一点也没感到痛疼,倒像挠痒痒。但不知他拔那毛干什么?莫非我的毛也和寻常的鸡毛有所不同,他要拿去好好研究研究,抑或留做纪念?

忽然,我的脖子下,被拔去毛的那儿,凉嗖嗖的一下,接着,热呼呼的了。我好奇地睁圆眸子,便见我被倒提了,有鲜红的血汨汨地注了下去,无声地流到了一个洁净的青瓷碗里。

女子这时说话了,你尽量多接点,我听说那可是大补。

男人没吭声。

我骄傲地想,那当然了,我是神鸡嘛,我的血自然非比寻常了。你们就拿它去仔细研究好了。

可是,是,你们取得也有点太多了。我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儿——很不对劲儿!我的头脑晕乎起来。意识模糊地想,拿我这么多血,还在继续拿,不就要了我的命么?

我挣扎起来,蹬起了双腿,屁股摆动着,身子拼命地扭曲。

要搁以往,我早就狠狠地啄疼抓我的手,挣脱开来,腾飞而起。

但是,现在,我没劲儿了,愈挣扎愈没劲儿了。

男人鄙视地说了声,不就是一只普通的公鸡么,有啥不一般的!他不屑一顾地把我扔开了。我在那肮脏冷硬的土地上痉挛抽搐了几下,一缕幽魂便随着我的尖喙最后一张,咯儿一声,带着淡淡的一丝白白的热气,从我的躯体中冒了出去。

我上当了!

我受骗了!

我在空中大喊大叫道。

可我的喊叫再也不会有声儿了。我的高亢,我的嘹亮,我的气贯长虹,我的声传九霄,从此和我永别了。我平生第一次哭泣起来,无声无息,那么柔弱无力:假如刚才我觉得脖子上有血流出去时,我就反抗挣扎;或者稍前一点,假如那男人拔我脖子下的羽毛时,我就奋起发力;或者更早一些,假如那女人将手伸进鸡架摊在我面前时,我不主动站上去……

我忽然痛断肝肠,气噎语哽了。假如,我不留恋那些美女,不去盘恒在那女人的院墙上,而是沿着那女人门前的水泥道继续向气象万千的城市深处走去,我现在该是一只多么自由浪漫的流浪鸡啊!

又假如,我在女主人家的小山坡上,不为望见的大路那边所吸引,而是翻过小山坡,朝着更高的山坡,更深的碧绿走去,我如今该是一只多么悠闲快活的野雉啊!

再假如……

可是,现在,什么假如也没有了,永远也不会有了。

因为生命里是没有什么假如的。生命只有一次……

我停止了哭泣。我不甘心。我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幽魂便漂浮在我的身体上空。只见它被那男人扔到了贼亮灯光下的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里,褪毛,去掉嘴壳和脚甲,然后白的白亮亮,黄的黄生生,圆鼓鼓地被提出来,浸入一大盆温水里,涮了又涮,拿出了,剖腹、掏心、拽肠、剥开化食丹,最后被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递给了那女子。

我现在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好漂亮啊!长发披肩,白净鲜嫩,气质迷人。

她交给那屠夫——我现在认清那男人了,他是个专门杀鸡的家伙,说他是屠夫高抬他了——一张钱,那屠夫又给了她好多张钱。两人交易清点完毕,女子提了塑料袋里的我,打了辆出租车,来到城市郊外一座华灯辉煌的大楼前。她下车乘电梯上楼,走进一套装饰典雅的房屋。她换装后,把我拎到厨房里,又洗啊涮啊地清理起来。噢,对了,那盛着我的血的青花磁碗被放进一个送饭的盒子,也装在塑料袋里,这时也被取出来了,放进了冰箱。

她做这一切时,那么细心、耐心、开心,随着室内放出的音乐,吟颂着,哼唱着。

外面传来性急好玩的小孩子燃放零星鞭炮的声音。我忽然想起,快过大年了。

去年的这时,我被老主人送到新主人家。

一年有四季,四季轮换转,我还是成了人的盘中餐。我曾经挣扎、反抗、奋斗、拼搏,想冲破那个“轮换”,我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啊。宿命呀,你怎地这般强大?……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被那女子熬煮了,热气腾腾地盛在一个枫叶图案的青瓷盆里,端上了桌面。旁边还有我的蒸熟的血块,鲜嫩深红,被切做薄片,和另外的佐菜搭配了,清雅俊亮,盛在盘子里。当然桌面上还有其他美味佳肴。

女子布置摆好后,娇声叫道,生,我们吃饭了!便从另一间屋子拥出来一个人:啊啊,那竟是我的、我的男主人呀!

他现在被叫做“生”了。生啊,你的面前是一个“死”呀!你怎么看不出来呢?

女子拥着他,说,生,你看我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男主人望望我,微微地皱下眉,说,怎么是炖鸡?——我现在一见这些个,就……

女子忙轻轻地用一只手捂了他的嘴,娇嗔道,不许你说倒胃口的话!——这鸡怎么了?过年了嘛,鸡是吉祥如意嘛。祝你在新的一年吉祥如意嘛!再说,这鸡可不是普通的鸡,一般的鸡,你看看,它是什么鸡?

我的男主人俯下身子,低头仔细地看了看我,又吸吸鼻子闻闻,摇头说,我看不出来——就是一只鸡嘛,普通一般的鸡。

别说我的幽魂,就是我的没了幽魂的身子此刻也心灵感应了,在盆子里动了动,哭泣道,主人啊,生啊,我是皇冠啊,你的皇冠,你怎么就认不出我了呢!你看我还在“生”着吗?

女子调皮地拱下鼻梁,用一根食指指了男主人说,你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啊。——这是那只神鸡呀!

什么神鸡仙鸡的?男主人说。

女子说,呀,你真的不知道?咱们市电视台不就放过?它的名气可大了!

男主人摇摇头,说,我现在哪有时间和兴趣注意这些?市电视台的消息我都只看头几条有领导镜头的新闻……

女子说,那你现在先尝尝它——我听说吃啥补啥,让它好好地补补你,你的那个……她的脸羞红了,嘟起嘴唇说,免得你老说什么公粮都完不成,还有什么余粮?你边吃边听我给你介绍这神鸡。她夹起了一块我的肉塞向男主人的嘴。

男主人只好说,好,好香!既然是神鸡,你怎么弄来的?

出高价啊!用钱嘛!现在只要有钱,什么弄不来?女子说,为了你,天上的星星我也舍得给你摘来……

这时,叮玲叮玲,门铃急骤地响了。

女子说,谁呀?这个时候来,讨厌!我看看去。

她快步走出去,忽然惊叫道,你,你……随即是屋门的撞开声,响亮的耳刮声,女子的惨叫声,一个女人——啊,是我的女主人——的叱骂声!

她手里挥舞着一条木棍,冲了进来。一霎时,屋里能破碎的就都破碎了,可流动都流动了,立着的便倒下了,横着的竖起来了,躺着的飞起来了……我叫你美!我叫你好过!我的女主人嘴角喷飞着白沫,嘶哑了说。

妈妈妈妈,你别打了!小主人——我的小主人他也来了——忽然哭喊起来。

女主人说,现在你看清你爸爸的真面目了吧?看清他的贼相了吧?我今天只是给他提个醒,随后我还要叫他的臭名远扬!把能拿的都拿走,这都是我们家的东西——让他两个过年去!

这时,我的身体已和破碎的盆子躺在地板上。女主人用一只塑料袋恨恨地将我兜起来,对小主人说,提上!拿回去叫点点,咱家的狗吃!

……

几天后,点点的身边就乱抛了我的腿骨脚爪等坚硬的骨骸残片,小黄孤独悄寂的像个影子,走到那些骨骸残片跟前,小心翼翼地闻闻,慢慢地走开了。

又过了几天,点点把我的那点骨殖也咬碎了,喀嚓喀嚓地咀嚼着,咽到了肚子里。

我的幽魂在高空叹息一声。我再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便如一缕风中的淡淡黄烟,散开,飘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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