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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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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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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保姆,女保姆

高举在客厅环视了下,今天依然是举目无亲。昨晚儿子儿媳什么时候下班回来的,他不知道,今早他俩什么时候上班走的,他也不知道。在卫生间洗涮的淑娟,虽属老婆,但现在整天和她老脸对老脸,早没了相看两不厌,而是相看两无感。小孙女米粒还没起床。

他走进小餐厅。案板上电饭锅的插头显示着通电,锅里热着昨早吃剩的稀粥,一旁的煤气灶的一个灶头燃着幽幽的小蓝焰,上面架了口小铝锅,锅里肯定放有两个馒头。高举皱眉啧了声。在老家他从没吃过这种早餐。出门几步,到处是早餐小吃铺子,胡辣汤、豆腐脑、热豆腐、豆浆、麻花、油条、烧馍、馄钝、纸卷、羊肉泡……可现在天天早上都是稀饭馒头,吃得他早没了胃口。他也曾不嫌路远,出小区走二里多路去一家小夫妻的早餐铺,那油条倒还可以,豆腐脑便没了劲道,浇的那汁黏糊糊的,油辣子只是一味的贼辣,和老家浇的那种浓艳的调和汁,辣子微辣却奇香,简直一个是猪狗食,一个是神仙的佳肴。还有那馄钝,什么啊,皮儿厚墩墩的,饺子罢了……

他便自己动手,到超市去搜寻。绕来绕去,伸长了脖子高看低看,忽然想起了油茶,那种有杏仁的,咬在齿间,脆脆甜甜的,却怎么也找不见。便几番地鼓足勇气,去问穿有超市员工装的女服务员。可把卷舌音总是发不好,“是”“似”不分,干脆说家乡话吧,人家不是听不懂,就是好像有些儿鄙视,似乎见到了怪物异兽。他便辅之以手势比划,哑巴似地打哑语。那女服务员眨巴着眼睛,总算听懂了他的意思,领他来到一排货架前,指了一包油炒面,说,你要的是这个吧?他如获至宝,忙不迭地谢了,拿到手眯眼瞅清说明,不由大失所望,这和油茶相近,但终是两回事,在老家被叫做炒面,便又去寻找。却不好意思再去麻烦打扰女员工,终至放弃,去另一家超市。谢天谢地,找到了。买回来,赶忙冲了一袋,却是甜香的,颇觉意外和遗憾。就锲而不舍地又去了一家超市,到底买回了咸香型的。虽没那整颗儿的脆脆甜甜的杏仁,已成了碎粒,但好歹能聊以解馋。

高举便到柜架上拿下咸味油茶,取出一包,烧了开水冲好,捏住碗沿,嘘嘘地吹着,放餐桌上。然后拿了小铝锅里热好的馒头,取出瓶装豆腐乳,坐下来扭开盖儿,边抹边吃。淑娟两手湿漉漉地来了,问他,没菜了,一会儿你去买,还是我去买?高举阴沉了脸,说,怎么又没菜了?——那我去吧。他若不去,就得用童车推了米粒去小区外的万寿寺的广场玩。米粒一到那儿,就活跳乱蹦,忽东忽西,他哪是对手?

这时米粒睡醒哭叫起来,淑娟慌忙擦起了手,柔声喊着宝宝,飞奔而去。随即便指使高举,拿尿不湿来,袜子呢,背心呢,毛绒帽子怎么找不见了,还有小猪佩奇……高举以前哪干过这种琐碎活?现在倒好,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数不胜数。他已经忍了很久,这会儿憋不住地抱怨了句,你早干啥去了?淑娟提高声调,训斥他道,你还有脸指责我?管孩子你干得多还是我干得多?仰头看着他俩的米粒,忽然把小嘴儿瘪成个豆荚,随即一裂,哇地哭了。高举盯着淑娟,千语万言,一句也说不出。他转身拉起小拖车,出门去了。

 

听见高举的关门声,淑娟没好气地对米粒说,臭爷爷,坏爷爷。米粒说,我爱爷爷。淑娟噗地笑了,故意儿加重语气说,臭爷爷,坏爷爷。米粒继续脆生生地说,我爱爷爷。淑娟笑着纠正她道,你说,我爱奶奶。米米仍是说,我爱爷爷。

淑娟乐不可支起来。难为高举了。别说他是个男的,在市里当了几十年的局长,吆三喝四,哪干过这么些婆婆妈妈的琐事。儿子当初叫他来,他就丝丝地吸了好一会凉气,说,你请保姆,工钱我出。——我的退休金能够吧?儿子说,那你将来病了,我也给你请保姆,工钱我出。行不行?他和儿子一直是哥俩好,听儿子这么呛他,也只得忍气吞声,惟一的表示是阴沉了一会儿脸,到底乖乖地和她来了。即使她这个女的,面对米粒的撒泼耍赖、哭闹叫喊、吃喝拉撒、穿戴洗涮、游玩好动,不也常常只觉得度日如年?还得经常接受儿子儿媳的育儿再教育。曾在市医院当了几十年内科主任医师的经历和经验,现在已不值一文,毫无用处,好像她从未生养过孩子似的,浑不知儿子是怎么来的,好像是别人送给的。整天没有时间概念,不知节庆假日,至于自个的自由啊爱好啊娱乐啊等等,那更是想也别想,如同被软禁了一般,痴呆傻木,糊涂得已不如米粒明白事理了,她还知道爷爷的辛苦和不易,一口一个“我爱爷爷”。

这么转念一想,她便觉得米粒的这儿哪儿,眉毛、头发、小嘴儿、藕节似的肉滚滚的胳膊腿儿,哪儿哪儿都怪逗人的了。就像现在,她在她的怀里,甩屁股扭腰蹬腿儿,不好好穿上衣和裤子,像条活泼泼的小蛇,在她的胸前蜿蜒盘旋。那丝绸似的娇嫩皮肤,流水样滑过她的手臂,便是推拿和按摩了,舒服、舒坦,到哪儿才能寻找得到这般服务?千金难买呢。

她便把强制改作了哄劝。米粒米粒,地铁的火车来了。她捉了米粒的腿。哐当哐当,呜——进洞子了。米粒哈哈笑起来,张开小嘴儿,细长的舌头小蛇似的,窜来窜去。小腿乱蹬着进了裤腿,从那头探出了小脚丫子。

淑娟抱起那脚丫子,叭地亲了一口。痒得米粒哈哈大笑了。那只探出来了,她又亲了一口。米粒倍觉刺激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可真是和娃耍啊。喜鹊说的没错,当保姆就是和娃耍,娃耍,咱也耍。——多美呀!

喜鹊长了张长方脸,嘴唇上翘,眉尖高挑,说话像一条流动的小溪,嘻嘻哈哈水淋淋的响亮。淑娟那天被米粒淘得,阴沉了脸,像高举有时一样,心头压抑了重重叠叠的乌云,推童车刚到小区外的万寿寺广场,突然听见那话,便像猛地听见了一种歪理邪说,顿觉一惊,心想,世上竟还有这种人,把当保姆当作快乐?忙诧异地望了过去。

她站在万寿寺大殿前“觉被众生”的大牌楼旁的人丛中。广场上早已像婴幼儿的展示会和交易市场了。有抱在怀里、坐在腰凳上的,有蹒跚学步、撒欢乱跑的,还有蹬滑板车,追逐各色大大小小皮球、泡泡、小汽车、小铲车的。各色各式的童车,高高低低地散落在四周。女保姆们衣着斑斓,像一只只老母鸡站在小鸡群里,紧盯着脚下,不时一惊一咤,伸臂扬手,猫腰撅臀了飞奔狂追。稀稀拉拉的男保姆们,则散立在四周,看似无动于衷,但却异常惊觉,一有动静,便似闪电射出去了。

只见喜鹊扬扬下巴颏,指向不远处的两个老太婆,对身边的女保姆们说,你看,那个穿红衫子的是奶奶,那个围蓝丝巾的是姥姥,看的是同一个小家伙,就是那个摇摇晃晃学走路的。儿子儿媳叫她俩轮流来,换班,她俩非要抢着同时来。为啥?比赛着献爱心哩。老话说了,文到郭老武到侯么。咱们辛辛苦苦一辈子,不就图个现在再当保姆。看着小孙孙小孙女,像春天的花花草草,一天一个样,一天一个样,整天尽干些惹人笑的事儿,说些惹人笑的话,就像咱回到了小时候,热闹,真真高兴死人。

她的手里拿了根牙签,高挑起一小块苹果,忽然低头瞅瞅膝下一个胖墩墩的高个男孩,叮咛道,男宝啊,和小朋友们分享好不好?便给四周的孩子散发起来。给,给,可好吃了。这是我们灵宝的,中外驰名,脆、甜、香,吃了就有了无边的魔力,男宝宝能当大力士,女宝宝就是魔幻小仙子。

淑娟笑笑,想绕过去,却已来不及了。她已赶来,把一小块苹果,弯腰举到了米粒眼前。淑娟忙说,谢谢谢谢,她不吃。米粒却已接过牙签,举了苹果块伸进嘴,用洁白的一排小牙咬了起来。

别怕。喜鹊说,干净着哩。你看。她打开手里的小塑料盒,我在家就洗净了,又削了皮,装在这里面,没见过风,没一丝的灰尘、细菌。淑娟红了脸,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喜鹊说,是那个意思也正常么。为孩子负责。——你是奶奶还是姥姥?淑娟说,奶奶。喜鹊笑道,那你是正宗么。我不是正宗,我是姥姥。不过,我们对孩子,可都是格外尽心。要不,儿子儿媳咋偏叫我们当保姆呢?——咦……她突然转身猫腰去追男宝了。小心小心。米粒早已下了童车,哈哈大笑着去撵男宝。淑娟慌忙也追了过去。两个小人儿汇入了一群蹲着玩小汽车、小摩托、奥特曼的小朋友。淑娟和喜鹊便也蹲在旁边。

当她俩站起,各自去追逐米粒和男宝时,喜鹊已亲热地叫淑娟为大姐,淑娟也舒坦地称喜鹊是大妹子了。

 

淑娟这天用童车推着米粒,刚到万寿寺广场,便见喜鹊远远地朝她招手。大姐,大姐,我们在这儿呢。米粒即刻小蛇似地扭动了身子,朝手持冲锋枪的男宝喊道,哥哥!哥哥!她刚被抱下地,便甩手撩腿地到了男宝身前,去抓那枪。男宝很不情愿地松开手,喜鹊说,好宝宝,这才像个哥哥么。淑娟忙从挂在童车后面的挎包里取出个红橡胶球,递给了男宝。

大姐,喜鹊说,你看我这件风衣怎么样?她扭动起了身子。

淑娟说,好,合身,粉红,靓丽,又不扎眼。

喜鹊说,好几百呢。

淑娟“啊”了声。

喜鹊说,我给老汉也买了件,咖啡色的。

喜鹊的女儿和女婿都是医学博士,现同在北京的一个大医院上班。喜鹊给她介绍时,顺嘴还笑嘻嘻地道,我还有话想给你说,不敢。淑娟说,你我啊,啥不敢?喜鹊便道,那我就说了啊:你和你老公万一要看病住院啥的……她突地捂了嘴,笑道,该死,该死!淑娟也乐了,说,哪有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真到了那天,我还要麻烦你。喜鹊忙说,啥麻烦不麻烦的,荣幸。我这个农村女人,啥时能给你这个市医院的大大夫帮上忙?

淑娟这时便说,你女儿女婿可真有心,真好!

喜鹊说,没麻烦他俩,是我自己到超市掏现钱买的。

淑娟睁大了眼睛。

喜鹊说,我老两口也有工资啊。她指了指旁边一个穿粉红色上衣的中年女人,低声说,那个河北的保姆,晚上带娃睡,月工资六千五。听她说,如果会外语,就会增到八千多。那我看娃,咋样一月也能拿六千五吧?

淑娟忙问,女儿给你发?

喜鹊说,是女婿。亲兄弟明算帐。要叫他俩知道,我们的劳动可是有价值的,不能悄没声儿地打了水漂。她叹口气,微微地一笑,唉,我就这个独生女,挣下的钱,或多或少,最后还不都是他两口的?——大哥呢?她转动了头,张望起来。

淑娟说,他今天没来,到超市买菜去了。你老公呢?今天又去哪儿了?

喜鹊的老公叫铁牛,小鼻子小眼,瘦瘦矮矮,满脸的喜庆色彩,走起路来脚底像安着弹簧,一耸一耸,一身的活力,仿佛男宝玩的小篮球。他原在老家承包了十来亩苹果园,还常被果农们请了去修剪。听得女儿女婿一声召唤,喜鹊便要他也动身,他就有些推诿,说啥人生地不熟的。喜鹊说,人到哪儿不都是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况且人生,就都没过节,不像咱在农村,你掰过他的馍,他赶过你的地畔子,心合面不合,人人都是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铁牛又说,咱不会说普通话,人家北京人听不懂,勉强学说了,又像醋溜,叫人看不起。喜鹊说,管它听得懂听不懂,反正咱努力了。听不懂只怪他们没努力。国家不是还保护地方话么?他们咋不学?铁牛还想推辞,喜鹊便生气了,说,反正你得跟我走。老伴老伴,老来的伴。不为老来当伴,我要你这男人干啥?你没见,好多老俩口,老婆出外给儿女当保姆去了,老汉留在家,不会做饭,懒得洗衣,胡对付着过日子,没多久就落一身的病,癌症、脑梗,呜呼哀哉了。我才不要你落这个下场,丢下我一个人早早的守寡!说得铁牛只好乖乖地跟了来。但他浑身的力气和苦,铁牛一样,整天不是犁到东头,就是犁到西头,晚上还有劲儿犁,喜鹊哈哈大笑了说,听的淑娟红了一霎儿的脸。那铁牛就整天两手不闲,骑了自行车到郊外的果园挖地种菜,帮小区铺小院的邻居搬砖,还拣了几个月的垃圾,不过被女儿禁止了,嫌人笑话。他也觉得女儿说得对,最重要的也许那还是女婿的意见。好在最近小区搞垃圾分类,他便自动去帮那个守在垃圾桶旁的专职环卫工老头,望见扔垃圾的人来了,便笑眯眯地远远迎上去,伸手接过,打开垃圾袋,把厨余垃圾和有害垃圾用小铁勾挑出来,分别扔进垃圾桶。又从垃圾桶里拣出几块破布,洗净后当作干抹布、湿抹布,把垃圾桶的里外上下,擦得明光交灿,路过的人见了,没垃圾也想弄点垃圾扔进去。闲下来便陪那环卫工老头聊天,很快就成了百事通,把小区周围的大事小情摸得透熟。但都只在女儿女婿上班出门后才去,约摸他俩下班回家,就赶紧回来了。

喜鹊这时说,我也叫老汉到超市买菜去了。

米粒和男宝丢下冲锋枪和皮球,分头跑开,冲向了广场的这头和那头。淑娟和喜鹊慌忙尾追了去。等到两个小家伙头上都汗津津时,她俩又汇合了。喜鹊用牙签挑了小苹果块,淑娟剥开松软的猕猴桃,用小刀切成片,先后分别喂起了米粒和男宝。

俩人刚刚稍稍地松口气,抬起头,便见铁牛站在身边,笑眯眯的,旁边立着个装满了蔬菜的小拖车。

喜鹊嚷道,你又到哪儿瞎忙去了?买点菜,就耗了一晌午?

 

铁牛刚才从超市生鲜市场选好菜,推着购物车到收银台去付款时,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儿刚走,那收银员忽然不知有啥急事,跑开了一会儿,返回后扫码核算他的菜款时,他却发现,那台板上有块已经付了款的冬瓜。他忙推到一边,说,这不是我的,应该是前面那个人的吧。

收银员顺手扒拉到了一边。

他想,这不就无偿地归了超市吗?前面的那人,亏啊。便忙说,我这就去追那先生,先替他拿着?要是没追上,他回头来取,我把我的手机号给你留这儿,请他给我电话,我给他送去。

那收银员狐疑地看眼了他,却也没说什么。铁牛便把那块冬瓜归到了他的已结了帐的蔬菜堆里。付款后,将购物车挪开,停在收银员身旁,从她那儿借来圆珠笔,在自己的购物小票上写好手机号码,忙不迭地连声说着谢谢,递给了收银员。

喜鹊说,这会儿广场上已没啥人了。咱们就都到小区打听下,下午到广场再好好地问问。要是实在打听不出,那就只好给超市退回去。

淑娟心想,这铁牛真会替人着想。他每次看见高举一个人呆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望天看地,不时用落寞的眼神瞄瞄她和米粒,便会主动地靠上去,搭讪了,说道好大一会。高举便会将扬起的头,偶尔稍稍地点点,间或微微地一笑。淑娟便问了,铁牛给你都说了些啥?高举说,他还能说啥?无非是附近的几个超市,哪个爱把蔬菜包上塑料纸,就当精品,加上价卖,哪个爱搞惠民活动,减价推销——农民式的狡黠,锱铢必较而已。淑娟说,难怪你在这里,到现在还总觉得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

 11点多,广场上的婴幼儿渐渐稀落了。淑娟和喜鹊各自把米粒和男宝放进童车,让他俩互相挥手“拜拜”,来到十字路口。米粒忽然翻越童车,喊着“哥哥,哥哥”,去追男宝。淑娟慌忙丢下童车,一把抓了她,夹进胳膊肘,无论她怎么又哭又喊,甩胳膊蹬腿儿,盯着闪亮的绿灯,一口气穿过马路。当她气喘吁吁地回头望那童车,想穿过马路去拿时,却见铁牛早已双手抓了,飞走了送到她身边,手里还拿着米粒刚才爱不释手的男宝的橙黄色橡胶长颈鹿。米粒接过,不再哭闹了。

淑娟回到家,见高举正在洗菜做饭。她一边给米粒换鞋洗手,一边长舒口气,向高举诉说,刚才幸亏人家铁牛……

没等她说完,高举便冷冷地说,你已经给我夸过那人N遍了。小小的一点殷勤,就把你感动成这样?亏你还是个高知!

淑娟愣怔了下,刚想呛他几句,却见米粒正兴致勃勃地玩那个橡胶长颈鹿,想起今早他俩争吵时,吓得米粒一阵哭叫,她到现在都后悔,便欲言又止了。

她走过去,见高举把买菜的小拖车,停在煤气灶旁的过道,便拿出那鼓鼓囊囊的包,一样样地往外掏,有意儿缓和了气氛,说,今天喜鹊给我教了个巧作油茶的妙招,下午我做的试试,看比得上你买的这。包掏空了,她顺手捡起遗落在包底的购物小票,粗粗一看,见有冬瓜二字,心中一动,忙去摆在柜台上的蔬菜里搜寻起来。不大一会儿,失声说道,你买的冬瓜呢?

高举没吭声。

淑娟又问了句。

高举走过来,朝那些蔬菜看了几眼。呃?他忽然醒悟过来,小声地念叨,我明明放在包里啊,在最底层,还心想着它不怕压。他的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了那块冬瓜的样子,墨绿,不大规则的椭圆状,两指来厚,被一张薄而透明的塑料纸缠裹了,有颗瓜子在松疏的白瓤儿里翘起,将要脱落,上面贴着张小小的价签,六块八。

淑娟问,你确定把它装到包儿里了?

高举犹豫了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淑娟又问,你是不是到宏达超市生鲜市场买的?

高举说,是啊,怎么啦?

淑娟说,不会这么巧吧?

高举说,行了。不就是六块八,不到七块么?

淑娟说,你好大方啊。那铁牛……她忽然忍住,改口道,咱就是送人捐款,也该送到明处。

高举默然了。

下午,淑娟引了高举,带米粒来到万寿寺广场,见到喜鹊、铁牛和男宝。经淑娟再三怂恿鼓励,高举才说了他买的那块冬瓜的相貌和单价。铁牛从童车后面挂的小包里掏出来,只见那颗镶嵌在瓜瓤里的瓜子,隔着塑料薄膜,还在稍稍地翘起,像裂了嘴儿,微微地笑。

高举握住铁牛的双手,摇啊摇,那满掌的粗糙老茧,扎得他隐隐刺疼。

晚上,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只有一丝儿声的电视,等到儿媳下班回来,便端正身子,像当年的局长布置工作一样,肃然正色道,你和你们建委的同事好好商量商量,看哪个单位需要园林修剪工,朝九晚五,虽是临时的,但也要尽量体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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