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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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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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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个“奏菜的”

儿子过岁,亲朋好友要来祝贺,自然得好好款待下。但家里会做饭的,只有母亲和妻子,也都只会做几样家常便饭,哪能端得出手?

好在村上有个“奏菜的”——也就是厨师。我们村,人老八辈,都把厨师叫作“奏菜的”。“奏”者,奉献也,好像草芥,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如,人所共知的“奏乐”,便是乐人给位高权重的人弹琴吹箫。奏菜,那就是煎炸爆炒好了,献上去,恭候达官贵族享用。这样的读音,在我们这儿还有。譬如,把做活叫作“奏活”,指的是为雇主干活,请人家满意。把做作,读做“奏作”,则是顺着对方的心意,佯装出一种姿态,以示讨好。这样看来,这“奏”,虽是土音,却形象而准确,属雅言了。

村里那个“奏菜的”,相貌奇特,头像大元宝,四沿微微地上翘,中间凸起了,像座火山喷口;两耳之间经过下巴颌,围一圈乱糟糟的胡须:很像胡人。历史上,我们这里多次是胡地。他的名字,大家口口相传,叫作胡姬,使人联想到,他的母亲或祖母甚至上上辈,是个胡人的女子。

到他这一辈,无论他和老婆咋样竭尽全力地努力,也都是生一个女子又一个女子,连生了七个,虽然个个貌若天仙,却没一个腿缝带把儿的。男子“无后为大”。他便总是惶恐不安,觉得有所亏欠于村民。大家也都把这,当作他的一个把柄,握在自己手里,暗自嘲讽了,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作“狐子”,狐狸一样,狡猾、奸诈。

言归正传,我得赶紧去请他了,请的迟了,没准就会被其他村民请走了。村里只他一个奏菜的啊。物以稀为贵嘛。于是,半个月前,我便拿了包当时最高级的“红塔山”烟,亲自登门去预约他。临走时,还把五块钱的工钱,硬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

一星期后,我有天下班刚回家,母亲就急急地对我说,赶紧赶紧,快接胡姬去!他到房背后的坡上担土去了。我忙转到屋后,便见胡姬已从立陡的坡顶溜了下来,肩头的扁担上挂了两只装满黄胶泥土的笼,前头的挑在半空,后头的拖拉在地上,一手拄着铁锨,一手向前拨着树梢、草梗和荆棘。我走过去时,差点和他撞个满怀。哎呀哎呀,我说,咋能叫你干这事呢?胡姬满头的汗,喘着粗气说,叔,你没在家,我总不能叫我婆干这活吧?再说,即使你在家,干这活也不如我。我啧了嘴儿道,你咋叫我叔呢,还给我妈叫婆?胡姬说,看叔你说的,你的辈分到这儿了么。

他一阵风似地到了小院,倒下两只笼里的黄胶泥土,进屋和我从灶屋铲出两笼煤,脱起了煤饼。说,这脱煤饼的煤和土,可有讲究哩。土掺的多了,煤饼的焰小,火力供不上;煤掺的多了,煤饼爱散,还烧不净,一通炉子,全溜出来了,是黑煤沫子。浇水时,他抢过水瓢,一边浇一边说,我算计好了,现在给我小兄弟过岁刚好还有一星期。浇的干了,煤饼烧起来没焰;浇的湿了,煤饼搭上去干急烧不着:都不行。合好煤泥,他从灶屋铲来煤灰,均匀地撒在小院一角的地上,说,把灰衬上,好揭煤饼。随即,均匀地把煤泥摊在上面,用铁锨横竖地插开纹路,叮咛我,它有了立身时,你就记着扶起来,互相靠了,叫太阳和风把它吹透晒干,下雨时一定要搬到房檐底下。我一时不知该说啥,忙把毛巾递到他手里,说,你赶紧擦擦,脸盆的水倒好了,你快洗洗。母亲把打了四个荷包蛋的青瓷碗放在小院的小桌上,说,乏了吧?快吃!胡姬一边擦着湿漉漉的脸,一边说,哎,婆耶,你一家咋这么客气?这是我应该的么。

他把那四个荷包蛋,坚持给一只空碗里,拨出了两个,匆匆忙忙吞没掉剩下的那两个后,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我只能吃两个,多了消化不了。叔,婆,我还有事、忙……便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咂了嘴儿说,哎呀,这胡姬,真是……

收拾碗筷的母亲却接话道,算计得清,早早地就赶来脱好煤饼,只怕娃过岁那天,耽搁了他“奏菜”……

儿子过岁那天早上,我因惦记着要干这干那,种种啰嗦繁杂的活,告诫自己一定要起早,朦胧迷糊间,忽听屋外轻微的一声“咕咚”,忙一个激灵,翻身起床穿衣,开门一看,晨曦中有个人影儿,正在小院吃力地小心翼翼地搬动一块糊基,试图把它立起来。我忙赶过去帮忙。胡姬愧疚地说,叔,到底还是惊动你了。他将两块糊基互相依靠了,支在早已垫好的砖块上,要我把住,转身又搬来一块,支在旁边,接着飞快地又搬来两块,围成个筒状,要我找来根草绳上下栓好。便将一旁早已和好了的一滩黄胶泥,操起泥页,一下下地糊在了那几块糊基上,不一会,一个土炉子成了。随即很快地又砌好了一个土炉子。吩咐我去厨房的灶前,拿来几块炭渣,竖着靠在炉底,小声解释,叔,这就相当于炉齿。人心要实,火心要虚么。我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不知他知不知道,村民暗地里给他起的绰号,“狐子”,是说他那心,像被扫帚把扎了一下,满到处都是眼眼?

他抓来把麦秸,塞进炉膛,又搭上几根劈柴,划亮根火柴,放在麦秸底下,一阵红亮,一阵浓烟,扑哄一声,焰火滚滚地升起来了。胡姬将煤饼参差了放上去,又去生另一个炉子。当两个炉子的煤饼吐出浅蓝色的幽幽火苗,他将我准备好的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分别座在上面,大锅烧水,或蒸或煮或焯,小锅倒油,煎、炸、炒、炖。又摆好案桌、条凳,围个半圆,算是操作间,吩咐我这个当下手的,择葱、剥蒜、洗各种青菜,拿来粉条、豆腐、肥肉、各种调料,刀起刀落,叮叮当当地忙活开了。

母亲这时端来一碗荷包蛋红糖水泡锅盔,要他先垫垫,路过我身边时,低声嘟囔了句,这胡姬,只顾了显得他勤快,也没看看我们灶房准备得咋样?

我愣了下,忙唤陆续到来的女邻居,嫂子大婶们,赶紧去给她帮忙。

忽然,母亲在胡姬背对着我干活时,用脚踢踢胡姬拿来的那两个恶水桶,向我使了个眼色,走了。

按我们这儿的规矩,胡姬无论去谁家奏菜,来时都会担来那两个恶水桶,将洗刷的汤汤水水,还有菜梗菜根等杂七杂八,统统倒进去,走时担回去,喂他家养的那几口大肥猪。村民们大多养不起他家那些大肥猪,那些恶水,丢在我们的家里,就都捂酸放臭了,便算是顺水推舟,额外给胡姬了一份酬谢,一种约定俗成的赏赐。

胡姬先把猪后臀俗称沟把子的,剔开肥瘦,肥的切为方块,丢进铁锅去煮,瘦的暂搁一边,随后再切片、切丝。接着便专注于素菜了,焯莲藕,泡粉丝、腐竹。又在锅里倒好凉油,用小火,将花生米倒进去,拍下我的肩膀,要我过去用铁铲不停地搅动,吩咐,这样炒出的花生米,才能熟透,而且俊青;如火大,炒得急,就会焦糊,花生仁可能还是生的。待他拍好一小盆黄瓜,就转来拿过我的铁铲,铲起一铲花生,看了看,丢下去,又翻搅了几下,忙说,行了行了,抓起铁笊篱,急急地捞进小盆。眼看那花生米在小盆里微微地爆响,颜色渐渐由浅至深,他告诉我,花生米到盆里后,它还要被炸一会儿呢,等到凉下来,就刚好。说着,抓起一把盐,均匀地撒下去,然后颠了几下小盆,便告完工。此后,我的炒花生米,便是一绝,屡获家人和来客的盛赞。

胡姬待剩下的油,冒出袅袅的青烟,便用铁勺舀了,对准放在拍好的黄瓜块上,已撒好的葱花、蒜末,嗞地一声浇下去,一阵浓香,顿时直扑我的鼻腔。他吩咐我搅匀,叮咛,上菜时,再放盐和陈醋,这就能避免将黄瓜腌出水儿。我便又学个绝招。胡姬还用那油,炸了大片的豆腐,放凉后横着劈开,再切片、切丝,金黄俊亮;又炸了马蹄状的红薯块,当作蒸甜肉时的底料……

母亲这时来了,提醒胡姬,该吃早饭了。早已切好了豆腐块和莲花白片的胡姬,点下头,说,婆,你往出端米汤、馍,我这儿马上就好。他往铁锅的热油里倒进一大包红艳艳的辣子,眼看着泛起了红沫,便冲进去开水,红油瞬间浮起,豆腐、莲花白便被放进去了,再将煮熟的肥肉切几块丢进去,很快,一盆盆的烩豆腐便端上了餐桌。我们围拢了,个个的筷子头儿轮得生欢,好像比赛似的,人人咂嘴儿啧啧叫道,咋这么好吃!?——我此后便也会复制了,也会赢得一片赞叹。

却见胡姬将手里吃剩下的一大块馍,一下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赶紧忙活开了。抓起铁钩,捞起煮好的肥肉放案板上,嘘嘘地吹着,切成几大块,吩咐我,快把油锅搭上……他要给肉上色了。是将稀糊的柿子汁儿,均匀地涂抹在肥肉块的面儿上,等到铁锅里的油冒出烟,他一手钩一块,一手抓起锅盖,在肉块丢进油锅的那一刹那,将锅盖塌上去。听着肉在锅里噼里啪啦的爆响,声音稍小,便揭起锅盖,说时迟,那时快,那已变色为深红的肉块被钩了出来,颤抖着被放进腥汤。胡姬向我解释,让泡一会儿,皮就是软的,一会儿好切。接着,他摆好了一排粗瓷碗,和我往碗里装底料。蒸甜肉的,装炸红薯块;蒸咸肉的,装马蹄状的萝卜块。看似简单的同样动作,他总比我快半拍,比得我的额头,很快就窘迫地冒出了汗粒。却听他忽然轻轻地拍下手,庆贺这项工作完成了,叮咛我,叔你去看看泡的粉条,能斩断了吧?随即,便向我演示,怎么把泡好的粉条斩成一扎长的短节:抓起一把,平摊在掌心,弓起大拇指的关节,沿食指成排地按过去。解释道:能斩断,说明泡得刚好;若斩不断,那就是还没泡好,人咬不动。我抓起一把粉条,正学着斩,突然听见他拍下自己的额头,叫道,呀,坏了!我咋差点忘了个大事?——该给人家账房的炒小炒了。

说是账房,不过我们本家的一个小侄子,坐在专设的一间小屋里,面前摆张小低桌,将亲友们送的祝贺礼物,几把挂面啊,一两件婴幼儿的服装啊,或者,三五元的现金,记在小本本上,又裁好红纸绺,在上面写了送礼者的姓名,粘或别在装贺礼的包儿或盒子笼的外面,临走前,母亲会吩咐人给里面分别放好几个小馍,俗称回礼。我哑然失笑道,啥账房?不过小年轻,你咋这么紧张?胡姬正色说,这是礼数么,我咋能失礼?我笑道,你这么忙,他坐小房里,不过记个帐,你还给他额外加餐?胡姬说,叔,你总知道有个俗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只是个下苦奏菜的,到哪儿都比人家耍笔杆子的账房的低一头,造下了得侍候人家。这是规矩。咱可不能坏了规矩。他的手像起起落落的小鸟,飞快地炒好四样小菜,摆在红方盘上,搓着手,一边欣赏,一边叮咛我,快给人家账房的端去,就说我对不起,忙得一时没顾上,有些儿显迟。

一阵忙碌,胡姬直起腰,用抹布擦了双手,转圈儿地巡视围绕在他身边的,摆在案板上,已经准备好的凉菜、炒热菜的各种佐料、配料,像中军帐中的大元帅,万事齐备,只待总攻。巡视完毕,他长吁一声,端起大茶缸咕咚咕咚畅饮了一气,对我说,叔,歇一会儿,你去问问婆,客到齐了没,到齐了就能开席。我拖着早已直不起的腰,双腿像木棍,到灶屋找见母亲,把胡姬的话转告给了她。母亲的头上汗津津的,屋里屋外查看了一圈,说,要紧的客都来了,也三点多了,那就开席吧。胡姬听到我的转述,拿起铁勺,便给案板前摆开的一溜盘子分舀菜肴了。每凑够一桌,排队站在旁边帮忙的邻居,俗称相互,便将它们摆到小方盘上,端向摆在小院的大方桌。摆上去了凉菜,摆上去了热菜,也摆上去了蒸菜,胡姬在一口大锅里,熬起了糊辣汤。我这个帮手,便没啥活可干了,忙打起精神,去给客人们敬酒、致谢。每到一桌,大家纷纷起立,觥筹交错了,啧啧赞叹,菜肴的色,鲜艳俊亮,多彩炫丽;菜肴的形,各式各样,绝无“一刀切”的简单呆板;那味儿呢,则酸辣分明,咸淡正好,醇香与淡雅皆备,互补了使人留恋不舍,吃了这口还想尝那口。不一会儿,便个个肚儿圆了,抚摸着,嬉笑调侃道,咱和财东家的娃一样了,打着饱嗝,谢谢我的诚心款待。到最后一桌,我看只坐了五六个人,有母亲、妻子、父亲和几个帮忙的邻居,大家纷纷给我让座,说,忙了一天,赶紧坐下吃。我看了下,问,胡姬呢?母亲说,咋请他都不来……

我转身望去,只见那排案板后面,一张低凳儿上,驮着个疲惫弯曲的背,正大口地吞食。我忙奔过去,看清了他的吞食,两眼顿时绽放出了光彩,叫道,哈,细挂面!让烟熏火燎了大半天的我,顿时胃口大开。胡姬忙站起来,一边吞咽一边含混地笑说,叔,给你也来一碗?他放下饭碗,抓起一撮白生生的细挂面,丢进炉子上白花花静悄悄翻着浪花的小锅。等一会,我给里面放一把大青菜,舀到碗里,啥调料也不放,只蘸点辣子、盐,滴几滴醋,你尝尝……听得我两边的腮帮子,瞬间涌满了口水……

太阳影儿上到了东边的院墙上。宾客们大多离去。有几个围张桌子,在猜拳喝酒。地面上一片狼藉。胡姬收拾起他的勺、铲、钩、刀,将扁担搁在肩头,对我说,叔,剩下的打扫的活,我就不搭手了,你和我婆慢慢拾掇。

母亲去路边送人刚回来,见状突地快走了赶来,说,劳累辛苦我胡姬了!恐怕没吃成喝好吧?你再坐一会儿么,让你叔给你敬两杯酒……眼睛却瞟向了那两只恶水桶,见胡姬往起担时,望了下我。

胡姬含笑说,婆,我家里还有些要紧事,改日有空了我再和我叔坐。——你现在和我叔都在当面,正好。他拿起铁笊篱,分别插向两只恶水桶,克啦啦啦,刮起了桶底,又旋转了几下,方才缓缓地提出,说,看清楚了吧,啥也没有,只是些菜梗、腥汤。母亲涨红了脸,说,哎呀,胡姬,你咋这样,谁说啥了?胡姬说,眼见为实。这一下,谁的疑惑都没有了。

我搂了胡姬的肩膀把他送出老远,回家后,数说母亲道,你咋能那样?!

母亲辩解道,我听人都说,“奏菜的”弄坏就是把肥肉块子,还有面疙瘩,藏在恶水桶里。谁不知道,他的外号叫“狐子”?咱不得不防。我说,你不心疼他辛苦了一天,叫烟熏火燎得没了胃口,连那么好的正菜都不想尝一口,只吃了一撮细挂面?临走时,还给人家的肚子里塞麦糠!?

这时,坐账房的小侄子来了,把账本和礼金递给了我。我礼让了下,粗略地翻翻,忽然惊叫道,胡姬啥时行的这五块钱的礼?你咋能收呢,也不给我说?我给人家的工钱也不过五块钱啊……撒脚朝外追去,早已不见了人影。

我便忽然寻思,是不是该把胡姬这两个字,写成糊基?即用土打成的,像砖又比砖大得多的那个糊基,可砌墙,可垒灶,哪里需要哪里搬。

几年后,母亲有天告诉我,胡姬抱养了一个腿缝带把儿的,娃子。我长吁一口气,暗道,谢天谢地!遥想,那胡姬不知该长吁多少口气?

一年后,母亲又告诉我,身上早已干了的胡姬老婆,竟给他亲生了一个娃子。

我又惊又喜,却听母亲叹口气,说,人家胡姬自从有了自己的娃子娃,就再也不给人“奏菜”了,谁请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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